日暮
自序
我们所处的时代,除去一些“年抛型”或者寿命更短的议题(或者叫“梗”),其实还有很多古今中西相通的问题要面对。本书中尝试去讲的国家事务的讨论方式、在上者对信息的获取、传统财政的困局、专业化外交思考与民族主义的冲突、被家事影响的国事、人事纠纷引发政治恶果……诸如此类,大概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的东方的事情。
从此君王勤早朝
御门听政
从康熙帝之后,御门听政的地点是在宫中的乾清门外。这也是前朝与皇帝起居的寝宫之间的分界线。从雍正到咸丰,清朝皇帝每年都有大量时间在西郊圆明园度过,他们在那里避暑,也在那里听政。只不过,听政地点是在园中的勤政殿,御门听政就变成了御殿听政。
御门听政是一项正式的朝会活动,它的程序和礼仪,都有严格的规范。参加者包括内阁大学士、学士,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理藩院这些中央部院的堂官(部长级)与司官,通政司、大理寺、光禄寺、鸿胪寺等小九卿衙门的官员,都察院这一监察机构的官员。每逢御门听政之日,乾清门正中间设御榻、御案,各部院的大小官员,在清早齐聚于午门之外,先在六点十五分(冬季为七点十五分)进到太和殿东侧的中左门等候,再于七点整(冬季为八点)进至中和殿西侧的后左门,只等值日的侍卫前来传旨,然后前往乾清门广场的东丹墀下朝西站立。站在他们对面的,是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官员。待皇帝到来升座,侍卫在丹陛石栏的两侧立定,起居注官上至屋檐内御案的右侧站立。这时,皇帝和众臣就位,开始正式的听政程序。
时间是清晨,地点在户外,内容为各部向皇帝报告奏章
所谓的奏章,是指题本和奏本,它们从明朝延续而来,奏本偏大臣私事,乾隆时期就被废止;题本偏衙门公事,一直使用到1901年。御门听政时奏报的,主要是题本。雍正朝之后修纂的《会典》告诉我们:在京衙门的题本,直接送至内阁(外省的要先送通政司),由内阁拟订处理意见,称为“票拟”,然后再交皇帝核可,并将票拟的意见以朱笔“批红”,即可发下执行。可见,在雍正朝以后,题本可以经由内阁票拟——皇帝裁决的模式进行处理,根本无须各部公开呈报。这样一来,御门听政时,由各部院轮流报告奏章,似乎就失去了商议朝政的真正价值。既然在报告之前奏章都已经有了内阁的票拟意见,听政就变成了程式化的例行报告会。
原来,皇帝在阅看内阁对题本所做的票拟之时,会对一些处理意见产生疑问或者持保留看法,他不会当即批准票拟的意见,而是将奏章折角放在一边,称为“折本”。在御门听政时,大部分奏章都已通过了内阁票拟和皇帝批准的程序,并无悬念,而折本的最后处理却还有变动的余地。处理折本,是御门听政的一项主要任务。与一般奏章不同的是,折本不由作者单位来奏报,而是由内阁大学士、学士亲自奏报,皇帝当场给出裁示。
在康熙、雍正年间,除了题本、奏本这种早已程序化的公牍之外,另外出现了一种影响深远的公文书,称之为“奏摺”。奏摺也是折叠的册页,但篇幅简练,它最重要的特点是保密性强,由上奏人写好之后,通过专人呈送到奏事处。奏事处就在宫中乾清门附近,距皇帝的起居之所只在咫尺之间,保证他能第一时间拆阅奏摺。奏摺不曾经过通政司和内阁之手,也就避免了机密泄露的弊病。奏摺的内容是私密的,当然不会借助御门听政来商讨,但是奏摺的采用,压缩了题本和奏本的空间。此前经由题本和奏本汇报的政务,开始有一部分借助奏摺来传递。奏摺的私密性也使得皇帝对它越来越青睐,以至于寻常政务也开始采用奏摺报告。
如此一来,题本的重要性大大降低,只要循章交由内阁票拟就行,皇帝的保留意见和疑难随之越来越少,御门听政失去了实际的功效,而慢慢变成一种象征,它昭告天下臣民,皇帝勤于理政。明眼人都知道,这些政务大多已经完成了实质性的处理,只剩下极少数的疑难题本,也就是折本,尚待皇帝在御门听政时,当面给出指示。御门听政的频次,变成了视疑难题本的累积数量来决定。嘉庆朝就明确规定:皇帝折本发下内阁,积累到十一二件,就要举行御门听政。
康熙年间的《会典》说,御门听政每天举行(实际上不可能);到了乾隆年间,根据《实录》的记载:皇帝在位六十年,总共举行过七百零五次的御门御殿听政;而到了咸丰年间,皇帝在位十一年,总共只有四十七次的御门御殿听政,平均每年还不到五次。乾清门外的听政,完全成了君臣的鸡肋任务。
导致御门听政频率锐减的缘由,除了缺少实际价值之外,另一个原因在于,皇帝与朝廷大臣的清晨被另一种形式的早朝占用,他们不可能再有时间和精力来应对别的朝会。这种新的早朝,以奏摺处理为核心任务,它规模小、人数少、程序简练、效率极高,实际作用也更大。
奏摺与朝会
随着奏摺数量的增加,皇帝亟需有人从旁辅助,帮他草拟对应的指示,或者接受他的咨询,给出合适的建议。这一群人,慢慢固定下来,称为军机大臣;他们办公的场地,叫做军机处,靠近皇帝的起居之所,就在乾清门外的西侧。
奏事处为京城众多机构排出了值日单,其中,文职衙门以八天为单位进行轮值;武职和八旗衙门以十天为单位进行轮值。〔6〕各机构在轮值当天递送奏摺,在特殊情况下,也可以加塞,称为“加班奏事”。与值日递摺相对应的程序,叫做“递膳牌”。轮值衙门的部长们,在当天递上写有自己头衔和姓名的木头签,宗室用红头,其他人用绿头,皇帝用早膳时,会留下想见的大臣的膳牌,等稍后进行咨询,详细了解情况。
京城的奏摺有可能得到几种处理:第一种,皇帝对奏摺进行朱批,这些经过朱批的奏摺会交给军机大臣,直接照批示办理就行。 第二种,大部分的中央各部门奏摺,实际上是一些情况通报或者就交办事宜给出建议。对于这些奏摺,皇帝主要表达两种意见:“依议”,也就是照办,表示他相信各部的专业意见;“知道了”,告知对方已读。这是两种简单的意见,不用动笔批示,只用指甲在奏摺封面上划痕就行:划一道横线表示“知道了”,竖线表示“依议”。奏事处太监抱着这批奏摺到宫门外,各部早已派官员在那里等候。奏事处太监按照摺面的痕迹,宣布某某奏摺“知道了”,某某奏摺“依议”,交给各部官员带回执行。〔7〕 第三种,皇帝看完之后一时不能直接朱批,他必须咨询军机大臣或者找奏事衙门的官员了解情况,然后再做进一步的指示。除此之外,还有个别奏摺,事涉高层机密,或者弹劾高官,皇帝希望暂时保密或将它做冷处理,因而留在内廷,连军机大臣也无法得知其中的详情,这个动作叫做“留中”。 相比较而言,外省奏摺就简单多了。皇帝不能在奏摺上划痕,必须给出书面意见。这些意见,有的直接写在奏摺中间或者结尾;有的篇幅长,他就交代大意,吩咐军机处拟稿、润色,交他审阅后发出,这种机密的发令形式称作“廷寄”。
我们把这个朝会程序简单捋一下,它大致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京城衙门轮值上奏,官员递膳牌预备召见;二是皇帝阅读奏摺,直接给出批答,或者在军机处辅助下作进一步的处理。如有详细商讨和咨询,都在召见军机大臣和部院大臣时一并进行。除了极少数特殊的日子,这些程序每天都必须进行。
制度化的勤政
面对厚厚的奏摺、繁重的国事,皇帝不得不绝早起身、批阅奏摺、接见臣僚。晚清的醇亲王奕譞曾经做过统计:道光帝每天四点三刻左右接见臣僚,咸丰帝在七点左右,而光绪帝为了保持先祖留下的勤政之风,将时间提前到凌晨四点。〔8〕这些都只是接见军机大臣和部院大臣的时间,在此之前,皇帝必须看完所有的几十份奏摺,接见时才有得谈。如此一来,他起床的时间就要更早。我们按照合理的阅读速度来推测,皇帝至少要在此之前两小时起床,稍事整理后,就开始阅读奏摺。所有的军机大臣以及当天值日的部院官员,他们要预备皇帝召见,也必须在此之前起床、洗漱、着装、早餐、整理思绪并赶到宫中。保守估计,要耗时一到三个小时不等。皇帝同一帮老臣,每天都在黎明和清晨密集地草拟谕令,发往全国各地,指挥国家的运转。这对于君臣的体力、智力与耐力,实在是一项极高的挑战。
清朝的皇帝确实勤政,这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又怎能容许他不勤政?
面对天颜咫尺间 ——晚清君主的召见
针对其他官员的召见:有的是群体见面,例如吏部、兵部带领引见授官的中下级官员,军机处、总理衙门、吏部引见新考取的军机章京、总理衙门章京、监察御史。这种见面的规模比较大,要排列次序。由于是集体入见,官员通常只能报个履历,也无法与皇帝做深入交谈。因而,这类召见形式上的意义大于实质性的考察——它宣示了皇帝的人事大权。另一类召见,则是本文要讲的,由皇帝单独召见大臣,称为“独对”,现场一般没有第三人,对大臣来说格外难得。如果皇帝多问上两句,大臣更是将此视为难得的荣宠,一丝不苟、一字不漏地录入日记之中,时时加以揣摩玩味。
除了象征性的意义,皇帝还可借召见对授职官员进行考察,观察他们的面相,检测其知识储备和行政能力。而被召见的大臣大多具有某方面的专长或者行政经验,因此,召见也是皇帝学习知识、扩充储备的机会。在考察和学习的同时,皇帝还能多渠道地了解行政一线与民生实情,避免因信息渠道单一而造成误判。 不同的皇帝,统治术各异,能力也存在高低之别。在召见大臣时,他们有的话多、有的话少,各有自己的兴趣点和侧重点。不过,所有的皇帝都有一些共同关心的话题:
一般而言,皇帝会找翰林出身的官员了解学问,包括诗词文章、本朝掌故、机构运转等;找部院堂官谈论一手政务,例如吏治、钱法、外交。如果召见来京请训的督、抚、藩、臬或其他官员,皇帝会问当地的民情、吏治、刑狱,问来京时沿途景况;如果召见升迁或者外放的京官,皇帝会问他们的出身、中进士的时间、之前的任职履历,甚至具体到籍贯、家人和家乡情况,以体现君主的眷顾。
君王看似九五之尊,乾纲独断,决策不必受人牵制,但权力在手,责任也随之而来。所以也会借召见之机,解释政策,甚至做自我检讨,向外传递信息,希望臣民理解,达到君臣一心的效果。
在遭遇某些低谷的时候,统治者甚至借召见之机,向下“罪己”来化解怨怒。
晚清时期,对外交涉是君主最关心也头疼的问题之一。与我们想象不同的是,他们并非闭目塞听,不知外情,他们通常会关注外界,且有着自己的看法。
总的来说,召见是一场信息量巨大的政治行为,君臣之间的问答,考验双方的综合能力。有的君王能通过召见,积累知识,搜集并辨析信息,告诫和笼络臣子,还能传递立场,求得“共情”。
晚清诸位统治者,道光帝喜欢卖弄,但有御下之法。咸丰帝年纪太轻,严重缺乏本朝掌故知识和经世学问,召见时喜欢问问题,却失于琐碎而无章法。相对而言,光绪帝的知识储备尚可,对外心态也比较开放。慈禧太后虽然知识不足,但问的问题常能切中要害,也能给予富有行政经验的封疆大吏和相关专家一定的尊重。
“枢译勇怯无常,国事可知矣” ——晚清的军机处与总理衙门
在帝制时代的最后一个王朝——清朝,曾经出现过两个极其特殊、重要,且组织架构相仿的中央机构,那就是设立于雍正年间的军机处和设立于咸丰末年的总理衙门。
它们两者有重要的共通之处,即最先皆为应对国家面临的重大情况而成立,但最后却成为常设机构;第二是它们作为最高级别的国家机构,都是“差遣”性质,官员无品秩,属于兼差。
国家机构的设置与变动,往往是为了应对不同时期的需要。然而,机构一经设置,通常会形成特定的利益,会按照制度本身的理路进行演进。
为保密的需要,军机处设置在隆宗门内、乾清门外以西。其官员有两级: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军机大臣由皇帝从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侍郎、京堂中选充;章京则从内阁中书及各部主事、员外郎、郎中内考试选用。
政治体制的构架体现相应的政治功能。军机处的设计提示我们,它实际上是最高秘书机关,军机大臣则是皇帝的高级秘书和顾问。因此,军机处与内阁在清代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也就很不相同。首先,清中期之后的内阁虽也辅助皇帝处理文书,但特点在于先阅,即在皇帝看到题本之前,内阁就已阅读和知晓了其中的内容,并形成初步意见,进行拟批;而军机处与此相反,它的特点在于后阅,也就是重要国事都经由奏摺直接上报给了皇帝本人,在皇帝阅看并形成初步意见后才发下军机处,军机大臣这才能了解到奏摺的内容。当然,若是皇帝认为奏摺内容不便让他人知晓,他还可选择“留中”。在这种情况下,军机大臣就算是后阅也做不到了。 其次,两者在处理政务文书及形成上谕的过程中作用不同。阁臣可根据个人的政治经验和学识,对本章进行票拟,皇帝在看过票拟意见后,以之作为参考或径予批准,内阁的意志就由此转化为国家意志发布实施;而军机处在这一过程中就要被动得多:奏摺须由皇帝先看并形成初步意见,然后向军机大臣述旨,军机处只需将皇帝意旨撰述成文就行。即便在上谕形成之前皇帝有所咨询,军机大臣在此过程中的主动权,也远不能跟前朝的内阁大学士相比拟,更不能与明代之前的宰相并论。
军机处不但适应了清帝对政务慎密的要求,而且又抽空了大学士的票拟之权,将政务处理权收归清帝所有,故大受皇帝青睐。因此,它虽是为应对西北军务而设立的临时机构,但在后来却成为常设部门,业务范围也不局限在军事,而成为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无所不包的最高秘书机构。
总理衙门从设计上看,是分管外事的秘书机构,但随着中外交涉的增多、洋务运动的开展,它就成了无事不管的超级部门。一切与“洋务”相关的政事,他们都有权通过奏摺进行建策;举凡皇帝收到有关涉外事务的奏摺,也多半交给总理衙门议覆。总理衙门的权力就由此体现了出来。
总理衙门虽是晚清新设的机构,然其脱胎于清代的旧有体制,它对军机处及六部架构的模仿,决定了它的某些致命的短处:军机处是皇帝的秘书机构,而总理衙门则是专管某方面事务的专务部门。前者主要是笔录和撰拟谕旨,后者却必须就所辖事务提出对策,发表意见。故军机处的架构,未必合适于总理衙门。
然而此种权力架构,却能让君王最为放心:分割的权力消灭了单一权臣专擅的可能。但问题是,任何具有前瞻性的意见都可能因争议而作罢,大家也只好选择适中的路线,在旧有的框架中陈陈相因而少有开拓。
“诸公之祸,肇于搁车矣” ——辛酉政变的玄机
在十九世纪或者整个晚清史上,被称为“政变”的事件有两个,一个是1861年的“辛酉政变”,另一个是1898年的“戊戌政变”。它们都涉及最高权力之争,又发生在天子家族,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很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他们做了两个月的真宰相,拿了为清朝制度所不容的权力,也终于为此付出了沉痛代价。
宸翰纶音自宫中来 ——晚清的朱批和上谕
清代的最高政令,主要通过两种方式来传达:一是君主在臣工奏摺上的朱批,一是另写的上谕。朱批是君主的亲笔,内容简单,偏向口语化,批答后交还上奏人执行。而上谕大部分是针对奏摺的长篇答复——往往因朱批无法全写,故须另外拟旨。还有一部分则是宣布某项政令,而未必与特定奏摺相关。
晚清时期,无论是朱批还是上谕,在形式上都发生了重大改变。有一些变化似乎无关宏旨,有一些则展现出权力结构的变迁,也影响着政治的走向。
等到1873年初同治帝亲政,皇帝开始亲理朝政,一切恢复旧制。
“阅后即付丙” ——军机章京的秘密通信
由于军机处掌握着王朝最为核心的信息,针对它的保密措施也就分外严格。军机处之外有御史巡查,使一般人难以靠近。一些军机大臣和军机章京有写日记的雅好,但以流水账居多,想从中看到宫廷秘闻的可能性不大;他们与同僚之间往来的书信,也往往公事公办,一旦涉及机密,都会在末尾加上“付丙”字样,嘱咐对方阅后即焚。如果收信人看完后没有烧掉,有幸遗留至今,就会为我们提供当时政局民情、高层动态的难得片段。
“军机、总署各衙门差使,均宜得一二处” ——晚清官场的“鬼使神差”
多年以来,京城里面内阁、六部衙门的司级官员,很多都是靠买官得来。即便是科举佼佼者云集、专门负责人才储备的翰林院,也因为录取过多,进馆之后督查不严,导致人数倍增而难以升迁。京城的官场显得异常拥挤,想要晋升,除非有别的渠道,也就是办差使、得保举。其中,有四种最优的差使,分别被称作帝师、王佐、鬼使、神差。
四者之中,帝师比较好理解,就是翰林院系统的官员做了日讲官,名义上成为皇帝的老师,得到优遇,这当然是一项美差;王佐就是王爷的帮手,这是因为恭亲王奕訢长期担任领班军机大臣并且管理总理衙门,他的帮手也就是军机章京和总理衙门章京;鬼使则是出使西洋和日本的外交官,当时人管外国人叫“鬼子”,派遣出洋的公使、参赞就成了“鬼使”;神差,是指神机营差使,所谓神机营,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成立的使用洋枪的禁卫军,这支军队长期是由奕譞,也就是后来光绪帝的生父管理,在里面当差,也能获得优遇。帝师、王佐、鬼使、神差是针对中下级京官的晋升阶梯,尤其对于那些新入仕途的进士;对于部长级别的官员就不那么管用了。四种差使中,帝师专门针对翰林,数量少,神差则面向满人,适用面非常有限
晚清正是内外事务大量用钱的时代,并且用钱的需求十分迫切。从咸丰朝开始的每一个十年,清朝都会遭遇大规模的内外战争、水旱灾害或者大饥荒,还要办理海防、编练海军,这些都是用钱的大项,朝廷只得大开捐例。这就导致捐纳的候补官员大规模增加,有些人甚至能获得实缺,进而堵塞科举正途出身官员的上升通道。一些正途出身的官员,也开始考虑捐纳,以便获得一些优先班次,铺就自己的上升之路。
与捐纳同时出现的,还有军功保举。大规模的内外战争,会造就大规模的军功阶层。每当战事告一段落,大批要求军功保举的名单就会送到御前。这些保举落实下来,往往是授官、升等、封赏。这样,又挤占了原本就不多的缺额。
成为“王佐” ——总理衙门的考卷
中国可谓考试历史最悠久、制度最繁密的国度。百余年前的清朝,读书人要获得正途出身从而进入仕途,大体上要陆续经历县府考试、省学政主持的院试、朝廷钦派正副考官的各省乡试、礼部主持的会试、名义上由皇帝主持的殿试,殿试后还有供翰林院选才的朝考。考试形式有四书文、五经文、诗、赋、策问各式不同的文体。每次考试,短则全日,长则九天。
总理衙门全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是清朝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成立的外事机构,以应付《天津条约》后公使驻京的新局面。这一机构由恭亲王奕訢管理,在四十年内,所辖事务逐渐扩及教务教案、海防购械、公使出洋、海关关税、新式教育、中枢的电报收发及铁路、矿务、外债等其他一切涉洋事务。与军机处一样,总理衙门官员分王大臣、章京两级,皆属差使。其中,章京从内阁中书、六部司官中考选,负责奏摺、信函、照会等署内一切文书的草拟及电报翻译,分英、俄、美、法、海防各股办事,额定员数四十八人,另有四位“总办章京”,主持署中日常事务。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在1898年,光绪帝下诏求贤,频繁召见各地荐举的人才,将其中一些人直接任命为总理衙门章京,头一个就是工部候补主事康有为。这位南海圣人希望皇帝能将他置诸左右,以备顾问。而章京连上奏权都没有,与他的期望值相去甚远。失望之余,他居然违旨而不曾到任。康有为毕竟是此间的异数,绝大多数章京仍是通过考试进入总署,踏实办稿,履行职责。其中,不乏清流和饱学之士。
“太上皇”的烦恼 ——醇亲王奕譞的心结
清朝的事情,往往因人成事。
尽心尽力地办差,并不足以消弭太后的猜忌。
尽管如此,皇帝获得的权力仍然有限。他并没有像堂兄同治帝亲政时那样,规复一切旧制,更没法像各位先祖那样,乾纲独断。他对奏摺的批阅、对朝政的处置,都有太后的监督。虽说是君无戏言,经朱批或者下旨形成的政令无法追回,但将结果抄送太后的这道程序却足以束缚他的手脚。他批阅奏摺、处理朝政,必须时刻考虑到太后的意见,预估对方看到自己处理方案之后的反应。就算不完全迎合她的意向,也不可能独立思考,自行其事。
又过一年,皇帝急于图治,大刀阔斧地变更旧制度,以至于让慈禧太后感到权力和人身的巨大威胁。终于,太后再次走向前台,“遇事提撕”,公开地收回了实权,恢复了光绪帝十七岁那年皇帝亲政加太后训政的模式。再一年,因积怨太深,慈禧太后决定另立新君。奕譞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终于还是出现了。皇家的纠葛、奕譞的心结,成了影响国运的诱因。几经周折,皇帝的位子虽得以保留,双方的矛盾却又辗转引来列强入侵,造成二十世纪初中国最为悲惨的一幕。
“皇华使节耀万邦” ——晚清外交官的保举单
外交官是今天公认的一个较为特殊的职业。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这个职业对从业人员提出了极高的专业化要求。一般来说,一名成熟的外交官首先要完成外国语言、外交和国际关系等方向的高等教育,再经由特种公务员考试的甄选,经历国内外的专业见习,待各项条件和成绩合格,才能进入外交官的预备梯队。而后是长时间的外交生涯,会频繁地调动,在国内外交部、驻外的使领馆历练,遵循严格的外交官衔级逐步上升。具体到中国,我们今天熟知的各种外交官职衔,从随员、秘书到参赞、公使,都是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的晚清时期逐渐出现的。外交官的养成之路,经过了几十年的摸索才算草草铺就。
1875年,清朝决定向海外派遣常驻使节。最先准备派遣的是驻美公使
常驻使节要在海外做什么,一开始并不清楚
统治者还按照本国的思维,任命正副使节,让他们相互掣肘、相互监督,以免出现专权的现象。在这种氛围里,清政府自然不会花大力气去培养外交官、选拔外交官。
举荐使才是总理衙门交给督抚们的权利,只不过有人重视,有人却当作负担。李鸿章幕僚中人才济济,本人又好挑重担,就会出现使臣多半自北洋出的情形。而出使外洋,原本不是美差,总理衙门难觅合适人选,但因为官场壅塞的加剧,这个差使也慢慢开始抢手。
“荔秋拘谨畏事,与莼甫抵牾已久” ——陈兰彬与留美幼童公案
1871年,丁日昌、李鸿章、曾国藩经商讨后向政府建议,从次年开始,分四次派幼童赴美国学习,期限十五年。希望这些未染习气的孩子在学成之后,帮助国家自强。这个大胆的储材方案,出自容闳的策划。
当时中国的读书人,以科举出身为正途。熟读儒家经典,逐级参加科考,通过成绩获得做官资格,这种路径才是多数读书人的追求,一如陈兰彬过去所经历的一样。相反,冒着生命危险万里跋涉,远渡重洋,去一个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陌生国度,学习一些还不知道有何用途的知识,这些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因此,前来应募的家庭并不多,北方人尤其少见。出洋学习的幼童,大半来自广东,且以香山人为主。谁都没想到,一百二十名留美幼童,成材率惊人地高。他们中间走出了大量的工程师、政治家、外交官和军事人才,包括民国的国务总理唐绍仪、梁敦彦,铁路工程师詹天佑等人。
容闳的自传《西学东渐记》,成为我们了解留美幼童的主要史料。
幼童留美事业的夭折,有理念之争,但更重要的还是权力纠纷所致。
使馆有本难念的经 ——驻外公使的经济账
清政府的财政规模很小,和后世不可同日而语。十九世纪后半期,户部账面上的岁入约为库平银八千万两。到1900年,这个数字是一亿两。一百多年后的环境已迥然不同,但以贵金属比价、以多种重要物资的购买力来粗略折算,一亿两白银的购买力总应在一千亿人民币以内。据统计,这个数字还不到如今C9高校一年的开支,可在当时,却要供整个国家运转之用。其中,大半的钱用来发放官员的俸禄、养廉银,八旗、绿营的饷银,还要供给各级衙门和工程经费。到了1875年之后,借洋债办海军、借洋债还赔款成为常态,每年岁入的四分之一要用来还债。留给政府支配的活钱,少之又少,不可能拨给驻外使节足够的经费。
外交官在外,需要经常走动。按理说,驻英公使要联络伦敦的外交界,定期参加或是举办宴会,增进了解,搜集资讯。为了国家形象,少不了各种应酬,但由于剩下的钱已经入不敷出,他们只能尽量减少雇车、减少外出,更不用说自办宴会了。因为没钱,使馆的硬件没办法更新,四周的陈设破旧,还比不上泰国、波斯等小国的使馆,与泱泱大国的形象严重不符。
在这种情形下,中国外交官怎么能融入外交界,又怎么能了解情况、搜集资讯?
外务部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故而专门制定章程,除了保证每位外交官的薪俸不缩水,另外拨专款给使领馆作为活动公费。其中,驻英使馆每年发给三万八千两,驻美使馆二万八千两,驻新加坡总领馆五千两。 这时,已是公元1907年。
“假借了武器不肯丢” ——被误解的康有为
鲁迅点评众人看《红楼梦》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1〕这个评论推及重要历史人物和著述身上,大抵也是成立的。一百多年来,围绕康有为及其学说的讨论就给人以这种印象。
在重新发现康学价值之前,我们不妨看看康的同时代人、同情者对他的评价。与我们相比,他们更能直面康有为,而没有历史迷雾笼罩所生的扞格。
康的任命既非空前,也非绝后。总理衙门章京进署后,一般从翻译电报做起,业务熟练后,分股处理文书,这其中也包括草拟本署业务范围内的建议和议覆奏摺。 没想到,康有为看不上这个钦定的差使。他公然违命,根本不去东堂子胡同上班。
“为救圣君哭秦庭” ——戊戌政变后康有为给窦纳乐的两份文书
变法能引发外人的道义支持,弱势方的合理主张也能引发旁观者的同理心,但康有为的信口开河却透支了变法的正义性。
“此事非不可办,不能急图耳” ——收回威海卫的尝试
甲午战争之后,列强在华的竞争加剧,它们通过不平等条约,强租多处中国领土,实行直接统治,这就是“租借地”。包括辽宁旅顺、山东威海卫、胶州湾(青岛)以及香港的新界、广州湾(湛江),分别被俄、德、英、法用这种方式窃据。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中国政府开始收回租借地,首先收回日本从德国手中窃占的胶州湾,其次是从英国手中收回租约到期的威海卫。 租借地的收回,与中国民族意识的觉醒、国际地位的上升有关。但收回国权的努力,在此前二十年国势还在谷底的时候,就已经开始。
最后,对方只能抛出了实话:所谓强大海军力量很难定义,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到时候具体的国际环境,所以他们也没有准确的交还时间表。〔12〕至此,英国彻底摊牌,那些希望中国自立再归还威海卫的答复纯属外交辞令,他们根本没考虑归还的事。
英国强租威海卫,是对自己创议的“门户开放”的否定,这一举动既无蓄谋,也无长远规划,不过是对其劲敌俄国举动的被动反应,是一种姿态的表达。日俄战争之后,俄国退出旅顺,英国在法理上难以续占威海卫,从实际需要上也无续占的必要,这也是英国内部在该问题上出现争论的原因。最终决定续租威海卫,一是出于履行英日同盟的需要,二是担心归还威海卫会丢掉英国的“面子”,有损英国的在华利益。 值得肯定的是,中国外交官表现出较强的国权意识,着手利用条约收回租借地,只是他们的情报工作从覆盖面、可靠性上而言,还远远不够。归还威海卫的交涉,与当时的国际环境、中国薄弱的军力都有关系,并不能完全归因于外交的无能。 英国既然拒绝归还,威海卫租期仍按旅顺租约中的二十五年来执行。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中国政府多次提出归还租借地的要求,中英双方经过磋商,达成了交收威海卫的专约草案。 1930年,国民政府正式收回威海卫。
举火积薪要自毙? ——“皇族内阁”新解
我们在读近代历史的时候,多半会有这样的感觉,即在位者的昏招、损招一出接着一出。这种感觉的出现,是因为后人有着“上帝视角”,知道事件的走向,从后果来返观过程,挑出那些将要改变历史进程的线索进行反复、仔细地检视。这并不意味着后人有超越前人的智慧,恰恰相反,我们在用线性的、简单的因果链条检视过往的时候,往往伴随着重要细节有意或无意地被修剪、被遮蔽,因此并未掌握相对完整的真相;或者后人的思路脱离当时的语境,使得历史看起来像是散落满地、一连串不可理喻的事件的集合。
“相如白璧完能否?” ——谈退位诏书的署名
近年来,《清帝退位诏书》受到学术界的重新关注,它的涵义被反复解读。有意思的是,它在政治学、法学界受关注的程度,要远远超过史学界。一直以来,我们把清朝的下限定义在1911年(参看《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附录及各式《历代纪元表》),这件文书逸出我们定义的清朝范围,而又不属于民国,两边不落,大概也是它被史学界冷落的原因之一。其实,除去大意义的解读,《退位诏书》的一些细节也值得深究。本文将要讨论的,就是这件文书的署名细节。
如此看来,《退位诏书》后的四个“假”字就值得琢磨了,它至少传递出这样几种可能:第一,真生病了,请假在家;第二,委婉地表达对上谕内容在情感上不接受、在意涵上不认同;第三,不希望对上谕内容负责。请假的四人,或符合其一,或兼而有之。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有一个大概的判断了。根据责任内阁制度,退位诏书须由内阁的全体国务大臣署名。国务大臣们清楚地知道,南北议和正按袁世凯的剧本进行,清朝即将覆亡。他们如果继续担任部长、副署诏书,非但不会像督抚那样冒杀身之祸,反而会因为与袁世凯保持密切合作而能延续仕途,成为新政府的座上宾。但至少有四五位大臣并不愿这么做,他们纷纷告假,规避诏书的署名。之所以如此,其动机是要保全作为旧朝大臣的“名节”:即便改变不了旧朝覆灭的命运,也不愿亲手使它终结。
“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 ——中英照会中的朝代更替与政府继承
民国肇建,南北议和,清帝宣告退位。袁世凯根据《清帝退位诏书》和南北议和条件,组织共和政府,统一全国,继承了前清的统治权,并继续履行对外的条约义务,维护列强的在华权益。然而,新的民国政府迟至一年之后,即在1913年,才得到列强的外交承认。在这个空档期,新政府是如何继承前朝,中外之间又是如何交涉的?英国驻华使馆保存的一批外交文件,或许能带给我们一些有趣的线索。
列强在华利益并未因中华民国政府的成立、政府的更迭而遭受损失,相反,新政府除了继承原有的条约义务,债照偿、款照赔,更加注重保护外人的生命财产安全,且交往方式更为文明和开放。尽管如此,列强并未愉快地承认民国政府,在需要民国政府配合办事的时候,他们避开照会,而使用信函这一私人性较强、功能上具备弹性的文书。 他们尽享在华利益,却连简单的默示都不肯给。
陆徵祥在1919
6月28日,协约国代表齐聚凡尔赛宫,准备签署商议了半年的对德和约。中国代表团缺席不到,表示拒签。陆徵祥率代表团电告政府,说半年来忍辱负重,却事与愿违,“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奉职无状,请求辞职。“内疚神明,外惭清议”是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时进退两难的自我描述,用在这里,则是陆徵祥在职业判断和政治判断之间煎熬和交战的写照。
1920年12月,陆徵祥辞去外交总长,退出政坛。 就在一年前,他还是全国拥戴的英雄。他大概不曾想到,由他主导的这场交涉,居然成了改变历史进程的引子。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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