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汉德克:《无欲的悲歌》
最近在读汉德克的作品,第一篇——《无欲的悲歌》。以母亲为题材的作品很多,也因此想要出新很难。又是悼亡性质的文学:以生命之初第一位亲密接触的人为描述对象,即便掺杂有因个体经验之别而程度不同的负性情感要素,经死亡的隔离后能剩下的,除了遥远的遐想与纯净的怀念以外,还能有什么? 或者,能存在有这么一种让心在刀尖上跳舞的激烈,或是事不关己的漠然,但前者在情绪燃烧殆尽后留下的东西,是在其他情爱题材作品中常能见得的苍凉;后者与人及其思想、情感、存在状态相关问题已然拉开距离,也就不会被纳进文学的表现范畴。 而汉德克的表现却给了我“生新”的惊艳感。这不仅与他完美融进行文中的对文艺的审美反思,以及对人生的思辨有关——这些是不管出现在何处,都会触动我的东西,更多地归根于他作为作家与“儿子”的双重身份致使的叙事问题、因之而起的痛苦与漠然交替出现的情感态度、叙述转移,以及对标点符号的创造性使用——如果非译者二次创作结果的话,这点有待考证。 《无欲的悲歌》创作于汉德克创作转型期,属于自传性质的写实作品。就大多数自传性作品而言,抒情性或是情绪的鲜明性是这类文体的必备因素。而就如其在这篇作品中所提及的创作理念所言,在表达自我时,作者以自己为起点,却在描述过程中与自己逐渐拉开距离,从而在“疏离”中获得一种对形象进行艺术审美的全知视角,实现表达的客观性。但因这篇作品指涉对象为不同于自己的“他者”,这种客观性反而失去了存在立场。 可抒情性依旧不在。而文本中流露出的作者的情绪又是如细密渗进石缝中的雨水那般不见痕迹的。五天前开始读这篇作品,下午两三点钟左右刚完成初读。因而就我对作品的大致感知来看,汉德克在提及“母亲”时更多地采用的是“采访式”的零度转述,或者是一种对抽象存在的笼统描述——如果不是已知他有明确的表现对象,以及这是一种有意为之的叙事策略,读者很难认识到到他是在描写母亲——显然,作品中的“儿子”并不存在于“母亲”的具体生活场景中,他更像是路边的一缕烟、香烟盒上的名牌标志、“母亲”曾有过的短裙或是寄寓她几十年生命的屋檐一角。 而在开始再读不久后,我便从字句的中见得了汉德克的匠心所在。虽在文本中未能有明确将“儿子”与“母亲”直接联系起来的描述,甚至在谈及自己时,作者以“另一个儿子”代称。但处处可见其为作者身份所压抑,却外溢而出的情感尾巴。 在第二段中,“我”以“麻木无语”来简洁表达自己对母亲逝去的态度,又紧接着以“工作”这类非私人性活动同“母亲之死”形成联系,因而最终的结果是,“写母亲”成了“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必然活动——“把自愿死亡看作一个案例”“与向来写作的动机没两样”“讲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 也许我们可以从这样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去解释此刻“我”依旧能维持“作者”身份进行叙述的原因——在经历重大创伤后,个体为维护脆弱的精神状态会主动隔离那些会致使他走向崩溃的事件与情感,因而表现出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漠然态度——通常被称之为“解离”。 但我们不妨将其视作一种有意的“压抑”,因为在作品第三段,“我”的惊骇已经暴露了“我”对“母亲”死与生之状态转换所产生的情绪反应——“不再无聊,身体任凭摆布,没有费力地疏远,时间的流逝也不再让我痛苦。”这正意味着,在“不再”前,存在有一种“无聊”,一种“身体的失控”,一种“费劲的疏远”以及一种“痛苦的生活状态”。 而将文本拉到后半部分,即可在母亲的生存状态中见得一种同“我”的情绪反应惊人的相似处:无聊、失控、疏远与痛苦。实质上,这是“我”与“母亲”情感的第一次融合。 而后“我”在以作者身份驾驭材料时,游离于抽象与具体之间,因使用“描述女人生活的公共模式储备”与“描述母亲特殊生活”两种语言模式而产生写作活动中的“一致”与“矛盾”。也正是在这看似客观而难客观,本该而抒情却显得疏离的飘忽中,作者(或译者)对冒号与分号进行了巧妙的运用。 冒号多做解释说明之意,随后接着的内容为冒号前内容更为细致的延伸,而在《无欲的悲歌》中,作者惯借一个冒号支撑起一整段的内容,同时以极致凝练的简单句,甚至是可作词语使用的短句作为冒号前的概述,如“战后,大城市:在这个城市里已经不可能有以前那样的城市生活。” 通常来说,冒号作为解释说明的作用到此已结束,而由此而起至段末的句子显然为对“战后城市生活”的具体阐述,就像是一种“延伸的延伸”。段落的首句通常为此段大意的总结,这是论文式的写法;而冒号作为一种标点符号用于此更有“加重点”“画线强调”的意味。于是,在这种论述体小说的形式下,先锋性带来的新鲜感冲淡了对情感要素的关注。 另一则是分号,分号通常作为字句的分割,为分号所分开的内容在句子逻辑上为并列结构,可形成铺展漂亮的排比。但汉德克对分号的使用却不仅限于此。他发现了语法上并列的成分在与悖论式指义进行相撞时产生的讽刺效应,如“处在这个阶层的人如果没有烦恼就怪了;神经病。”——十分出彩的表达。 以及,在某些时候,文本中的分号实质上是作为顿号而被使用的。如在形容“母亲”的痛苦生活时用到的——“充满痛苦的念珠;光辉灿烂的念珠;秋收节;全民公决的庆祝活动;女士挑选舞伴;确认友谊关系的庆祝酒;愚人节的恶作剧;守灵;新年夜的接吻......”以定中为基本结构的词组长短不一、错落成行,随着时间的推进似重量、色泽均不同的珠玉落地成声。 显然,在这里将分号换成顿号不至于会影响句意,因为随之接上来的是以破折号连接的对“痛苦流逝的时间形式”的总结。但顿号自带一种锐利的切割感,节奏分明,而介于逗号与句号之间的分号则不同。分号自有一种“绵延模糊”的意味,一如时间本身。在此,这段文字也借由获得了介于散文与诗之间的美感,似一组跳跃却非无序意象的连接,构成“母亲”如流水账般无重点的生活本身。 在小说即将过半之时,作品出现了一次视角转移。转移的结点为“母亲”带着一家偷偷越境回到娘家。在此之前,文本中大量出现“母亲”与“她”的代称,读者可以清晰地察觉到作者是在描述母亲的生活。在此之后,“母亲”这个词逐渐隐匿,随后“她”也随之不见,“个性”消失在“典型”之中为普遍性的“人”或“无”所取代。 而在表达的渐进中,“你”字拔地而起,突然如骤风暴雨般密集出现,向读者进行精神进攻。这些和“你”有关的表述同盖棺定论般坚定、果断,甚至因过于客观而显得冷漠。它像是说与死去的“母亲”,但更像是作者推倒了文本筑作的墙,站到了一类读者面前,对他们平庸的生命悲剧作残忍的控诉。 但很快,这种溢出的锐利便又被拢回了“母亲”的收纳盒里,一切回归于常。高墙再次立起,这种似压抑后喷薄而出却又知礼而后止的蓬勃情感,错位般地泼洒到读者脸上,再度抑制后只能从正意反用的反讽,或如凝噎般的短句中见得——“要是,似乎,或许。” “我”的情感在“母亲”死后才真正出现,并以“恐惧”为统帅。“恐惧”也为我对“母亲”生与死的真实态度。在文中有这样的一段经典描述:“我依然会不时地在深夜突然醒来,就像从内心深处突然被轻轻地推出噩梦,体验到自己如何在因为恐惧而屏住呼吸的同时,身体一秒钟一秒钟地腐朽......在这种恐惧的狂潮中,人就像腐烂的牲口一样具有磁力。与交织了各种感情的漠然的心满意足迥然不同,不自主地朝你扑来的是漠然而真实的恐惧。” 在此之后,“我”这一主观人称取代了大量客观的“她”完成了小说的最后一部分。以“我”之视角经历过的生活画面采用蒙太奇手法慢速播放,“母亲”的形象时不时地从雪花点中凸起,又很快地被其他的画面所淹没,最终变成一句简短的评价:“她很随和。”四窜的恐惧与痛苦在生活的自然流动的中被梦中的人所带走——“母亲”交给“我”,“我”从被动承受逐渐转为主动接受:“恐惧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心中对空虚的恐惧。想象只要一经形成,就突然意识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想象的了,于是立刻坠落......” “今后我会更详细地写这一切。”——故事到此结束,就像一场喧嚣的暂停。 书中句子的表达十分精确,十分美好。 我有在书上划线的习惯,除去理论类的著作,汉德克这一篇是我至今为止划线最多文学作品。哲思——你会慨叹他那些如警句般凝练的表达,句句都来自于他对生活敏锐而聪慧的感知;美感——非常漂亮的节奏与形容,在互渗的文体中如起舞的蛇般徐徐而行;多元——虽然以小说为文体形式,但可以见得散文与诗的美感、哲学的深邃、艺术评论的先锋性、以及电影、纪录片与戏剧的因素在其中——像是依作者性情自然而成,但如果是有意安排,那便会成为更惊艳的创造。 也许与读这一篇时的天气、时间有关,汉德克这篇《无欲的悲歌》给我的感觉如空寂荒郊上覆着的一层圣洁的细雪,这里。几个白色的小坡交叠成形成波浪状依偎在一起。波浪的尽头是一座灰色的小木屋。没有灯。焚烧木头发出的“啪嗒”声像这寂静谷中的唯一来客——“去读汉德克吧”,炉火诚挚地邀约道。
1.08-1.10初读——1.10-1.13再读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