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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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赛公寓(Uniteé d'Habitation,Marseille,意为“统一居住体”)的第一块奠基石于1949年10月14日正式落土,1952年10月14日建筑竣工,由勒·柯布西耶递交到厄冉·克劳迪一伯蒂(Eugène Claudius-Petit)手中,后者时任法兰西重建与城镇规划委员会主席。
柯布西耶一开始工作就着手筹建一个由专家和助手组成的小团体为马赛公寓项目服务,工作范围具体到推敲方案中每一个细节的优劣。毋庸置疑,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勒·柯布西耶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他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扮演一个孤独的探索者、先驱和殉道者形象。的确,在他的《作品全集》中提到“耐心的研究”,称其熔炼了经验,穿越了记忆,由欲望驱策,包容了探索未知世界的价值,汇成内心领悟的潜流。他一直是孤独的,但从来不是一个人。在他生命中较早的年月,他与一些亲密的人反复对话,包括他的导师、知己,最后是客户、合作者和助手。像爱杜阿·图安(Édouard Trouin)就在一个项目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几乎抵得上一个合作者)。沃卓斯基曾经写道,尽管柯布西耶总是以“领衔主唱”的公共形象示人,但他绝非单靠个人的单打独斗催生建筑概念。他一贯相信,“建筑师必须与各方面的专家一道工作,从第一笔草图落笔的那一刻开始”。夏洛·派里翁、更不用提他的前合伙人、堂弟皮埃·让内亥,这些人都为某些主要的方案的构思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勒·柯布西耶意识到马赛公寓将成为一个最重要的建筑设计项目,尽量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为之提供最大程度的支持。为此,他立即动员建筑工作室(Atelier des Bâtisseurs,也就是ATBAT),后者完全投入马赛公寓的创作。
建筑工作室分为4个部分,共同组成一个“均质的”整体:决策、管理、技术和建筑。勒·柯布西耶很快认识到不同工种之间的交流主要出现在设计阶段告一段落之后,而且往往提出否定性的反馈。为此他为每个小组指定拥有一定自主权的负责人,自己则独自领导建筑组。专家们中间有一位工程师叫做弗莱蒂默·伯蒂安斯基(Vladimir Bodiansky),本职工作是飞行器设计,在此负责机械设计。当然仍旧少不了夏洛特·派里翁,负责室内设计。
作为一个独立式的住宅建筑,一个“家的盒子”(柯布西耶这么称呼它),马赛公寓照今天的标准看来实在是太庞大了。建筑体有165m长、56m高、24m进深,底层架空,立于无比粗壮的混凝土巨柱之上。建筑位于一个面积达3.5hm²(3.5×2.47(英亩))的大型公园中,主要立面朝向东西。底层巨柱内部容纳服务管道,其上安置技术设备。巨柱下面的自由空间用于交通和停车,主入口、电梯和门房也设在这里。首层之下为空调设备、电梯机房和柴油发电机房。建筑总共有18层,23种不同户型的住宅共337户,能容纳1500~1700人居住,既有为单身汉设计的房间,也有为8个孩子的家庭设计的户型。每个单元(包括两户人家)跨越3层,整栋建筑只有5条走廊,亦即所谓“内部街道”,每3层设一条。
每户包括上下两层,通过内部楼梯相连。起居室(Day Room)有4.8m高,上下贯通两层空间。一个3.66mx4.80m的大窗让屋外景色尽收眼底。厨房里配有一个带四炉盘的多口电炉,并配有烤箱,一个双缸水槽及自动垃圾处理设备,一台电冰箱,一个操作台。有中央空调系统调节气温,隔声系统包括分户墙内部的铅板。沿着第七层和第八层的内部街道有一个商业中心,可以在这里买到鱼类、肉类、牛奶、水果,这里还有蔬菜铺子、面包店、酒水店和杂货店。另外,还设有洗衣店、药房、理发店以及一个邮局。在同一条走廊中还留有旅馆、酒吧间和饭馆的空间和必要设施。最后,大厦的住户还可以享受流动餐饮服务,这是勒·柯布西耶20世纪20年代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
最顶层包含一个幼儿园和一个托儿所,从这里有一个倾斜坡道直接通达屋顶花园,那里有一个小型的游泳池和一个儿童活动场地,一个健身房,一块供健身的空地,一条300m跑道和一个带快餐店的屋顶花房。屋顶还有一些服务设施和装置,用勒·柯布西耶的话来说叫做“室外家具”,包括一些混凝土台,一个小小的假山,花池,通风管,一部室外楼梯,以及一个室外剧场和影院。凡此种种,从周围环境的角度看过去,形成非常有趣的图景。
马赛公寓以预应力混凝土为主要建筑材料。在混凝土浇筑时,勒·柯布西耶以粗糙的木板作为模板,结果在建筑表面留下了独一无二的肌理,从此“粗野混凝土(béton brut)”一词就专门被用来形容它粗糙不平的外貌特征。为了抵御地中海强烈的阳光,柯布西耶在建筑立面上再次应用了遮阳板,在此前他已经用过两次,一次是在巴西公共教育部大厦,另一次是在阿尔及尔海洋大厦。
马赛公寓是勒·柯布西耶最有创意和影响最为深远的作品。像他绝大多数的方案一样,马赛公寓也是作为一个“原型”而不仅是作为一个单体方案设计。它不单取材于柯布西耶先前的方案构思,也是一次结晶、一次综合,是30余年辛苦耕耘的升华。
马赛公寓的构思并非一蹴而就,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项目中,这个概念逐步清晰,好比进化史中一种新的物种在海洋中缓缓演化、聚合、成型,它的培养皿就是“耐心的研究工作室(L'Atclier de la Recerche Patiente)”。
就跟柯布西耶早先的作品一样,马赛公寓反映了他的基本主义和分析方法。与同一时期的传统公寓建筑相比,柯布西耶的设计似乎并无前例可循。然而,跟他此前大多数的作品一样,马赛公寓也来自对他头脑中“原型”的再利用、再组合和再思考。勒·柯布西耶并没有偏离既有的建筑认知框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入口和大厅,没有门廊、墙体、门窗、阳台和屋顶。所有的元素都被重新阐释,其根据就是部件必须满足的最基本的功能特征。
建筑不能破坏自然环境。个别的居住空间必须集中,不能任由其肆意生长。而且,建筑必须最大限度地释放地面空间,大地的景观绵绵延伸,微风无碍地吹拂自由的泥土,自然生态完好无损。方案必须提供自由选择生活方式的可能,并且提供大量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户型,由于框架体系的使用使之成为可能。马赛公寓的住户必须教会人们欣赏“荷马史诗般的”自然景观,同时投身于户外游戏和其他文化休闲活动中去。
勒·柯布西耶的分析到此为止。下一步就是开启他私人的宝库,寻找合适的原型。他在多年积累的信息中漫游,留意是否有哪样东西跟他理想中马赛公寓样子相类似,同时又能满足元素的功能要求。他并未寄望于创造一种无中生有(exnihilo)的新型建筑。
必须让新建筑在不破坏土地的连续性、不阻碍地中海温暖微风的情况下落在地面上,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勒·柯布西耶的记忆把他带到古代瑞士的村落,那些挑空(pilotis)于水面之上的小屋(Huts)。于是,他设计了一个拥有36根巨柱的板式建筑,在巨柱之下,“地面自由伸展”,“视线畅通无碍”。他又想起了古罗马的引水渠和他们那庞大、集中的线性体量,在纵横两个方向穿过村落,只是通过一些集中的点接触大地,它“创造了”而不是“破坏了”景观。
建筑的结构如何保证户型的丰富和生活方式的多样性?勒·柯布西耶将它想像为自己的酒瓶架,里面摆放着不同种类、不同口味、不同来源和不同年代的佳酿,所有的酒都可以挤进这同一个储藏架里面。
如何让建筑融入“梦幻般的景致”,将它的“荷马史诗般的”魅力献给大厦的居民,当他们享受“日光浴”、“网球或其他游戏”、游泳或谈笑、“露天水池疗法”的时候,依然能享受自然的滋养?勒·柯布西耶想到了越洋轮船的甲板,乘客们可以在那里极目远眺,同时在户外游戏和体育活动中自娱自乐,无论何时都沉浸在“极度纯净的空气中”。
古罗马引水渠、瑞士小屋、酒瓶架和轮船甲板的原型一经敲定,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提炼、整合、重新熔炼为结合了板式体量、底层架空、结构体和屋顶的新建筑。当然,这仅仅是一种猜测,模拟一种方案构思可能的形成过程。我们已经描述了,在勒·柯布西耶的“耐心的研究”中不仅搜集“原型”,还不断地再组织、再提炼和再诠释,并从中得出解决方案。著名数学家亨利·彭加尔(Henri Poincaré)有一句名言叫做:“将难题挂在墙上”,与之类似,柯布西耶让问题“漂浮”、“浸入”、“发酵成熟”。马赛公寓的孕育几乎耗去30年的时光。
可是,马赛公寓并非仅仅是一部机器或一个答案。如果真的是那样,就无法解释它的错综复杂和功能紊乱。如果它只是一部花里胡哨的机器或将就知足的答案,如何解释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国际吸引力会与日俱增?只有一件事能提供解释:马赛公寓,尽管被设计为一部“生活的机器”,事实上成为人类生活的不朽隐喻(monument metaphor)。
由于将马赛公寓看作一种隐喻,柯布西耶把互不关联的事物聚在一起,将那些诗性的事物,从早先被视为毫无关联、甚至互相对立的来源吸纳到一起,创造了全新的关联和共生。这样,巨柱之上的底层挑空就不仅肩负生态职能。同理,建筑末端那个巨大的混凝土防火楼梯也不仅仅是为紧急逃生而设的功能部件,且看它那酷似海轮驾驶杆的外形特征。再看那些不规则的构件——那些瓶状物、那些方格架、屋顶板、屋顶上的那些雅典卫城样的构筑物(同样属于“诗性的事物”)——它们演化成全新的“元物体(Metaobjects)”,藉以唤起情感与反思。
马赛公寓作为建筑,它的构思似乎暗示着这样一个譬喻:“建筑中的生活恰似海轮上的旅程”。人生和旅程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有一个起点、一个终点;建筑和轮船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无数限定聚合而成的容器。从这些琐碎的类比中间,人们可以判断,观念由此触发。此中不包含任何事实或明确的指示;就像一首诗、一个故事或一出戏剧,它们通过一些结构、一些细节,暗示了人类的处境。马赛公寓唤醒了并预言着战后人类生活的状态:丧失了乐趣的生活、索然无味的工作、孤独寂寞的休闲、黯淡无光的学业,还有分崩离析的社区生活。以一种非常有趣的方式,马赛公寓甘愿陷入一种自相矛盾之中。它被强制肩负一台“居住机器”的使命,却义无反顾地制造着新的生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使这件作品变得如此感人至深、如此历久弥新。
同样,有人会说马赛公寓粗野的外表是对战前全白色建筑外观的纠正。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间广泛使用的白色灰泥最后被证明是一个技术失败。使用这种材料的建筑立面变得污渍斑斑,经不起风吹雨淋。为此,他选用素混凝土,希望它能有更良好的表现。可是,马赛公寓粗粝的外表实在令当时许多批评家感到不快。瑞士、荷兰和瑞典的参观者认为马赛公寓表面的瘢痕来自于材料的缺陷和施工的技术错误。这样,很多未在柯布西耶直接监督下完成的作品都被认为犯了同样的技术错误,需要打磨纠正。很多人备感遗憾,认为柯布西耶实在应该将这些错误掩盖起来,并认为这种效果来自于战后拮据的预算和务实的建筑师对条件限制的宽容和屈服。
然而,勒·柯布西耶的目标与之大相径庭。建筑立面粗糙的混凝土效果来自深思熟虑,有意为之。将素混凝土裸露于外,是为了保存材料自身的波状纹理和丰富形态、建筑肌体的脉络甚至缺陷和裂缝,这些都是木质模板里面裸露木材的真实面貌。
勒·柯布西耶把这种残留的木纹叫做“皱纹和胎记”,用它来刻意营造一种美学效果,或者叫做“强对比”。在它那“粗野”、“凝重”和“自发性”的特征之内,包含着现代建筑技术极端的精确、细致和完美。在这有意的美学对比之外,保留这些缺陷、这些“皱纹和胎记”代表一种实验的态度,让人联想到活跃的思维和灵巧的双手,将一个时代的技艺创造性地揉进建筑。事实上,勒·柯布西耶选用的词汇“皱纹”和“胎记”象征着时间的流逝,人世的兴衰。在雅典卫城神庙的通廊(Propylaea)顶部,有一些托梁从结构体内部悬挑出来,这个刻意保留的痕迹是建筑砌筑过程的余音、人类创举和潜力的铁证。它们无尽的(non finito)美学品质折射出川流不息的时间之河、某个时代昙花一现的光荣与梦想。同样的方式在马赛公寓中反映了它自身所处的时代;与它其余的风格特征一道,这种粗糙和不事雕琢暗示了拉斯金(Ruskin)所说的、随着“人世的潮起潮落”而引起的“天籁般的深沉感受”以及“神秘的内心共鸣”。
的确,如果说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在1937年预言了战争的来临、破坏、无辜的死难和大屠杀,那么柯布西耶的马赛公寓就指向了生态灾难、自然环境的消亡以及生之愉悦的消失。二战结束之后,勒·柯布西耶不再仅仅是一位生产“居住机器”的工程师,他变成一位“隐喻制造者”,靠它来进行思索;变成一位认识论主义者、一个道德家和一个引人注目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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