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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歌 …… 我不是你的母亲 一如乌云洒下一面镜子映照自己缓缓 消逝于风的摆布。 整个晚上你蛾般的呼吸 扑烁于全然粉红的玫瑰花间。我醒来听着: 远方的潮汐在耳中涌动。 一有哭声,我便从床上踉跄而起,笨重如牛,穿着 维多利亚式的睡袍,满身花纹。 你猫般纯净的小嘴开启。窗格子 泛白且吞噬其单调的星辰。现在你试唱 满手的音符; 清晰的母音升起一如气球。 引自第57页 快递信差 蜗牛在叶面上留下的话语? 那不是我的。别收下。 密封锡罐里的醋酸? 别收下。那不是真品。 镶有太阳的金戒指? 谎言。连篇谎言,一桩伤心事。 叶子上的霜,洁净无垢的 大汽锅,哔啵作响,自言自语 在九座黑色阿尔卑斯山的 每个峰顶, 镜中的骚动, 大海打碎了它灰色的镜子—— 爱情,爱情,我的季节。 引自第59页 捕兔器 …… 密集安置,仿佛分娩的剧痛。 尖叫声的阙如 在大热天形成了一个坑洞,一个空缺。 玻璃似的光是一堵清晰的墙, 灌木静了下来。 我感受到一种静止的忙碌,一个意图。 我觉得捧握马克杯的双手,呆滞,迟钝, 正摇响这白色瓷器。 它们如此痴情等候他,那些小死亡! 像情人一样等候着。让他兴奋。 而我们也存在一种关系—— 中间隔着拉紧的铁丝, 钉得太深拔不出的木桩,指环似的心思 滑动,紧锁住某个敏捷的东西, 这一束紧,把我也杀死了。 引自第60页 申请人 …… 现在你的脑袋,恕我直言,空洞。 我也有这方面的候选名单。 到这儿来,亲爱的,走出壁橱。 嗯,你觉得那个如何? 开始时赤裸如纸张 但二十五年不到她就变成银, 五十年,就成金。 活生生的玩偶,随你从任何角度去看。 它会缝纫,会烹调, 还会说话,说话,说个不停。 它管用,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你有了伤口,它就是膏药。 你有眼睛,它就是影像。 小伙子,这是你最后的寄托了。 你可愿意娶它,娶它,娶它。 引自第65页 拉撒路夫人 我又做了一次。 每十年当中有一年 我要安排此事—— 一种活生生的奇迹,我的皮肤 明亮如纳粹的灯罩, 我的右脚 是块纸镇。 我的脸是平淡无奇,质地不差的 犹太麻布。 餐巾脱落 噢我的仇敌。 我害怕了吗?—— …… 死去 是一种艺术,和其他事情一样。 我尤其善于此道。 我使它给人地狱一般的感受。 使它像真的一样。 我想你可以说我是受了召唤。 在密室做这件事很容易。 做完此事若无其事也很简单。 光天化日下 引自第69页 郁金香 …… 它们到来之前,空气是够平静的, 吸气呼气,一口接一口,不急不躁。 后来郁金香像巨大的噪音填满了空气。 而今空气在它们四周搁浅回旋, 一如河流在沉没的锈红引擎四周搁浅回旋。 它们让我注意力集中,也就是快乐的 嬉戏与休憩,不承诺也无拘束。 四周的墙壁似乎也自行取暖。 郁金香应该像危险动物一样关进笼子里;它们开放,像非洲大猫张大了嘴, 这让我察觉我心的存在:它钵状的红花开开阖阖,纯然是出于对我的爱。 我喝的水温温咸咸的,像海洋, 来自和健康一样遥远的国度。 引自第75页 榆树 …… 现在我分解成碎片,棍棒般四处飞散。 如此猛烈的狂风 绝不能忍受他人的旁观:我得嘶喊。 月亮也同样地无情:总是残酷地 拖曳着我,我已不育。 她的强光刺伤我。或许是我绊住了她。 我放她走。我放她走, 萎缩而扁平,像经历了剧烈的手术。 你的噩梦如是支配我又资助我。 哭喊在我身上定居。 每晚鼓翼而出 用它的钓钩,去寻找值得爱的事物。 我被这黑暗的东西吓坏了, 它就睡在我体内。 我整天都感觉到它轻柔如羽的翻动,它的憎恶。 云朵飘散而过。 那些是爱的面庞吗,那些苍白、不可复得的? 我就是因这些而乱了心绪吗? 我无法进一步知晓。 这是什么,这张脸 如是凶残地扼杀枝干?—— 它蛇阴的酸液咝咝作响。 它麻木意志。这些是隔离,徐缓的过失 足可置人于死,死,死。 引自第88页 夜舞 …… 你细微的呼吸,你的睡眠散发的 浸透的绿草香,百合,百合。 它们的肉不相关联。 冷例的自我之折层,尖尾芋, 以及老虎,自己装饰着自己—— 斑点,开展炽热的花瓣。 流星们 有如此好的太空可以越过, 如此的冷与遗忘。 所以你的手势一片片落下—— 温暖而人性,它们粉红的光接着 淌血,剥落 穿过天国黑色的失忆症。 为什么他们给我 这些灯火,这些行星 坠落如福音,如雪片 六面体,纯白 落在我的眼,我的唇,我的发 轻触,融化。 无处可寻。 引自第91页 侦探 她正在做什么,当它越过七座山丘, 红色犁沟和蓝色山脉突然造访? 她正在整理茶杯吗?这很重要。 她正在窗前凝神倾听吗? 火车的呼啸声在山谷回响,仿佛焦躁的灵魂。 那是死亡之谷,虽然乳牛兴旺。 在她的花园里,谎言抖出受潮的丝绸, 凶手的眼睛蛞蝓似的斜眼瞄视, 不敢正视手指,那些自我主义者。 手指把女人塞进墙壁, 把尸体塞进水管,烟雾升起。 这是岁月燃烧的味道,就在这厨房里, 这些是欺瞒,钉在一起,像家庭照, 而这是一个男人,请看他的笑容, 致命武器吗?没有人丧命。 这屋里根本没有尸体。 有亮光剂的味道,还有长毛绒地毯。 有阳光,耍弄着它的刀刃, 百无聊赖的无赖在红色房间, 无线电话像年老的亲戚一样自言自语。 它来如箭,还是来如刀? 是哪一种毒药? 哪一种神经瘫痪剂,痉挛剂?是否带电?这是一宗没有尸体的命案。 尸体根本就不在现场。 这是一宗蒸发的案件。 最先是嘴巴,在第二年 被呈报失踪。它一向贪得无厌 就让它挂在外面,像褐色水果一样 皱缩,脱水,以示惩戒。 接着是乳房。 它们更坚硬了,两颗白石头。 乳汁流出,先是黄色,而后转蓝,清甜如水。嘴唇并未失踪,还有两个小孩, 但他们瘦骨嶙峋,而月亮在微笑。 然后是枯木,大门, 慈母般的褐色犁沟,整座庄园。我们飘然腾空,华生医生。 只有月亮,以磷光防腐。 树上只有一只乌鸦。请记录下来。 引自第94页 精灵 …… 现在我 泡沫激涌成麦,众海闪烁。 小孩的哭声 融入了墙里。 我 是一支箭, 是飞溅的露珠 自杀一般,随着那股驱力一同 进入红色的 眼睛,那早晨的大汽锅。 引自第97页 东方三贤士 …… 来到世上才六个月,她已能 摇摇晃晃爬行,像加了软垫的吊床。 对她而言,“恶”这沉重的观念 对她小床的威胁还比不上一次肚疼。 而“爱”是奶水之母,这无须理论。 他们误判了星象,这些轻薄如纸的众神。 他们要的是某个脑袋灵光的柏拉图之婴儿床。 好让他们可用自己的强项去震撼他的心。 哪个女孩曾在这样的圈子里手舞足蹈? 引自第103页 莱斯沃斯岛 …… 此刻我默不作声,仇恨 高涨至颈间, 浓浓的,稠稠的。 我不说话。 我正在打包坚硬的马铃薯,像打包上好的衣裳, 我正在打包婴儿, 我正在打包病猫。 噢,酸性的花瓶, 你充满的是爱。你知道你恨谁。 他在面海的大门边紧抱他的 球和锁链, 海水长驱直入,黑白相间, 随后又喷吐回去。 像注满水壶般,你日日以灵魂原质注满他。 你好疲惫。 你的声音是我的耳环, 边拍翅边吮吸,嗜血的蝙蝠。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自门后偷窥, 忧伤的母夜叉。“每个女人都是妓女。 我无法交往。” …… 引自第105页 闭嘴的勇气 …… 但是对这双眼睛,眼睛,眼睛要怎么办? 镜子会杀人,会交谈,是恐怖的房间, 折磨在其中不断发生,而你只能注视。 住在这镜子里的脸孔是一张已故男人的脸孔。 不要担心这双眼睛—— 它们也许白皙害羞,它们可不是线民, 它们的死亡光芒被折叠,有如 某个被遗忘之国的旗帜, 一个在群山间宣告破产的 顽强独立国。 引自第116页 到彼方 有多远? 现在还有多远? 车轮的巨大猩猩内部 转动着,令我毛骨悚然—— 军火制造商克虏伯的 可怖头脑,黑色枪口 旋转,声音 打卡钟似的记录缺席!宛如大炮。 我必须横跨的是俄国,在某一场战役。 我拖着身子 安静地穿过这一整列货车厢的稻草。现在是行贿的时机。 车轮吃些什么,这些固着于 被奉若神明之圆弧的车轮, 意志的银色颈链—— 无可变动。以及其骄傲! 诸神只知道终点所在。 我是这投递孔里的一封信—— 飞向一个名字,两只眼睛。 那里会有火吗?会有面包吗? 这里泥泞不堪。 这是火车停靠站,护士们 接取水龙头之水,它的面纱、女修道院的面纱, 抚触着她们的伤员, 那些男人那鲜血泵涌而出, 腿,手臂被堆放在 无尽哀号的帐篷之外—— 一间玩偶医院。 而男人,男人还剩下什么, 被这些活塞,被血 向前推进到下一英里路, 下一小时—— 断箭的朝代! 有多远? 我双脚沾有泥巴, 沉重,红色,滑溜。那是亚当之肋, 我自这泥土起身,痛苦至极。 我无法自我抹消,火车正在行驶。 冒着蒸汽,喘着气,它的牙齿 随时都会滚动,如恶魔之牙。 在其尽头有一分钟的时间。 一分钟,一滴露珠。 有多远? 我将抵达之地 是如此渺小,为何还有这些障碍—— 这女人的尸体, 烧焦的裙子和死亡面具, 宗教人士、戴花环的孩童前来致哀。 而现在,爆炸声—— 雷鸣与枪响。 烈火在我们之间。 是否无一静止之处 能在半空中旋转又旋转, 无人触及也无法触及。 火车拖曳着自己,尖叫—— 一头兽 疯狂地奔往那目的地, 那血渍, 那火光尽头的脸孔。 我将把伤者如虫蛹般埋葬, 我将清点并埋葬死者。 让他们的灵魂在露珠里扭动, 在我的轨辙里焚香。 车厢晃动,它们是摇篮。 而我,步出这层裹看 用绷带,旧烦厌与旧验孔的皮肤, 步出忘川的黑色车厢,走向你, 纯洁如婴儿。 引自第133页 生日礼物 …… 我知道你为何不把它送给我, 你非常害怕 世界会尖叫一声上升,你的头也随之而去, 浮雕的,铜制的,一面年代久远的盾牌, 让你的曾孙们赞叹之珍品。 别怕,并非如此。 我只会收下它,静静走到一旁。 你甚至不会听到我打开它,不会有纸张碎裂声, 不会有垂落的缎带,不会有最后那声惊叫。 我想你不会嘉许我如此审慎。 多希望你知道那些面纱是如何毁掉我的日子。 对你而言,它们只是些透明物,清澈的空气。 但是神啊,这些云朵有如棉花—— 成群结队。它们是一氧化碳。 香甜地,香甜地我吸入, 填满我的血管,以隐形之物,以那百万颗 让岁月滴答而逝的可能微粒。 你为这盛典穿上银色套装。噢,计算器—— 你不可能就此罢休,彻底放手吗? 你非得将每一张都盖上紫色戳记吗? 你非得尽你所能赶尽杀绝吗? 这里有我今天想要的东西,唯独你能给我。 它就立在我窗口,广大如天空。 它从我的床单呼吸,寒冷、死寂的中心, 撕裂的生活在那儿凝结、僵化成为历史。别以手指交给手指的邮寄方式送来。 别以口传的方式送来,等它全数送达时,我该已六十岁,知觉麻木无法用它了。 就揭下那层面纱,面纱,面纱吧。 倘若是死亡, 我会赞赏其深沉的庄严,永恒的眼睛。 我会知道你是认真的。 到时就会出现一种高贵,就会有一次生日。 刀子就不会是用来切开肉的,而是参与, 纯净如婴儿的啼声, 而宇宙自我身旁悄悄溜走。 引自第146页 爹地 …… 你下葬那年我十岁。 二十岁时我就试图自杀, 想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我想即便是一堆尸骨也行。 但是他们把我拖离此一劫数, 还用胶水将我黏合。 之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塑造了一尊你的偶像, 一个带着《我的奋斗》眼神的黑衣人 引自第157页 蜂箱的到临 我订购了这个,这干净的木箱 方如座椅而且重得几乎无法搬动。 我会把它当成侏儒或 方形婴儿的棺柩, 要不是里面这么嘈杂。 这个箱子是锁着的, 它是危险的。 我得和它一起过夜, 我无法远离它。 没有窗户,所以我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只有一道小小的铁栅,没有出口。 我把眼睛搁在铁栅上。 它黑暗,黑暗, 让人觉得是一群聚集的非洲奴工, 渺小,畏缩,等着外销, 黑与黑堆叠,愤怒地向上攀爬。 我怎样才能释放它们? 就是这种噪音最令我惊吓, 无法理解的音节。 像罗马的暴民, 个别观之,很渺小,但是聚在一起,天啊! 我附耳倾听狂怒的拉丁语。 我不是恺撒大帝。 我只不过订购了一箱疯子。 它们可以退回。 它们可以死去,我不必喂食它们,我是买主。 我不知道它们有多饥饿。 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忘记我 如果我开了锁并且向后站成一棵树。 那儿有金链花,它金黄的柱廊, 以及樱桃的衬裙。 它们可能立刻不理睬 穿着登月太空装,戴着黑纱的我。 我不是蜂蜜的来源。 它们怎么可能转向我? 明天我将做个亲切的神,还它们自由。 这个箱子只是暂时摆在这儿。 引自第172页 蜂螫 …… 我带着极度的爱意为它上釉, 心里想着“甜美,甜美”。 孵巢灰暗,一如贝壳化石 令我恐惧,它们似乎很老。 我买的是什么?虫蛀的桃花心木箱吗? 里面到底有无蜂后? 即使有,她也老了, 双翅是撕裂的披肩,长长的身体 被磨光了长毛绒—— 既可怜又赤裸又无后仪,甚至丢人现眼。我站在一列 长着翅膀,平凡无奇的妇女纵队中, 采蜜的苦力。 我绝非苦力, 虽然多年来我吃尘土, 用我浓密的头发擦干餐盘。 看着自己的奇异特质蒸发, 蓝色露珠消逝于危险的皮肤。 她们会不会恨我, 这些只会忙进忙出, 关心的只是樱桃与苜蓿开花消息的妇女? 快结束了。 我掌控全局。 我的制蜜机在这儿, 它不假思索便能运转, 开启,在春天,像一只勤劳的处女蜂 …… 引自第174页 雾中之羊 …… 他们扬言 要让我通达一座天堂, 无星、无父,一片黑水。 引自第189页 巨神像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黏附,加上适度的接合。 驴鸣,猪叫和猥亵的爆裂声 自你的巨唇发出。 这比谷仓旁的空地还要糟糕。 或许你以神谕自许, 死者或神祇或某某人的代言人。 三十年来我劳苦地 将淤泥自你的喉间铲除。 我不见得聪明多少。 提着熔胶锅和消毒药水攀上梯级 我像只戴孝的蚂蚁匍匐于 你莠草蔓生的眉上 去修补那辽阔无边的金属脑壳,清洁 你那光秃泛白古墓般的眼睛。 自奥瑞斯提亚衍生出的蓝空 在我们的头顶弯成拱形。噢,父啊,你独自一人 充沛古老如罗马市集。 我在黑丝柏的山巅打开午餐。 你凹槽的骨骼和茛苕的头发,对着 地平线,零乱散置于古老的无政府状态里。 那得需要比雷电强悍的重击 才能创造出如此的废墟。 好些夜晚,我蹲踞在你左耳的 丰饶之角,远离风声。 数着朱红和深紫的星星。 太阳自你舌柱下升起。 我的岁月委身于阴影。 我不再凝神倾听龙骨的轧轹声 在码头空茫的石上。 引自第221页 对年幼且敏感的普拉斯而言,父亲的早逝是一种背叛,一种信仰或价值的幻灭,一座“巨神像”的倒塌,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抚平的创伤。当母亲告诉她父亲的死讯时,她说:“我绝不再和上帝讲话了。”……“绝不再”三个字总是很快就涌到唇边。对感情的执着让她不愿与生命妥协,以致在寻找心灵出口的过程中跌跌撞撞,吃尽了苦头。 引自第1页 休斯离去后,普拉斯与绝望、病痛为伍,优郁症隐隐浮动,她的创作动力却源源不绝。身心越是痛苦,她的创作能量反而更显丰沛;自毁欲望越是蠢动,自指尖流泻出的文字反而更显激越、清澄。她的写作时间多半在凌晨四点,在白日与黑夜交接的安静时刻,在“公鸡啼叫之前,婴孩啼哭之前,送牛奶人置放瓶罐发出玻璃音乐之前的静止、清蓝、几近永恒的时刻”,那是一段她可以不受生活现实钳制、搅扰的纯真又自在的时刻。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写了四十多首诗,以宣泄心中饱和的情感。 引自第7页 这部半自传体小说可说是普拉斯青春时期精神崩遗的残酷记录,她以自身的生活经验为蓝本,深入刻画一名初人社会的女大学生爱瑟·葛林伍德(EstherGreenwood)在面对角色认同与生命抉择时内心的冲突、抑郁与挣扎,充满了女性自觉的反思。“钟瓶”(bell jar)原意是“钟形的玻璃罩或容器”,医院常用之存放胎儿标本,因此在这部小说里,“钟瓶”具有死亡的隐喻,瓶中一丝不挂、面无表情、令人惊惧的婴儿尸体象征生命的短暂、滞碍、束缚、扭曲。对普拉斯而言,世界像装满福尔马林的钟瓶,是一场噩梦,自己则像是被浸泡于酸腐、恶臭液体中的死婴,无法呼吸也难以逃脱。一如小说的主角爱瑟,普拉斯也努力地想挣脱出这样的钟瓶。《钟瓶》一书深入探讨黑暗痛苦的心灵层面,这在任何小说中都是罕见的。读完这部自传色彩浓厚的小说,更深入理解普拉斯敏感执着的个性,复杂多感的内心世界,以及她必须面对的社会现实之后,读者就不会狭隘地将她的自杀归咎于丈夫的背叛。 引自第8页 弗莉达说她的母亲之所以挖掘这不堪的一切,其实是为了摆脱过去,以便继续生活。这本诗集的出版虽让她的父亲特德·休斯受到的诽谤加剧,但是弗莉达认为它具有另一层象征意味——她找回了对母亲的拥有权。弗莉达对后人曲解其母亲之生平和作品颇不以为然:“这好比她诗歌能量的黏土被占据之后,再以之捏制出对我母亲的不同说法,捏造者捏造的目的只为了投射自己的想法,他们仿佛以为可以占有我真真正正的母亲,一个在他们心中已然失去自我原貌的女人。我看到《拉撒路夫人》和《爹地》这样的诗一次又一次地被剖析,我母亲写作它们的当下被套用到她整个人生,整个个体,仿佛它们是她所有经验的总和。”弗莉达不希望后人以颁奖的方式来纪念她母亲的死,她希望人们歌赞她“生”的事实:曾经存在,曾经竭尽所能地生活,曾经快乐和悲伤,苦恼和狂喜,曾经生下她和她的弟弟。弗莉达说她的母亲在写作时,是独特非凡的,在与纠缠其一生的忧郁症奋战时,是勇敢的;她将每一个情感经验当作可以拼凑成一件华服的小布块,丝毫不浪费任何一点她的感觉,在能够驾驭这些混乱骚动的情感时,她就能将她惊人的诗的能量发挥到极致。 引自第12页 女性角色与自我价值的反思 在男性主宰的六十年代社会,有自觉的女性往往在爱情、婚姻、家庭,和个人兴趣、事业之间摆荡,面临自我迷失与身份认同的困境,身为女性诗人,普拉斯对女性在传统社会和现实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表达出相当程度的关注。在《申请人》一诗中,她以婚姻介绍所为背景,让介绍所的主管以推销员之口吻带动全诗的发展,呈现出女性在传统社会和婚姻关系中自我和精神价值的丧失。介绍所主管代表着传统社会的声音。第一句话:“首先,你符合我们的条件吗?”就点出了女性的处境——社会要求每个女人与社会规范妥协,要求她们埋藏起个人特质,成为同一规格的“集体产物”。介绍人把婚姻的价值建筑在物质条件上,认为娶妻如购买适用的物品,你需要的只是一只端茶杯的手,一件还算合身的衣服,一部会缝纫、烹调的机器,一贴疗伤的膏药,一个唯命是从、不会抱怨的玩偶,一张价值与时俱进的白纸,或者一个任凭男人差遣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有血有泪、有自我意识的女人,一个具有个性特质、感情与人性尊严的个体。你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它”。透过说话者之口,普拉斯以迂回却犀利的方式嘲讽“将女性物化”的传统价值观,以女性主义勇者之姿对传统提出抗议。 …… 如何在女性自觉与生活现实的拉锯下安顿身心,是上天给予她的一道生命难题,《精灵》这首诗——如同《精灵》诗集里的许多诗作——是她试图解题的例证。 引自第15页 虽然有女权运动者将普拉斯视为男性霸权下受压抑的牺牲品,或者以死亡摆脱男性霸权的孤寂勇者,但是从她的诗作中,我们发现普拉斯对其现实生活中的女性也存有不满和怨恨。母亲理当是与她最亲近的女性,然而她家书中的母亲和她作品中的母亲判若两人,她对母亲的情感似乎充满了矛盾。 引自第25页 她把死亡提升到艺术的层次,这是一般人无法体会到的。他们以观看一幕闹剧或脱衣舞的心情(“嗑花生米”的观众!)前来观看,而诗中人则像推销专利品似的现身解说此种艺术;现实生活中为人们畏惧排斥的死亡,被普拉斯以一种嘲讽的轻松语调说出,主题和语调上的差距形成了某种张力。我们对普拉斯企图超越苦痛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客观感到赞佩。 引自第30页 ……显然,她希望自己的诗作不是只狭隘地被定位成个人经验的再现或个人情绪的抒发,而是宏观地被赋予普遍性或象征性的意涵。 在接受访谈时,她总是以极低调的轻淡语言,谈论自己蕴含了尖锐思绪、丰沛能量、复杂意象和纯熟技巧的诗作。她希望让作品本身自行发声,邀请读者进入她的生活经验、内心世界和心情转折,亲身领受她借由文字所散发出的情感能量,以及直视问题、自我剖析的创作勇气。她“自白”,却从未松懈好诗该“留白”的艺术与技巧。虽然她的诗作往往循着情感的逻辑发展,许多字句不合日常语法,但是从她诗作的形式、语调、文字、意象、节奏、韵律、叙事的铺陈和氛围的营造,我们仍可感受到一种节制的放纵(或放纵的节制),一种迂回的坦率(或坦率的迂回)。倘若在她的文字迷宫里迷途,读者或许无须诉诸理性强作解读,不妨大声朗读(因为普拉斯曾说它们是“大声写出的诗”,为耳朵而作,非为眼睛而作),感受她的情感律动,想象她凝视生命时的韧性(或任性)眼神。 引自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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