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周公新时代
闻夕felicity (此时正是修行时)
读过 翦商
周公对上帝的观念也很值得讨论。和兄长武王谈话时,周公频频谈到上帝,因为武王无法摆脱对上帝的信仰却又对上帝是否保佑自己缺乏信心。但武王死后,周公和周人的谈话中就较少出现上帝了,必要时多用含糊的“天”来代指上帝。 在周公看来,源于殷商的上帝概念颇有危险性,商文化里的上帝不仅残暴,而且难以捉摸。虽然文王曾试图重新定义上帝,但后继无人,结果武王被上帝概念搞得神魂颠倒。要把上帝和商人文化彻底切割是很困难的,所以周公认为,应当淡化上帝,尽量少让它出现。 和周人谈话时,周公讲得最多的是“德”。他在后世的形象是道德家,谦谦君子,甚至显得迂腐不通世故,应该主要就是从这里来的。但在对商人布置任务时,周公却又会频频谈及上帝,因为商人笃信上帝,不用上帝很难震慑他们。有时,周公还会使用露骨的暴力威胁和利益诱惑,这也是因为商人容易理解和接受这些,相反,跟他们讲道德,则过于玄远,无异于对牛弹琴。当然,这是有紧急任务,换作平时,对商人宣讲一下道德也无妨。 所以,真实的周公,个性颇为复杂。其一,他经历过商朝统治和商周易代,深刻了解商人的文化和个性,能在殷都存活下来,自然有世俗的生存智慧。其二,过于惨痛的经历也让他对上帝等宗教理念非常警觉,敬而远之,而对“德”则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 “殷顽民”搬迁后,周人系统而全面地毁灭了殷都,大火之后,富丽堂皇的商王宫殿只剩下了灰烬和坍塌的成堆夯土,而方圆数公里内,数十个族邑聚落无一幸存。在随后的几百年里,这片土地沦为荒野,曾经巨大的城邑永远从人间消失,只剩深埋在地下的墓葬和无数的甲骨卜辞,以及那些献祭殉人和奠基人牲。 引自 第二十六章 周公新时代 而执行毁灭殷都任务的周人似乎越来越疯狂。在殷商高级墓葬的墓穴上方,商人通常会建造一座供子孙祭祀逝者的享堂,所以,周人只要按图索骥,并不难找到。由此,他们挖掘了商王陵区的几乎所有高级墓葬,连同十几代商王及其夫人的墓穴均遭到毁灭性破坏:被挖成锅底形状的巨大土坑,直径十几米,深十余米,椁室中的尸体和随葬品被洗劫一空。这种规模的破坏行为,绝对超出了盗墓贼的能力和作案条件,它只能是公开的、有组织的集体行为。 引自 第二十六章 周公新时代 其实,此时周公真正关心的问题是商人的人祭文化。商王朝虽然终结了,但他们用人牲祭祀、奠基和殉葬的传统并没有终止;而且武王在位期间还曾举行商式献祭,甚至比商人更变本加厉。人祭是一种漫长而顽固的风习,从新石器时代晚期以来算起,已经延续两三千年,商朝更是将其吸收到了王朝制度之中。想要根除上千年的积习,谈何容易。 这次周公与召公的谈话,有些被收入了《尚书·君奭》,其中周公说得最多的是王朝兴亡更替的教训。他认为,这背后虽都有天——上帝意志的改变,但唯一能影响天命的因素,是人的“德”,也就是人处理现实问题的准则。所以,周公说,“天不可信”,人不能奢望去揣摩天帝的意旨,只需要把世间的义务履行好。 在后世人看来,这属于老生常谈,但周公没有说出来,或者说了但不能记录下来的,应当是:不能指望靠祭祀讨好天帝和诸神,不仅周人不能这么做,也要禁绝商人的人祭行为。 当初武王灭商、进入殷都时,曾在纣王的尸首上表演射箭和斩首仪式,这是翦商大业的一幕经典场景,也是武王采用商人巫术和人祭礼仪的开端。据屈原《天问》,当时在武王身旁的周公旦曾表示不满,觉得武王将要重蹈殷商覆辙,周族未来的命运令人叹息: 到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周之命以咨嗟?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 如今武王已逝,周公和召公成为新王朝的掌舵人,他们要扭转武王标定的航向。二人这次密谈达成的共识,很快就在洛阳的建城典礼上体现了出来:首日,祭祀天帝(郊),用了两头牛;次日,祭祀土地之神(社),用了牛、羊和猪各一头。这和商人及周武王的献祭作风完全不同。洛邑新城是殷商移民最集中的地区,在这里举行典礼,相当于周朝上层给他们现身说法:血腥的人祭宗教应该终结了。 引自 第二十六章 周公新时代 周公辅政时期留下的讲话文稿(诰命),几乎都是把商周王朝的更迭归因于统治者的个人德行,完全没有提及商人的人祭宗教,以及其崇尚武力和凶暴的文化品格,似乎商人和周人从来没有任何区别。 在《尚书·无逸》中,周公还把君王的在位时间和他们的德行联系起来,认为越是有德的君王,其享国时间越久,比如,商朝的高宗(武丁王)在位长达五十九年,周文王在位长达五十年(包括受命称王之前担任周邦族长的时间)。作为商末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周公不可能不知道商人的血祭文化,但他却从未提及,好像它们根本不曾存在。 其实,这背后隐藏着另一个问题:商人的血祭宗教是被周公终结的,但周公所做的远不止于此,他还要抹杀关于它的记忆,防止它死灰复燃。 而忘却是比禁止更根本的解决方式。为此,首先必须毁灭殷都,拆分商人族群,销毁商王的甲骨记录;其次,自古公亶父以来,周人曾经为商朝捕猎羌俘,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也应当被永久埋葬;再次,长兄伯邑考在殷都死于献祭,他的父亲和弟弟们还参与并分享了肉食,这段惨痛的经历也必须被遗忘。 目前殷墟发现的甲骨卜辞大多是武丁王时期的,属于末代的帝乙和纣王的数量极少,而且没有发现任何关于“周”的内容。然而,从常识推测,自古公亶父以来,周邦和商朝有很多交往,尤其是在周灭商之前的几年,纣王按理会占卜对付周邦的策略。 所以本书猜测,周公很可能曾派人检查过商朝的甲骨档案,并销毁了和周有关的一切内容,包括档案库在内的宫殿区也被焚毁和掩埋,即使三千年后有些甲骨被零星发现,也根本找不到涉及周的任何内容。 不仅如此,以周公为首的周朝上层还要重构新版本的历史:夏人、商人和周人没有什么区别,从来不存在人祭行为,王朝的更替只是因为末代君王的德行缺陷。在周公的诰命里,他一遍遍地重复这套新版的历史解释,终于成为西周官方定论。 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在周公辅政时期,周人中已经形成某种明确的“政治正确”:不能批评商人的宗教文化,更不能记录商人曾经的血祭行为。在文王和武王期间,周人应该还没有这种忌讳,不然,文王不会在《诗经·荡》中极度愤怒地控诉殷商王朝的残暴和堕落;而另一方面,这首诗应该也经过了周公一代人的改造,去掉了关于血祭的那些最为敏感的内容。 引自 第二十六章 周公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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