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水炸弹
【吃面的兆头】本地人吃切仔面,是数十年地吃下来。熟铺公休,附近再挑一间即可。众店之中,最老的近百年,年轻一点的,也有三十好几。质素皆颇可以,各有强项。面有粗细之差,汤有清浊之别,有切肉甜的,或内脏特别嫩的。面店可以当作家庭吃饭的延伸,食材一点也不显赫,调味简净得近乎原始,然而经过仔细的处置。通常价格还非常廉宜。因此约人去吃切仔面,意思近乎于,家里随便坐坐,吃个便饭。如今人们在社群媒体上,轻易积累数百上千位朋友,不小心就信以为真。实则心里一筛,即知误会。能随便一起吃碗面的对象,百千之中,实没有几位。
从前我家吃面,偌大阵仗,一家三代数辆车同行。外公是白手起家的商人,模样清瘦,聪明有神。外公饮食挑剔,比如他每年夏天,酿一年份的荔枝酒和蛇酒,仅供自酌。比如他吃粥,粒米不进,只喝顶层的米汤,闽南语说“泔”(ám)。因此家里熬粥,米落得多,才能熬足泔,供外公晨起喝上两碗。用潮流话讲,外公很不好搞。外公晚年跌坏了脚,此后只能短程走路,因此外公想吃面,晚辈们速去驾车,一家人浩浩荡荡陪着他去。
外公中意“大庙口切仔面”。此铺在得胜街尾。老街至此收窄,你若见店招抢眼、铺面宽阔的“添丁切仔面”,再往里走,即达大庙口。大庙口店矮堂深,装修基本没有,是芦洲现存最老面铺之一。草创时无店面,扁担就摆在涌莲寺口,故名大庙口,至今有八十年。一眼望去,店里老汉极多。至今仍无纸单可画,熟客头也不抬就点菜,坐下便吃。
大庙口清晨开门,下午收档。循旧社会的道德,切菜不放隔夜,当天未用尽的肉汤,打烊前全数倾掉,隔日从头再来。一切准备,只为今天。天未亮即熬汤,面汤是规模经济。深锅入清水,水沸起,其他铺子多放大骨,大庙口更煨浸以巨量的猪肉。三层肉为主,兼有嘴边肉和肝连。大块肉在清水里煠,肉成之时,汤已深浓。入口鲜滋滋油汪汪,清香腴美。愈近打烊时分,汤头愈呈乳白色。
大肉起锅,搁凉备妥。店东周先生工作时趿着木屐,营业期间里外忙碌,他连续切肉、漉面,木屐咔咔作响,自成音乐。难得空当坐下,手里还忙给猪皮拣清残毛。大庙口的肉类和下水,皆是接单后才快刀切片,汤里汆数秒即起,保其甜脆。附近店家也有为了求快,将肉片早早切成堆待用,风味因此差一截。说句言重的,此肉若本来有魂,魂都飞了。决定鲜肉何时起落,封存其神采,是经验幻化的魔术,凝结时间的手艺,简白而精深。
我们一家进店,坐店堂深处两张大圆桌,长辈一桌,孙辈一桌。二十人同时点菜,七嘴八舌先各要一碗粉面。在切仔面店,没人纯吃面,都切小菜。因此老板娘必然接着问:“切啥?”我们静下来,待外公发话,势如降旨。“拢切来。”外公说。拢切来,意即店里的所有切菜全部要一份。那是盛宴,猪的盛宴。肉有三层肉、瘦肉、嘴边肉、猪皮、脆骨。内脏有猪心、猪肝、猪肺、猪舌、肝连、大肠、生肠。一猪到底。连烫盘地瓜叶,都浇上猪油葱。猪肉全是白煮,材料一坏就无从遮掩,先得经过面铺的挑选,才拿来售卖。在本地切仔面的江湖,选熟成超过一年的温体黑猪,不采养不足白猪或冻肉,是基本通识,无可拿来说嘴。
伦敦有间迷人的圣约翰餐厅(St.John),菜做得精彩。主厨韩德森(Fergus Henderson)先生的食谱书《从鼻子吃到尾巴》(Nose to Tail Eating),被许多人奉为经典。主因是战后物资渐丰的英国民众,净挑清肉来吃,大量抛弃牲畜其他可食部位。韩以为:“既然杀生,应物尽其用,以示尊敬。”因此他的料理多用内脏、骨髓、野禽和怪鱼。此论在当代西方听来新颖,在东方不足为奇,咱是日日实践。内脏料理在台湾的切仔面铺,更是一字排开,淋漓尽致。
妈妈爱吃猪下水,不完全因为味美,有她私人的根据。比如她说猪肺藏污,极难处置。为了外婆从前一道老菜“凤梨炒猪肺”,少女妈妈和阿姨蹲在门外,取水管接猪肺管,流水不断冲洗四个钟,不时挤压,使黑水尽释,整副猪肺,从黑洗到白为止。中年后不必再洗,眉毛也不抬一下,就能有一盘猪肺来吃,是以奖励从前过劳的少女。
一人吃面的日子多了,建立出全新秩序,比如学会吃粉面,佐黑白切。芦洲古名鹭洲,是在清代舆图中,如谜的台北湖底一块时隐时现的湿地,白鹭鸶成群起飞的烟水迷蒙沙洲。为北台湾的早期开发聚落。据日据时期统计,彼时九成住民,都是自淡水河登岸,祖籍福建的同安乡人。故切仔面中的面,是嫩黄色福建油面。制面时加碱水,出厂已烫熟,拌食油防沾黏。熟面在滚水里迅速漉过即可食。“切”字是动态,是声音,也是工具。闽南语发音为“摵”(tshik)。长柄的面篓子叫“面摵仔”,从前以竹片编制,现在多改用金属。竹编摵仔易生霉,但扣出面来,形状甚优美。摵仔在沸水里边漉边摔出声,起锅费劲甩干水分,吭一声倒扣在瓷碗里。浅黄面条,编织成椭圆山形。热汤浇上,一碗雾气氤氲的微山水。
这种黄碱面在南洋也吃,叫福建面,汤的炒的皆有,风格很多。其中一种汤面,虾汤为底,浮着汪汪的红油。有段时间常去新加坡,当地吃福建面,见一老汉点一种“粉面”,半油面半米粉,两项夹着吃,柔里带韧,一吃就喜欢。回家乡吃切仔面,虽然每家面铺的菜单上未必都有粉面,但几乎都是一听就明白。
本地切仔面店面种不复杂,熟客点菜时并不说“来一碗切仔面”,而说“面一碗,汤的”,或“粿仔,焦的”。我试着这么说:“粉面一碗,汤的。”能得,同时交换一记“您内行”的职人余光。
黑白切,在此指的是一盘之中,拼两种肉,计一份肉的价,专供单独用餐的食客,是店家的体贴。我自小胃口养大了,一人吃切仔面时备感受困,切了东就得放弃西。不甘心专吃一种肉,就点黑白切。一人点一盘三层肉和猪肝双拼,粉面一碗,青菜一份。营养俱足,心头滋润。一百出头,是常民式澎湃。
【米苔目两种】在芦洲,当然吃本地强项,切仔面和米苔目。两者共通之处,都配黑白切,甚少单食米面。切仔面是个大题目,另文叙说。外婆且热爱米苔目,因此切仔面及米苔目,我算是吃得很多。米苔目这种从福建流传到台湾的老食物,如今在台湾北部,也不是想吃就能得,尽量得往比较资深的聚落去找,如大稻埕、艋舺,或芦洲涌莲寺前的这个百年街市。
涌莲寺在得胜街,祭拜过后出寺门,望左走大约一百公尺,见一店门口有人排队,蒸气腾腾,就是本地驰名的米苔目店。此店无店名,招牌小,手工油漆字横写“米苔目”大字,字已褪色。小店没几张桌子,经常客满并桌。若要堂食,江湖规矩是在门口候着,待一位面无表情的姐安排你,切勿自己闯。一切售卖项目,以影印纸贴在墙上。墙上只写米苔目,没说有汤的与干的两种。落座,不要嚷嚷不需举手,姐忙完别桌就过来,一切她心里有数,莫乱她节奏。唯一主食只有米苔目,人人叫上一碗,没特别交代,就来汤的,若要干米苔目,必须强调。
芦洲得胜街上的咸米苔目
粉面之中,米苔目的样子特别气质,雪白细腻莹莹反光。得胜街的米苔目是极简版本,不搁肉燥。清汤中浮着白色米苔目,祖母绿韭菜,翠青色芹菜末,一把蓬松新鲜的油葱酥,头光脸净那般好看。干米苔目,全无厚酱,以碎虾米混一点油葱酥,点猪油,即很香,滋味非常利落。本地人内行者,点干的吃。胃口大者,连尽两碗后拿着空碗,到炉台前要求加汤,一碗两得。
* 米苔目是闽南语,又叫米筛目,漳州龙海特色小吃,是用米和番薯粉做成的。
米苔目是在来米制,中性,清净而无油气,制成冰品也常有。故要说回涌莲寺前的那摊车。摊主是一位老妇人,如今我一点都认不得她的相貌,及她旧斗笠顶上一块塑胶布补丁。仅隐约记得摊车位置在庙口,及摊上坑坑凹凹的白铁方形冰桶。当时毕竟小,视线在低处,倒是清楚记得外婆给我买冰的几个动态。通常外婆问:“呷冰无?”答:“好。”接着外婆嘁嘁喳喳地向摊主交代,不多久就从车上递下一杯保利龙装米苔目冰。一面走动,跟紧外婆怕跟丢,一面忙吃。冰在糖浆里瞬间就化水,不时吮一口融冰,才不会走着走着晃出来。且记得把冰递回给外婆,她也吃上几口。外婆患糖尿病,在家吃甜食,老被家人高度关怀,我妈也限制小孩吃糖,因此这种含糖时刻是祖孙俩放风的乐趣,彼此掩护是为溺爱。
米苔目原料是籼米,遇冷比起热食更有嚼感,闽南语说Q。米香虽有,而其实淡。若糖浆味重,或配料花样太多,米味就掩掉了。此处米苔目冰,只加一种豆,一勺糖水,碎冰本身无味。绿豆是炖得很透,亦不太甜。冰以粗冰,齿间哗哗咬碎。吃来吃去,就是米味,绿豆沙味,很解暑,一切简单,也似乎只宜简单。网路时代,生活里尽是隆隆废气,吃成一碗直截的凉水,觉得竟很不容易。像一个专注澄明的念想,同样的不容易。
【粥事】外婆倒是每天清晨煲粥。家里的粥是福建式稠粥,称“糜”,路数近潮州粥,不同于广东粥那样煲到绵滑不见米,糜中仍见粒粒米花。若在炉上煲,武火烧水起大泡,将浸水的米入煲。任其在水里翻成小浪,米粒爆腰。转文火,水面始终暗滚,不时搅拌,免其黐底。不多久,粥水熬出胶。熄火加盖,焖半个钟。再掀盖,米花已发透、松绵而形状完整。糜的上层,浮着乳白色米汤,为“泔”。泔香气清正,非常养人。若遇天冷,泔的表面风干出一层薄米皮,吸啜的时候沾在唇上,很是香美。
这种糜,是以碗就口,以筷子拨着吃的。手曲成弓形,拇指勾碗缘,食指撑在碗足,脸凑近,先啜一口泔,再食粥米。长辈喂婴儿吃糜时,将糜舀在匙尖上,送入小口前,脸凑近,头轻摇,来回吹凉。吃糜时候,人垂眉敛目,神态最温柔松软。外公吃糜有少爷习气。他不食米,只喝泔。一人多喝两碗泔,整锅糜就干了。余下沉底的米糊,就是外婆吃的。这种不太流动的稠粥,闽南语称为“洘头糜”。我听来,总觉得发音像“苦头糜”。但外婆不以为苦,战时大家都穷,生活好转后,她宁可吃扎扎实实的洘头糜,避喝不饱人的泔糜仔。贫穷是暗喻,在粥碗里浮沉。
送粥小菜,多是咸鲜之物,潮州人叫“杂咸”,音同闽南语,家里长辈也这么讲。我家常见的杂咸,有瓜仔肉、烧麻油姜丝小卷、咸蚬、荫豉煨豆腐,也有罐头面筋、荫瓜、腐乳一类小菜,多是这些软糊的、酱深的、渍色的食物。
妈妈见老人吃粥,觉得太不营养。她决心做新派家长,尽量不给自己小孩吃粥,或者凡要吃粥,就精心备菜。晨起吃粥的一辈人渐成遗老,取而代之的是洋食物,火腿、吐司面包、果酱、鲜乳、鲜榨橙汁、煎太阳蛋……广告一样清爽明亮。要过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好些火腿不太含肉;好些面包,掺了说不清的粉,或由于成本的克扣,包入了贼心。若食滥造的面包,未必强过白粥一碗。
我家的吃粥时刻,多在孱弱时候。我出生后六个月,便自行断奶。母乳不喝,凡以奶粉炮制的乳汁,入口就呕掉。胖娃娃忽然瘦下来,我妈急,设法让我喝点米汤。以牛肉炖汤,隔去浮油,和糙米鸡蛋一起熬成软粥。胡萝卜、菠菜熬到透熟,弄碎,棉布隔渣,再熬成粥。人母精致的拼搏,全在红红绿绿的米汤里。用心稠密,我喝了强壮起来,之后没再瘦过
落难时,妈妈倒镇定,以食物平定惊惧。这份坚强心智和临危不乱的本事,应是袭自外婆。老家一带地势低洼。八〇年代以前,汛期淹水是出名的,剧烈时淹掉一层楼。据说外婆会先将小孩抱上邻居的茅草屋顶,让他们抓紧木脊梁。哪怕是泥砖房子被大水冲垮,茅草屋顶仍会在水上漂浮一阵子,是救命恩物。溺毙的猪,斩成数大件,取大锅,以酱油炖熟以保鲜。天灾当下,家人倒是连续几天吃上大肉,较平日丰盛。后来村落迁移,疏洪道和抽水站建成,老家自此不再淹水。但妈妈全家,仍很爱聊台风淹水的旧事,我自小听了数百遍,熟如亲眼见过。其中他们最叨叨不忘的,除了漂浮的茅草屋顶、美军的援粮,就是外婆卤的那锅肉多香。
糜是最初与最后的食物。化疗病人口淡,我妈吃肉时闻见生铁味,蔬菜入口就发苦。勉强吃得下的,多是比较咸的食物。最虚弱时,只能喝点粥,即使“客婆无爱呷糜”的妈妈,在最后时光,也吃糜,佐些自小熟悉的杂咸。向大舅妈说起冬瓜肉。舅妈立刻拿一罐她娘家古法腌的咸冬瓜赠我,味道纯正。按照舅妈口述,我试着复制了冬瓜肉。若得理想的咸冬瓜,这菜倒容易做。这是我家里一道还魂菜,每回吃它,都穿越时空,如见旧人。咸冬瓜剁碎,与绞肉和匀。可下淡酱油少许,必须很少。猪肉若有杂味,磨点姜泥或蒜泥,至多一个刀尖的分量,太多就夺味。拌好的绞肉放深碗里,压实成饼状。下清水没过肉。要待蒸锅里的水大滚了才入锅,蒸半个钟头。肉饼蒸出来,清水化成琥珀色的肉汤,油圈像发亮的小金币一样点点浮在汤汁上,极为咸鲜,比直接吃肉还香。
【冬日甜粥】三访澳门。完全绕开赌场,径往老城区,寻一些当地传统食物。酒店早饭亦不订,在街边小吃。其中特别好的一餐,是下环的“牛记油器”。广东人讲“油器”,泛指一切油炸食品,其中有我们熟悉的,如油炸鬼(即油条)、煎堆(即芝麻球),还有炸糖环、牛脷酥、豆沙角等点心。
油器店兼制多款糕粿,米面食的各种变化型,如发糕、面龟、茶粿等食品。在台湾我们叫面龟的通红馒头,这儿顶上装饰一朵立体白面花,叫“喜包”。此外印象深刻的,还有鸡屎藤粿。质地是草仔粿那样的糯米团,颜色墨绿近乎黑,名字一点不香,却是清热化痰的益草。
牛记油器售粥品和肠粉,常客很多,未必买炸物,倒是人人点生滚粥或肠粉。我们是唯二游客,感到一切新鲜。蒸台边转了一圈,最后要了鱼片粥、虾米肠粉、萝卜糕。一桌到齐,才意识到全是米食,是一套纯米早餐。
牛记的肠粉是布拉肠粉,即叫即蒸。蒸盘是浅方形铁抽屉,底面铺棉纱布,布面浇上米浆,再搁佐料,如干虾米或叉烧碎,蒸熟。出笼整个连绵布一起倒扣台面,用刀一寸寸将粉皮从布面剔下来,推卷成形。布拉肠粉比直接用铁盘蒸出的手拉肠粉,更纤薄易破,滑腻化口。制作肠粉的食材平常,手艺则精细。
萝卜糕也是蒸的。切成红砖尺寸厚方块,浇上芝麻酱,碟边再放黑色海鲜酱和辣椒酱。在台湾,这样极简的萝卜糕和肠粉很少。台式萝卜糕重油葱香菇虾米香气,喜澎湃料多,质地也比较扎实。这萝卜糕里,无腊肠,也无香菇,一切浓鲜配料皆不放。整块白糕晃颠颠,质地绵,筷子夹起易碎,故店家提供汤匙。入口温软,满口籼米和白萝卜干净的甜气。
纯米的香气是最浅的香气,只比空气略雾一层。不艳不抢,白纸一张,隐约有幼纹。在牛记油器吃了多种米食,竟使我傻了半晌,落入怀旧洞,召唤出诸多米食记忆。
【最好是白粥】台北盆地冬季湿冷,人自然想找点热汤吃。可是不愿意吃麻辣锅、牛肉面那样的油汤,又不愿意吃日式拉面这样的异国味道。而想一些浓稠的、软乎乎的、清香的,最好是从小就吃熟的食物。比如白粥。家常白粥,以蓬莱米(广东粥多用粳米)浸水。我惯以瓦煲,猛火将白米滚至爆腰,转文火熬,不时搅拌以免黐底。米熟熄火,加盖焖半个钟头即得。不必煲到广东粥那样的绵化。炉边看顾,费时也不过二十来分钟。见米汤噗噗冒泡,期间煎只荷包蛋,备妥酱菜,嗅它香气,屋子也就逐渐暖起来。
【甜米糕与米糕糜】我以为米糕糜,是甜米糕的解构,是米糕的基础元素重组,成新形式。米糕糜延续了糯米和桂圆的天才组合。以圆糯米熬粥,里头有膨发的桂圆干、黑糖和米酒调味。若不是自己煮,在台北,华西街夜市里的“阿猜嬷”,南机场夜市的“八栋圆仔汤”皆有售,台南大菜市里的“江水号”亦有。
糯米、桂圆、红糖、米酒,都是补气血的材料。传统上也能拿来坐月子,总之对女生好,这是古法。古法不止强身健体,它且香气弥漫,甜口甜心。女生们心里遇寒冬,冷风从裂缝窜进来时,捧一碗稠浓的、琥珀色的甜粥喝下,祛风活血补气,如同阿嬷妈妈都来照顾你。
【吃粽的难处】世间许多争论是徒劳的,因成见已固。如及政治,如涉信仰,或扯到粽子。近年每逢端午,大家就爱在粽子上斗点嘴,为了本岛南北两大派系。南部粽子,大致指生米裹熟馅,水煮而成的那种。而熟饭拌酱汁,短时间炊蒸而成的,则归北部粽。
我识得的北部粽,确实是将糯米蒸熟,拌卤汁,再与馅料一块包进粽叶里。因材料全熟,仅需一二十分钟炊热,不必长时间水煮。在许多人的非议里,北部粽它不就是枚立体油饭吗?这种话北部人听了当然不服气,此说未见粽子之复杂,可能亦低估了油饭。
油饭是将肉丝香菇等材料,逐一切成幼丝炒香,才落熟糯米拌成。古典版本也有,锅里是浸透的生糯米,炒拌后不时加水焖蒸,米熟而成。油饭材料幼细,每口饭里什么都有一点。粽子里包大块材料,北部粽的糯米不经久煮,粒粒清楚,将有五香和油葱香气的米饭与馅料嚼在一块,逐渐脂化了,香菇出鲜味,蛋黄香栗子甜,是异里求同,嚼出兴味。
我家数代皆北部人,断奶后始吃人类食物,即吃着所谓北部粽。数十年来,下颚都记住了特定的油香和嚼感。今成顽固中年妇女,别说南部粽吃不惯,奶奶没了之后,这些年的难处是,凡买来的粽子,全部吃不惯。粽子其实是手工艺。各色植物树叶,以不同方式捆绑,长形、方形、三角的、编织的,有形式、结构和肌理,馅料又五花八门。既然用上密集人工,自然长出了性格。比如我奶奶的粽子,只是世间百万普通家庭的普通粽子之一,材料没有铺张,但劳力密集,世间粽子都很费事。
我家粽叶用绿色麻竹叶,刷洗待用。米采长糯米,泡水四个钟头或至隔夜,蒸熟。五花肉另锅卤起来。咸蛋黄刷上酒,烤二三分钟定形。纽扣菇泡发、去硬柄,油里煸香再和肉一起卤透。干板栗以小镊子除去残膜,需十分耐烦,栗子泡发后还油炸,也在肉汁里煨一会。金钩虾亦过油去腥。粽子里偶放花生,亦时常跳过不放。掌厨者捉摸着家人脾胃,捏陶似的塑一颗粽子。“家人年纪大,蛋黄少吃点吧。”遂将咸蛋黄对半分切。小孩嫌蚵干腥气,以后就不放,改多搁香菇。家人喜腴润的肉,便将五花肉炖得极为烂熟。材料多重,又藏意念,任何项目偏离厘米,最终组合都可能大幅失真。因此近年过节,家里不包粽子,只得外头买粽吃,这对我总是很困难,困难在心理落差。
从童年数来,不过二十多年前,可偏偏归到上个世纪。上个世纪的儿童,与今日儿童关键的差异,是人人掌中少了一具发光荧幕。我父系亲族一向很不会聊天,当时一家子过端午节,对话寥寥,仍傻坐成一圈,认真拆粽叶吃粽子,传递甜辣酱给彼此。饭后,在客厅看真空管电视里的龙舟赛。龙舟上两排的人,齐手摇桨,沉默而笔直地移动。室外通常燥热,门边上必插艾草和菖蒲,空气里有清爽的药气浮沉。窗型冷气隆隆震响。
费上数年才终于认了这无节可过、无粽可吃的命。觉得与其不情不愿过节,不如自己动手。与老家大伯母通电话,问清奶奶的肉粽做法。大伯母说前几年还象征性地包两斤米,约二十颗粽子。近年幼辈各自嫁娶移居,爷爷奶奶没了,家里从十多人,咚的剩两口子。粽子包得再少都吃不完,便罢了,上街去买。
隔话筒听她讲话,几乎看见,祖屋的饭厅没亮灯,一室不动声色的黑黝。一大家人终究散开去了。在各自的地方,吃着不同来处的粽子。偶尔觉得前无路后无人,明明是盛夏的节日,却过得无色无味,怅惘发凉。亦要当作成人后不时经历的挫伤,要轻轻放过,面不改色的,将之挨到隔天。
【被食谱形塑——汉声《中国米食》】做小孩时最喜爱的书,至今还读。那是一本食谱,也不止一本食谱。书是《中国米食》,一九八三年初版,与我同年,这是现在才发现的巧合。《中国米食》在设计上,在当时来看已很先锋,在今日也有精妙处。比如那厉害的封面,用二十一种世界各地的稻米,手工粘出一个大的明体“米”字,一个封面简直像刺绣出来的,不知费上几天几夜。须知八〇年代台湾,尚未使用Photoshop影像软体完稿。我现在算是能操作软体的人,但是若要在一个版面上,合成上千米粒,仍是惊人的细活。
全书影像的构图布局,配器美感,今日已有一种职业专门去做,叫食物造型师(Food Stylist)。当年没有头衔,但已能看出来,这个选择碗碟、陈列背景、打光摄影的人,技艺高强。书里一帧照片,拍江米莲藕。影像满版,背景全墨,打光几乎穿透糖藕,藕的孔隙,填糯米如螺钿般反光。糖汁挂在边上,莹莹将坠而未坠。看得我牙根咬紧,嘴里甜丝丝。可我一直到成人阶段,才初尝试这种江南式的糖藕。或许图片太深刻,真糖藕入口,竟无几百回看那帧图来得悸动。我这八〇年代的小孩,自小书念得不怎么样,高中就往职业训练的路上去,想来,路径可能老早在那里。我所向往的精良图片、清楚文字、真实食物和日常生活,它们融合在一本看上去是食谱的书里。实际它也是好的设计样本,或片段社会学的图文纪录。
《中国米食》的美术编辑和摄影,是令人尊敬的黄永松先生。我长大后读些访谈,才知道那书里绑粽子的妇女,是黄先生的母亲,刷粽叶的,是他父亲。又知道编辑团队为了此书,先去种了一年的田。书中九成食物,都是编辑团队亲手做的。汉声有费好几年深入编一本刊物的传统,诸此种种,在今日网路环境,几乎要成为神话。小时候不知内情,光是享受着书,也感到不简单。知情之后,又被那份艺术的教养鼓舞。人被各自的童年形塑,而这本与我同龄的食谱,形塑一部分我。家里的《中国米食》,几年前因装修打包而散失。在意很久,才在汉声巷的门市买得简体版。除硬壳精装变软精装,繁字变简字,图片编排皆延续旧版,我摸上印刷精美的糖藕和年糕,一块童年的落砖,才这么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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