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焦虑时代
只要你尝试抓住生命,你就无法了解生命及其奥秘。
从所有表象来看,我们的生命都是两段永恒黑暗之间的短暂火花,而这片刻也并非晴空万里。我们愈能感受欢愉,就愈无法招架眼前或背后的痛苦。我们已经习惯于粉饰此生的意义,我们相信人生不止于表面,而生命的意义在于追求超越此生的未来,因为人生的表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意义。对于天生追求理性、希望、创意与爱的人类而言,生命如果必须以痛苦、不完全以及虚无结束,那么人生似乎就只是残忍和徒劳无功的经验。人作为有理性的生物,需要让人生有意义,我们很难接受人生仅是自己看到的现实面,因而认为必须有某种超越表象的东西,亦即在不确定和短暂的生与死的经验背后,存在着一种永恒的秩序和生命。
我用一个不正经的概念来介绍一件严肃的事情,可能有人无法接受。但是要从看起来混乱的经验中找出意义,让我不免联想到打算将一包水寄给别人的幼稚欲望。收件人打开绑包裹的绳子,大水在腿上宣泄而出。但是这个把戏永远不会发生,因为要把一磅水包在纸质包裹中根本不可能。市面上有许多湿了也不会解体的纸张,但难就难在将水包装成可以处理的形状,而且还得在不至于挤破包裹的情况下把这个包裹绑起来。
人愈是研究政治和经济、艺术、哲学、宗教等问题已有的一些解决之道,就愈会觉得那些聪明绝顶的人做的是竭尽所能将生命之水放进永恒包裹的那种不可能的任务。
我们有很多理由认为这件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应该特别明显。我们熟悉历史,因此知道所有包装完整却必定分解的例子。我们知道许多生活问题的细节,也了解问题既难以简单化,又似乎较以往更为复杂和无形。此外,科学和工业加快了生活节奏,增加了暴力,以至于我们的包裹似乎日益快速地解体。
此外还有那种我们生活在异常不安全时代的感觉。过去一百年,数不尽的历史悠久的传统已被打破,那是家庭和社会、政府、经济秩序,以及宗教信仰的传统。随着岁月流逝,我们可以把握的东西似乎愈来愈少,我们可以视为绝对正确和真实,而且永远适用的东西也愈来愈少。
对某些人而言,这代表一种求之不得的解放,可以挣脱道德、社会和精神教条的束缚。对其他人来说,这种现象却是对于理性和理智的危险且可怕的侵害,倾向于将人类生活推向无望的混乱。或许对大多数人而言,瞬间的释放感固然带来短暂的狂喜,但接下来却是最深沉的焦虑。因为如果一切都是相对的,如果生命是没有形式或目标的急流,其中会持续的只是“改变”本身,其他任何东西的存在都缺乏保证,那么生命似乎就成了“没有未来”,因而没有希望的东西了。
人类似乎只要有一个可以盼望的未来就很快乐——不论那个未来意味着好日子还是超越死亡的永生。一方面,由于各种原因,愈来愈多的人觉得很难相信永生。另一方面,当“好日子”到来时,如果无法保证会持续不断地有类似的“好日子”到来,人们就很难充分享受眼前这个“好日子”。如果幸福总是仰赖对于未来的期待,那么我们其实是在追逐行踪缥缈、永远无法掌握的东西,直到未来和我们自身都消失于死亡的深渊为止。
事实上,我们这个时代并没有比其他任何时代更不安全。贫困、疾病、战争、改变以及死亡,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在最好的时代里,所谓的“安全”,最多也只是暂时与表面的现象罢了。但是,通过相信超越灾难的永不改变的上帝,相信人类的不朽灵魂,以及相信主宰宇宙的是永远正确的规律,所谓人类生命的不安全感是可以容忍的。
今天,即使在宗教界,这种信念也已经很罕见。只要接触过现代教育,没有任何社会或个人会不产生一些怀疑。一个简单的事实是,过去一个世纪里,科学权威已取代了宗教权威,而至少在精神层面上,怀疑论也比信仰更为普遍。
在科学家和哲学家真诚的质问和仔细而勇敢的思考之后,信仰开始崩毁。这些人士这么做,是基于热爱并尊敬事实真相的精神,他们尽量避开一厢情愿的态度来观察、理解以及面对生命。然而,纵使这些聪明人努力改善生活的条件,他们描绘的宇宙画面却似乎令人无法对未来抱有希望。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创造奇迹,但付出的代价正是让未来世界从此消失。人们开始探索那个老问题:“如果人赢得了全世界,却失去灵魂,又有什么意义?”人类的逻辑、知识和理智都得到了满足,但内心饥渴。因为内心懂得,我们是为未来而活的。科学可能缓慢且不确定地给我们一个比较好的短暂未来,但对于我们每个人,这种未来都会结束。一切都会结束。不论推迟多久,所有既定的事物都会分解与消失。
尽管科学界有一些相反的意见,但前述观点仍是普遍的看法。文学和宗教界现在常常假设科学和信仰之间的冲突已成过去,甚至也有些一厢情愿的科学家觉得,在现代物理学废弃了粗糙的原子唯物论后,科学和信仰产生冲突的主要原因就消失了。然而情况并非如此,在大多数伟大的学术中心里,那些全力探索科学完整意涵与方法的人,现在其实较以往更远离自己所理解的宗教观点。
确实,核物理和相对论已经摒弃了旧的唯物主义,但科学家提供给我们的观点是,现在比起以往,宇宙中容许任何具有绝对目的或设计之想法的空间已经少了很多。现代科学家不会那么天真地因为不能用望远镜看到上帝,或无法用手术刀挖出灵魂,就否认两者的存在。科学家只是指出,关于上帝的这种想法,在逻辑上是不必要的。他们甚至怀疑这种想法有什么意义,因为这种想法不能用来解释任何无法以比较容易的方法解释的事。
科学家争辩道,说所有发生的事情受到上帝的眷顾和控制,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说。说一切都受到上帝的制约或被他所造,就好像是说“一切都得看天意”,而这种说法是毫无意义的。这个概念不能帮助我们做出任何可以核实的预测,因此不具任何科学价值。科学家在这一点上可能对,也可能错。这不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目的。我们只需要注意,这种怀疑有巨大的影响力,也是这个时代普遍的论调。
总结科学已经得出的论点,那就是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我们知道的所有知识都无法证明他存在,而所有这些声称他存在的论据,之后都被发现不合逻辑。当然,我们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没有上帝。但举证责任照例应该是由下结论的一方提出的。科学家会说,如果你相信上帝,你必定是纯粹出于情感理由,没有逻辑和事实基础。实际上,这种信仰可能构成无神论。理论上,这相当于简单的不可知论。因为科学诚信的本质就是不知为不知,科学方法的本质则是不提出无法进行测试的假设。
这种诚实的态度马上会产生的结果是深深的不安和压抑。因为人类似乎必须依靠神话而活,必须相信此生日复一日的单调、沉闷、痛苦与恐惧具有未来的意义和目标。于是,新的神话应运而生,也就是那些夸大地保证最好未来的政治和经济神话。这些神话带给个人某种意义,让他成为集体社会努力的一部分,在这种努力中,他不会再感受到自己的空虚和寂寞。然而,正是这些宗教式的政治暴力透露了人们深藏的焦虑,因为这些活动只是一群人挤在一起呼喊,带给自己黑暗中的勇气而已。
宗教一旦被怀疑是神话,力量就已消失。人可能必须有一个神话,但他不能像混合头痛药丸一样定制神话。神话只能在被信以为真时“有效”。人不可能长时间知道真相却故意“唬弄”自己。
就算是最好的现代宗教捍卫者,似乎也忽视了上述事实。他们那些关于回归正统最有力的论据来自因为信仰上帝而处于社会和道德优势地位的人。但这不能证明上帝确实存在,顶多只证明了信上帝很有用。“如果上帝不存在,也有必要创造他。”或许吧!但是如果公众产生任何怀疑,认为他不存在,那么创造他也是徒劳。
正是由于这一点,目前在某些知识圈里,大多数回归传统宗教者的信仰相当空洞。与相信上帝比起来,他们更多的是相信“信仰”这件事。我们将这些不安全的、神经质的、受过教育的“现代”信徒,与静享尊严、内在平和的老式信徒加以比较,就会发现后者更令人羡慕。但将精神官能症的存在或不存在作为真理的试金石,还争辩说,如果一个人的理念让人神经兮兮,这个理念就一定是错的,这种做法严重误用了心理学。“大多数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都是神经质的,而最单纯的天主教徒生活快乐,内心平和。因此前者的观点错误,后者正确。”
就算上述观察结果正确,但从其衍生的推论则是荒谬的。它好像在说:“你说地下室起火了。你很苦恼,因为你苦恼,所以显然没起火。”不可知论者和怀疑论者都有点神经兮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谈论的是虚假的哲学;这只是表示他们发现了自己不知如何适应的事实。那些借由无视这些事实而免于发疯的知识分子,不过是体会到“既然众人皆醉,我又何必独醒”罢了。
当信仰永恒变得不可能,只剩下“相信信仰”这个拙劣的替代品时,人们就选择在眼前的欢愉中寻求幸福。不管他们可能多么努力地要在内心最深处埋下这个问题,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些欢愉都是不确定和短暂的。有两个结果会产生。一方面,人们焦虑可能会错过什么,因此紧张而贪婪地从一种快感跳到另一种,而在任何快感中都得不到休息和满意。另一方面,由于必须一直追求永远不会来的明日福祉,加上处于一切都要瓦解的世界,挫折感应运而生,让人们产生了“何必”的态度。
因此,我们的时代特征是无奈、焦虑、易怒,以及沉迷于“迷幻药”。不知怎的,我们必须尽可能地抓住抓得到的东西,却不去了解一切都是徒劳、毫无意义的。我们会把高生活标准和感官上猛烈而复杂的刺激称为“迷幻药”,这种“迷幻药”使得感官愈来愈不敏感,因而就需要更猛烈的刺激。我们渴望汇集声光、惊险刺激以及搔到痒处的娱乐,而且希望这些东西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产生效果。
为了保持这种“标准”,我们大多数人都愿意忍受占去生活主要时间的无趣工作,以便赚取足够金钱,让自己能够偶尔从事忙乱而昂贵的调剂活动。这些偶尔的调剂本应该是真正的生活,是从事工作这种必要之恶的真正目的。或者我们会想象,用这种方式工作的理由是家庭负担,为了让孩子们能做同样的事,以便再抚养一个家庭,做同样的事,如此绵延不绝,没有止境。
这不是讽刺,而是无数人的生命真相。我们已经司空见惯,因而几乎不用描述细节,也不用指出那些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忍受的人的焦虑和沮丧。
但我们该怎么办?选择似乎有两个。第一个选择是设法发现一个新的神话,或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让一个旧的神话复苏。如果科学不能证明没有上帝,我们可以设法相信他有一丝存在的可能性,据以生活与行动。这样一场赌博似乎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如果死亡是一了百了,那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但是,很明显,这种做法永远不会形成一个重要的信念,因为这差不多等于说, “虽然我们知道一切终究是徒劳,但我们还是假装不是徒劳吧”。第二个选择是设法冷静地接受生命不过是“白痴讲述的故事”,尽可能将日子过好,让科技尽可能地服务于我们这段从虚空到虚空的人生旅程。
然而,这两个选择不是仅有的解决方案。我们还可以将所有不可知论都视为重要的科学。坦白地说,我们可以承认,相信上帝、个人的永生或任何绝对真理并无科学基础。我们可能会不再尝试建立信仰,而改以平常心对待生命,不对生命赋以更多意义。从这个角度出发,仍有另一种不需神话也不会绝望的生活方式。但这需要彻底改掉我们习以为常的思考和感觉的方式。
这项革命性转变最特别的地方是,揭示了所谓传统宗教和形而上学神话背后的真相。它揭露的不是信仰,而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对应上帝和永生概念的现实。我们有理由假设,这种革命是一些主要的宗教观念的最初来源,它与宗教概念的关系就像符号与现实以及原因与效果的关系。寻常的宗教实践中常见的错误是将符号当作现实,将那指引方向的手指拿来吸吮以寻求慰藉,而不是跟随手指的方向。除非你了解与之相对照的现实,否则宗教理念只是常常误导人的无用字词。“水”这个字对于那些知道水含义的人是有用的沟通方法。“上帝”这个词和概念也是一样。
我不想在这一点上故作神秘,或宣称有“秘密的知识”。对应于“上帝”和“永生”的现实情况是诚实、光明磊落、朴实以及对所有人公开的。但是“看见”需要矫正心灵,正如清晰的视野有时需要矫正视力一样。
这个现实的发现,其实受到了信仰的阻碍,而不是帮助,不论一个人是信仰上帝还是信仰无神论。我们在此必须清楚区分“信仰”(belief)和“信心”(faith),因为在一般的做法下,“信仰”意味着一种几乎与“信心”相反的精神状态。我在这里使用的“信仰”,是一种坚持,即真相是一个人“乐意”或希望它是的事物。信徒在真理符合他的成见和愿望的条件下,会对真理打开心灵。与之相比,“信心”是心灵对真理毫无保留的开放,不管真理可能是什么。“信心”没有预设条件,是纵身跃入未知世界。“信仰”固执己见,但“信心”给人自由。就字义而言,信心是必不可少的科学美德,任何不自欺欺人的宗教亦然。
我们大多数人之所以选择信仰,是为了安全感,为了使我们的个人生活显得有价值、有意义。如此,信仰就成为一种抓住生命、为了自己而掌握和保持生命的努力。但只要你尝试抓住生命,你就无法了解生命及其奥秘。事实上,你无法抓住生命,就像你无法将一条河装入水桶带走。如果你尝试用水桶截下奔流的河水,显然你不理解水性,而你注定会失望,因为桶中的水不会流动。要“拥有”流水,你得解放水,让它奔流。生命的道理和上帝的道理是一样的。
就人类的思想和历史而言,现阶段其实格外适合这种“放手”。由于我们曾经寻求安全感的信仰已经崩溃,我们的心智已经准备好“放手”了。从一个或许有点奇怪,却严格符合某些宗教传统的角度来看,移去不可动摇的原则和不容挑战的权威,不是灾难,反倒是祝福。它迫使我们敞开心胸,面对现实,而你只能通过一个开放的心态认识上帝,就像你只能从透明的窗户看到天空一样。你如果用蓝漆覆盖玻璃,就无法看到天空。
但是,拒绝擦去玻璃上油漆的“宗教”人士,以害怕和不相信的态度对待科学,分不清信心与紧抓某种想法之间的差别,不深究他们可能在过往宗教经验中经历过的精神生活。曾有人仔细研究过比较宗教学和精神哲学,发现放弃信仰、放弃对自身未来的执着、放弃试图逃离事物之有限性与生命短暂的想法,都是精神道路上定期而正常的阶段。确实,正是因为这是精神生活的“第一原则”,所以它应该一开始就很明显。学养丰富的神学家竟然在对付批判性的科学哲学上没有采取合作的态度,似乎也是令人吃惊的。
当然,救恩来自上帝道成肉身后的死亡已久为人知。但是,我们或许不是很容易看出,上帝指的不只是历史上的耶稣,也是人类心中所坚守的绝对性的形象、理念以及信仰。上帝诫命的完整意义是,“你们不可为自己雕刻任何神像,也不可仿照飞禽走兽或水中鱼类的样子造神像……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
为了探索绝对、永恒、上帝的最终现实,你必须停止设法以偶像的形式紧抓他。这些偶像不只是粗糙的图像,例如视上帝为一个黄金宝座上的老绅士。它们还是我们的信仰对象、我们所珍视的真理成见,妨碍了头脑和心灵对于现实毫无保留的开放。合理使用这些图像的目的是表达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
佛教、吠陀哲学和道教等伟大的东方传统一直知道上述原则。此原则并非未被基督徒所知,因为它隐含在基督的整个故事和教导中。他的生命一开始就完全接受和拥抱不安全感。“狐狸有洞,天空的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
如果基督被视为最正统意义上的神,也就是上帝独一无二的化身,上一段所说的原理其实还有深意。因为基督故事的基本主题,是耶稣作为上帝的“立即显像”而成为灾难临头的求生依靠。对于那些想紧抓住他的道成肉身的神性的弟子,他解释道:“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本着同样的精神,他警告他们:“我去是与你们有益的。因为我若不去,保惠师(圣灵)就不到你们这来。”
这些话比以往更适用于基督徒,正是针对我们时代的整体状况而言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这些话语背后的革命性含义。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就是,所谓上帝的异象是从放弃对上帝这个概念的信仰开始产生的。根据同样的逆转作用法则,我们发现了“无限”和“绝对”,不是通过竭力逃离有限和相对的世界,而是通过彻底接受这个世界的局限性。看起来这是一种悖论,但我们也发现,只有当我们看到生命没有目的时,生命才显得有意义;只有在确信自己对宇宙毫无所知时,我们才能了解“宇宙的神秘”。一般的不可知论者、相对主义者,以及唯物主义者都无法论及此点,因为他们的思路没有贯彻到最终,也就是那生命大惊奇的结局。他们太快地放弃信心和对于现实的开放的态度,让自己的心智僵化成教条。发现生命之谜,也就是那超越一切奇迹的奇迹,需要的不是信仰,因为我们只能相信我们已经知道的、先入为主的,以及想象出来的事物。但是这个奇迹超出任何想象。我们只能大大睁开心灵的眼睛,然后“真相总会大白”。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