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动物：从力量到宠物

人类似乎具有无限能力，能够在动物身上发现权力和重要性，这得到了原始宇宙学和天文学传说的说明。在古代上埃及，相传以奶牛形象示人的天空女神哈托尔（Hathor）孕育了太阳，天空被设想成一头巨大无比的奶牛，牛腿树立在地球的四角，众神支撑着她。现代天文学保留古代用语黄道带（zodiac），字面意思是动物代表的“十二宫图”。当古代的天文学家凝望夜空的群星，他们如何能感觉天体状如动物？他们当然不能——不比我们今天强。他们不过力图用众神殿里的动物来命名天空的不同区域，以示尊崇。在古代人的想象中动物具有如此高的支配力，所以在天体和动物之间，他们并不感觉二者大小悬殊，是荒谬的两极。古代人设想天体是神圣的动物，是拥有动物形象的神明，这种想象设法进入了中世纪的信仰。例如有关解经和神秘传统的中世纪抄本描绘了长着动物头的福音派布道人或圣人，这类形象似乎来自长着动物头的魔鬼，它们在早期犹太人、诺斯底派（Gnostic）和基督教神秘传说中代表天体并主宰人的命运。中世纪晚期的科学也愿意相信，天体不仅有生命，而且是“超级动物”。巴斯的安德拉德（Adelard of Bath）在12世纪初前往西班牙和西西里岛旅行，作为最早到那里的英国科学家之一，他接触到地中海信仰。当他的侄儿向他提出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问“如果星球是动物，它们吃什么食物呢？”时，他并不感到惊讶。
当人们希望表达对自然力量的感觉，不论力量存在于外部世界，还是他们自身，在过去和现在他们都自然而然地使用动物的形象。第一个统治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帝国（约从公元前2500年到2400年）使用了滚印，印上的野兽形象能够唤起——有史以来的初次——一种巨大力量和残暴的感觉。自此之后，贯穿美索不达米亚和亚述艺术的后期阶段，直到中世纪的纹章艺术，人们都用野兽象征力量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在中世纪的纹章艺术中，动物体现正面之力。因此雄狮象征力量之德，雄鹰象征勇气之德。用动物身体的不同部分组成的鬼怪代表邪恶之力，比如狮头鹰和格里芬——一种鹰首狮身兽。在我们的时代，虽然人们很少同野兽接触，但也会轻易将力量和速度同某种形式的野外生命相提并论。即使科技城的居民也不会感觉力量是用达因衡量的抽象之量，而会认为力量是一种身体的冲动和热望。为了唤起潜在买主对力量和速度的感觉，即使这些买主对这些动物并无亲身体验，汽车制造商也会将他们的产品命名为美洲豹、北美野马和猎鹰。在一个充斥着马达和机器的人造世界，机械本身应该传递能量，本无需借助自然界的羽毛和脚爪，美洲豹和北美野马不知为何仍旧唤起了力量的意象。
博物馆（museum）这个词是广告用语。巴纳姆在被称为博物馆的地方展示自己的商品。这个词使我们想起博学高尚的机构。在18世纪后期，开明的欧洲人和美国人对博物馆的设想是这样的：他们认为对自然的恰当展示具有很高的教育价值。然而到19世纪中叶，由于艺人精神成功地吸引了追求感官刺激的一大群看客（大部分属于较低阶层），除了寥寥可数的全国性机构，博物馆失去了严肃的目的，基本成为娱乐场所，正如一位美国教育家在1852年说，这里“保存一些鸟类和动物标本，展览怪物，并举办低俗的戏剧表演”。
博物馆在20世纪重获了最初的崇高使命。现代自然历史博物馆中的展品并非供消遣的对象而已。虽然博物馆仍旧应该给人乐趣，但这是一种思考的乐趣。博物馆不再毫无想象力地展示鸟类标本，以及展示立在底座上或是放在玻璃柜中的泥塑印第安人。与以前不同，这里陈列精心设计的透视画，三维地展示动物和人类的栖息地。当参观者通过大厅时，他们可能在一个橱窗中看到南极洲的企鹅在冰原上晒太阳，在另一个橱窗见到一个因纽特家庭在北极荒野上搭建的雪屋外操持家务；在一面玻璃后面可能遇到狂奔穿过一片非洲灌木丛的鬣狗，而另外一面玻璃后面是班图牧人们在赶牛入圈。在自然历史博物馆，不论是动物还是人类的模型都不会仅仅为取乐而重现他们的姿态行为。参观者见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活动。然而动物和人的模型都在表演：由照明的透视画、玻璃橱窗和光线暗淡的大厅构成的背景使这一舞台表演显而易见，人们已经注意到这个事实。现代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展示人类和动物，就跟马戏团以及巴纳姆所谓的博物馆展示特定的动物和人是一样的。当然一个重要的区别是，现代博物馆的所有展品都是活物的模型，不是活物本身。
现代动物园展示活的动物。笼子的铁栏杆后面，引人注目的缺席者是人类这个物种。大卫·加奈特（David Garnett）有本小说名为《动物园里的人》（A Man in the Zoo，1924），想象有个男人愿意加入动物园的猴子，作为人类物种的一员被展示。加奈特的想法或许并不像他本人相信的那样异想天开：正如上文指出，同其他动物一起展览人类是个古老且悠久的游戏。然而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现代动物园从科学家的开明观念中产生。这些人严肃关注对自然的科学理解并关注教育。展示人类的思想会强烈地触犯他们的敏感神经。确实，19世纪的社会仍旧等级森严，认为有些人高人一等，另一些人属于较下层阶级（classes），这个词不加区别地应用于贫穷的劳工和较高等的动物。然而对人类同胞表现出明显的粗鲁或屈尊俯就已经令人难以接受。不过对于被捕获的动物，社会在过去和现在的态度都要放任得多。
中国的各阶层民众在多个世纪的时间里都能够享受宠物金鱼。然而，有闲阶级也会将金鱼视为艺术品。金鱼游在放置在凳上的鱼缸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它的世界并不侵犯普通人的生活空间。就此而言，金鱼不同于诸如狗之类不易限制的宠物，更类似于盆栽植物或是没有生命的艺术品。再加上通过人类的技巧干预可以很快产生新变种，所以金鱼也类似于艺术品。偶尔发生的是，某个金鱼行家变得没有耐心，完全规避选择性交配繁殖的过程，力图用靠不住的手段直接将变化强加于鱼，比如用酸在鱼身体上刻蚀中国字，或是画花和其他图案。当然，把如此装饰的鱼作为自然产物是造假。但需要指出的是，不能将批评针对人工制品本身，因为使鱼交配以便产生所需品种的过程至少是同等程度的操纵
金鱼是有关驯化的特殊事例，其优越之处是上千年来，文学和艺术作品对它的记载格外详尽。在广阔浩繁的动物驯化史中，金鱼的故事当然只是细枝末节。现在我们探讨整个驯化史。驯化（domestication）意味着支配（domination）：这两个字的词根之意都是掌握另一存在——将它置于自己的居所或是领地。对于像金鱼这样的小动物，支配它毫无问题。人们总是能够控制和摆弄它，无需进行训练。虽然有故事讲述如何训练金鱼仅仅回应男主人或女主人的召唤，但是在恰当时刻表演的能力对于金鱼的宠物身份并不重要。因为金鱼被限制在鱼池或是鱼缸里，它们不可能惹人讨厌。因此真正的挑战在于改变金鱼的形状，而非金鱼的行为。对于大型陆地动物，如果要利用或是享受它们，则必须支配它们。驯服某些大型哺乳动物可能不需要驯化（这里驯化的意思是通过选择性交配繁殖改变物种的基因构成）。最大的陆地哺乳动物大象就是例证。虽然未经驯化，但是它们易于被驯服。它们受驯做很多事，比如拖木料，以及为娱乐马戏团观众而穿上小袄用后腿站立。交配繁殖大象本身很困难，因为大象的孕期和成长期很长，此外，人类没有通过如此手段改变并控制大象的迫切需要。但对于其他大多数大型动物却有此需要，人类发现必须改变它们的生物学构成，否则无法轻易驯服这类动物，也无法使它们在整个成年期驯顺听话。
改变的方向朝哪里？对于那些在野外状态下因过于庞大凶恶而无法操控的野兽，人类如何建立了对它们的支配？改变的方向之一是缩小尺寸。将一个大型动物压缩变小——成为宠物，宠物的字面意思是“小”。动物驯化开始于史前时期，一万多年以前。考古学家用来确定在史前营地中发现的骨骼是否属于驯化物种的标准之一就是尺寸。如何造成体型缩小？是否这是有意为之？即使有意努力控制和驯服，缩小的体型可能多少是意外手段的结果
真正的目标是便于管理或控制。较小的体型有助于此。另一个更为直接的方法是阉割，或许早在新石器时代就予以实施，这使雄性动物更为驯顺。割去某些样本的睾丸却不对其他的器官动手，这意味着人类能够并确实直接干预了繁殖进程。终于人能够掌控哪怕身高力大的牛。一旦动物被完全驯化，变得温顺，人就可以有意设法进行改变，因此动物会更加有用，更能取悦于人。人们可能力图使牛变大，因此出产更多牛肉，或能更好地拉车耕地，然而同时并不会变得凶恶。人们也可能为了宗教原因使牛角变长并改变形状。对马的驯化属于动物驯化史的后期阶段，人力图既繁殖大马，也繁殖小马。因此现在有一个极端是夏尔马（Shire），另一个极端是社特兰矮马（Shetland ponies）。人们可能也运用某些美学标准。野马、驴和斑马的鬃毛短而直立，而各个品种的家养马却有优雅并一侧下垂的鬃毛。此外，家养马以更长更优美的尾巴为傲。
动物幼崽都驯服于成年动物。因此培育动物，使它们始终保留幼年的解剖学和行为特征，这符合人类目的。除了体型，考古学家也将胎儿和未成年特征的保留作为标准，评估一个特定骨骼属于野生动物还是驯化动物。未成年特征包括变短的下颌和面部。狗通常表现出这类特点，但是其他动物也是如此——有时十分夸张——比如某些品种的猪［中白猪（Middle White）和名为尼亚图（Niatu）的南美牛等］。对于狗，缩小的口鼻造成牙齿较小。虽然大丹狗（Great Dane）和圣博纳犬（Saint Bernard）可能比它们的祖先狼体型高大，牙齿却要小些。驯化狗的其他幼年特征还包括短毛，卷尾，皮像赘肉一样折叠，和很多品种共有的双耳下垂。下垂的双耳使狗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顺从模样：想想斯派尼尔犬（Spaniel）。警犬应该有立起的尖耳以便避免哪怕是外表的服从印象。虽然温顺是人们希望的宠物特性，但是不应过分
贵宾犬是另一个例证。它似乎是一种轻浮和被娇惯的动物，除了作为玩物和社会象征，想象不出它还有什么用处。但繁殖它最初是作为猎手。贵宾犬的名字是poodle，源于德文pudeln（意为泼水）。在法国，贵宾犬曾经并仍旧被广泛用作猎犬，尤其是用于猎鸭。剪毛后的贵宾犬看来滑稽可笑。所谓的狮子剪（将背上和身体后面的毛发剪短，因此狗看来像只鬃毛很多的微型狮子）已有300多年历史；这远非一种有趣的奇思怪想，这种剪法是为了使狗易于在水中行进。至于为狗头上的毛发和狗尾扎上蝴蝶结，起初也有实际目的，这是为了狗在芦苇丛中跑动时易于分辨。不过到法王路易十六在位时（1774—1792），贵宾犬已成为法国时尚的宠物。塞纳河沿岸的贵宾犬理发师生意兴隆。他们机敏地为这些长期受苦的动物打理出各种形状，包括真正的同心结和交织的字母，将树木造型艺术应用在动物的毛发上。
动物可能失去很多天然的活力，但仍旧可以成为宠物。人们甚至希望宠物不要过于精力充沛、自我意识不要太强。如果要被一个管理有方的家庭接受，宠物必须学会静止不动，像一件家具那样毫不张扬。宠物要学会的一种最重要的招数是立即服从“坐着”和“卧倒”的命令。甚至在陌生的地方，当主人有事离开，一只训练有素的狗也能服从命令，一口气卧倒几个小时。静止不动的能力对于猎狗是必要的，对于一个繁忙、日程安排紧凑的现代家庭，显然也是极大的便利。然而对于某些人，他们就是希望狗服从命令。当行使权力没有特定目的，当服从这种权力违背牺牲者本人的强烈愿望和本性时，对另一生物行使的权力便显得确定不移，而且有悖常理地令人开心。狗表演满足人类通常的虚荣心和好胜心，但是表演也提供了场合和借口，得以在公众的喝彩声中，公开展示支配和贬低另一生物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