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拿——告别西西里

歌德是在1787年地震后到达的墨西拿，他“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废墟之城最触目惊心的景象：骑马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一刻钟后才来到一家旅馆，这家旅馆是整个地区内唯一一家重建的，在楼上的窗户只能看到一片参差不齐的废墟。除了这片宅院，周围没有人烟，也没有野兽，夜里寂静得可怕。”

“墨西拿的潜水员确实达到了难以置信的艺术成就。但是听说一个名叫科拉斯(Colas)的人远远超出我们见过的所有令人赞叹的表演……这个科拉斯以技艺闻名，甚至腓特烈大帝来到墨西拿都要亲眼目睹他的表演。但是国王的这次造访给这个可怜的家伙带来了厄运。国王对他非凡的力量和敏捷的身很赞赏，残忍地提议让他在卡利布迪斯附近潜水，还投入了一个大金杯来激励他，要是能捞上来，就直接把金杯奖赏给他。科拉斯试了两次，他在水下呆的时间之长让观众叹为观止；但在第三次尝试中，据推测他应该被漩涡给卷走了，因为他再也没有露面。”

席勒几年后创作的一首民谣无疑是以这一事件为背景的；可以看到，席勒的想象力是如何被这一壮观的事件激发的，如何从中感受到可能的戏剧性，并立即着手在布赖登简洁的叙述中加入丰富的辞藻，诗意的骚动搅动着大海，蝾螈、鳐鱼、鲨鱼、章鱼甚至飞龙在其中肆意游弋；他还将这篇文章的主题，至少拉长时间线上看，引向了他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其中包含了社会和婚姻的促进，这需要付出巨大的投入，但会取得丰厚的回报。席勒语言的感染力，对素材的把握将一切推向宏大，也是托马斯·曼所说他特有的孩子般的崇高，与冷静的布赖顿先生的叙事风格之间存在着很大的距离，普通人很难将这一点表现得如此生动。
去火车站附近的餐厅之前，我们先沿着傍晚的街道来到了加里波第大道(Corso Garibaldi)，走进了熙熙攘攘的车辆和人群。每个人，哪怕是在漫步的时候，似乎都在追求某个秘密而重要的目标；我常常在想，在那些或坦率真诚或高深莫测的表情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隐藏着多少野心、骄傲、报复甚至疯狂。

整个旅途中，在反复观察这些面孔和沉重眼皮下的目光时，我注意到了一种奇特的矛盾：所有显得无精打采的背后都隐藏着对目标的坚定，在所谓的平静下满怀着决心和不安。所以一种怀疑始终缠绕着我：这些看起来冷漠的人，背负着历史、环境、气候的重担，简而言之，就是西西里这种“令人震惊的孤僻”，即使他们貌似在徒劳地沉思，但内心却充满了躁动，至少在精神状态上，他们消磨的绝不仅仅是时间。

此外，至少从整体上看，这里人们的善良似乎没有大陆上那些人的天真和浮夸。许多时候，我觉得他们心口不一，好像想隐藏不应该出现的东西。就算我遇到过虔诚，虔诚也并没有体现出宽恕，因为它似乎有些阴暗和未解的问题，只沉迷自己献身殉道的想象中。“圣母的鲜血！”是经常能听到的咒骂；还有人提到圣劳伦斯(Heiligen Laurentius)的内脏、圣阿加莎被撕裂的乳房或其他取悦上帝的杀戮。在教会和文明的粉饰下，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才勉强被掩盖起来，其他附带事件中可见一斑。我想起了几天前的一次谈话，其中谈到了岛上居民的狼性，这种狼性在黑手党的屠杀狂欢或帮派争斗中则表现得更为突出，而在日常生活中，这种狼性同样会显露出来。
在《意大利之旅》中提到西西里时，歌德写道：“这是打开一切的钥匙。”也可以从完全相反的角度理解歌德的这句话。一旦欧洲文化的自我迷失触及大陆的边缘，很多问题长期以来被进步掩盖，所有落后的东西并被顽固的保留下来，那西西里也可能是关掉一切的钥匙。

歌德说，没有西西里的意大利在灵魂深处不可能成为意大利，这是不对的。这个岛屿与大陆之间的隔阂远不止一道窄窄的墨西拿海峡。西西里深受来自于希腊、拜占庭和近东的影响，还有西班牙，而就造型景观和生活方式而言，最持久的影响其实来自北非。意大利对这个岛屿的统治实际上是从现在才开始的。在当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装货斜坡慢慢抬升，破旧的老船嘎吱作响地开始行驶，我在想，斯库拉和卡律布迪斯的神话是否也表达了西西里抵御和防范来自北方威胁的意愿，而这种意愿现在已经开始显现。我开始明白西西里的异国情调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此外，观察到的片断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图像。这些片段，和它们所代表的历史一样混乱。与罗马、佛罗伦萨或威尼斯不同，西西里尽管拥有丰富的历史积淀，但却奇怪地显得毫无历史感。人们在这里只能看到残存的历史遗迹和杂乱无章的背景资料，很难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因为本质上，这座岛确实没有历史，只是一个历史舞台，一面反映周边地区权力关系和王朝兴衰的镜子。每当一个形象过去，镜子里面都空了，另一个形象取而代之。想起昨晚唐·卡利奇奥说的话，太多历史等于没有历史。

最强烈的印象是麻痹和冷漠，还有烈日下一股奇异的黑暗。干枯的山脉的背景下，是沙漠般的绵延大地，山坡上布满了像巢穴一样密集的建筑；平坦的高原上覆盖着坚硬的草地，裸露出来的岩石如同地球的骨架；一群人一动不动，静止在孤零零的橡树树荫下；颓败的外墙庄严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这不仅仅是文学描述。此外，明显可见的是文明挣扎的痕迹，这些痕迹像是被外来力量支配一样，但人们已经习惯接受了。但也许有一天，它将使西西里走出兰佩杜萨的悲伤。

再次阅读一遍旅程开始时的提纲。既符合又脱离了实际情况。最重要的是，知识已经从感知扩展到了空间，并注入了无数的矛盾，如果没有这些矛盾，它将仍然是刻板的。具体的才是真实的。归根结底，平面图像和阴影图像之间的差别就像谬误和真理之间的差别一样大。

更严重的是，来自南方的持续不断的冲击，是暴力带来的新鲜眩晕。有一个时期，所有来自北欧的人都自我安慰地认为可以应对这种冲击。但随后他们就感觉到自己力量在减退，尤其是意志力的减弱，逐渐转化为一种无法抗拒的顺从。

也许对那种黑暗的描述有所欠缺。即使人们已经习以为常，黑暗仍然会突然降临。当太阳从山峰背后升起，用火色的光晕勾勒出尖锐的轮廓时；这黑暗是如何变得越来越明显，同时又变得越来越宽阔，接着淡红色的薄纱覆盖越来越多的天空部分，直到最后在海边到达几朵羽毛状的云层。就在那一瞬间，不经意回头看一眼，就会感觉到夜幕已从另一端升起，这场戏，刚刚上演，也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