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想到袁殊,还因为另一位出任伪职,比他地位更高,无论在文化界还是伪官职上都高的人,落水当汉奸也有类似的说法,说是奉命行事。这人就是有名的知堂老人周作人。文化学术上就不必说了,他出任过伪华北教育总署的督办,比一省的厅长又高了一些。汪伪时期,周作人作过南京、苏州之行,他到苏州,就是由袁殊以伪江苏省教育厅长的身份接待他的。
周作人又是怎么奉命落水呢?这不是他自己说的。说的人是俞平伯的妻舅许宝骙(做过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机关报《团结报》的社长)。当年日军占领北平后,他留在北平,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有联系,他说,地下组织的领导要他去做周作人的工作,劝周作人接受伪华北教育总署的督办的任命,以免这一职位被一个有名的坏家伙抢去,那就更糟。
许宝骙以当事人的身份说出了当年的经过,没有想到却出现了一个意外,使他只能暗暗叫苦,不便再度作声。抗战初期北平地下党姓王的负责人表示,并无其事。他承认对周作人出任伪教育督办的事交换过意见,也的确有过周出任比另一人出任为好的议论,但并没有要许宝骙向周表态。意思当然是说,周的落水,是他自己的决定,和组织上无关,只(P351)是自作自受。这一来,许宝骙就不能再说话了。再说,就有可能成为是他假中共之名,促成周的落水了。负责的不仅不是中共,不是王某,甚至不是周作人,而是他许某了。
他从此不再谈这件事,但也没有矢口否认,只是沉默。这样差不多有十年,前不久,从北京传来的信息,他又向人重提此事。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感到历史终于还它一个本来的面目,不坚持真实,就难于见周作人于地下?
周作人在世时不是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有这回事么?抗战胜利给他以汉奸罪时,他只说国民党这边有人劝走也有人劝留,却没有提到共产党,不可能说共产党,那时两党敌对,如果说出是听共产党的话而出任伪职的,那就只有更加加重罪名,反而不如不说。
五十年代以后为什么他也从来不提呢?可能因为许宝骙本人并不是共产党员,周作人认识而且帮助过的共产党员没有人主动出来替他说话,他无法求证,在更加严厉的气氛下,他就更加不敢开口了。
见仁见智,议论纷纷,到目前为止,议论还是偏向于周是罪人。只是这一点却较一致,就是肯定他在文学上的成就,不但有,而且高。早年更是很进步的。就在出任伪职后,也还帮助过一些共产党员。
共产党虽然没有替周作人改变他的政治结论,却是相当一段期间对他有经济上的照顾的,当毛泽东也不过月薪四百多元时,周作人预支的稿费一月四百元,是相当高的稿费了。这似乎也暗合经济上宽,政治上紧的原则。
但“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就惨了,和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惨。被斗,虽然在家里,却不能住在睡房里,只能睡在厨(P352)房一角(不是他的集子《书房一角》的一角)的地上,没有人敢去看他,家人也只敢每天放下一点食物就走开,老人本来有病,这样就加速了气息奄奄,终于寿终于不正之寝。
周作人是“涉嫌”听共产党的话,没有得到证实;袁殊是有功的地下工作者,证实是证实了,都没有得到宣扬(也许有内部表扬)。两人情况不同,袁殊要是不和潘汉年拉上关系,也许处境会好些,这就是所谓人生的际遇了。只以郭有守来说,也有一个不逢时的际遇问题,使他虽然摆脱“地下”,回归地上,还是得不到应有的风光。
袁殊写文章公开捧周作人,至少显出他认为这人一不是那么奸恶,二还是可以尊敬的。对他的落水,恐怕另有看法。
一九四三年,周作人被解除了伪华北政协委员会委员及教育总署督办职务后,汪精卫先邀他去南京、苏州讲学,后又请他去南京伪中央大学当校长,他辞而不就。到苏州讲学时,袁殊以伪教育厅长的身份,是负责接待的人。两人的关系又增进了一层。
在苏州,周作人听歌有诗:“我是山中老比丘,偶来城中作勾留,忽闻一声劈破玉,漫对明灯搔白头。”离南京北返时,又有一诗:“脱帽出龙下船去,逆流投篙意如何?诗人未是忘机客,惊起湖中水活卢。”自称“老比丘”,又把北京称作“山中”。他是坐火车回北京的,却说是“下船去”。这就是“诗意”了,不必管它。只是另有一点“诗意”却是可以注意的,把自己的处境成为“逆流投篙”。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当他在苏州时,奉袁殊之命接待他的徐淦,是伪教育厅的主任编审,事后说,他得到的印象是:“当他站起来即席讲话时,竟使我感到他像一匹待斗的蟋蟀。”那一(P353)回作人讲的是《知识的活用》,是不应有什么战斗的意味的,为什么徐淦会得到这祥一种印象,有些奇怪,难怪他说起来时,要用上一个“竞”字了。我在北京的后期,认识了徐淦,颜有一些往来,可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没有问他。无论如何,“山中老比丘”和“待斗的蟋蟀”是太南辕北辙了。
徐淦倒是谈到了后来的一些事情。那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底,他在南京从老虎桥监狱中被保释出来,第二天是阳历除夕,到了上海,住在学生尤炳圻的家里。一天,陶宝德邀徐检同去看周,还带了两大炊简老酒去。周作人酒量很小,只喝了一杯,脸就红了。也许是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陶君提起有位名人劝周去台湾,那人还拍胸脯保证他有中央研究院院士之类高位厚俸,不知周先生意下如何。知堂摇头,但笑而不言。
“又一次去看他,我问:‘您考虑什么时侯回北京?'他点点头,轻声说:‘还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信,我已经寄出去了。’”
这以后,徐淦说:“我和周作人在同一条北四川路上目睹汤恩伯的军队败退前一天演出‘庆祝胜利'游行的闹剧,一起听大场的炮声和炮声停后附近零零落落的枪声,一起迎来上海的解放。大家见了面不约而同地说声‘恭喜恭喜!’”
“上海解放后不久,他忽然告诉我,上次说过他写出的信是寄给毛泽东,他称之为毛润之先生的,问能不能容许他回八道湾十一号;回信来了,是周恩来写的,说他可以回去住到故居去。”那年八月,他才离开上海回北京。
周作人当年不肯接受邀请,前去台湾,那当然和国民党政府把他当汉奸治罪,判了徒刑十四年有关(后经上诉改判为十年)。他相信去台湾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由于他在任伪职期(P354)间,对个别共产党员有过掩护的事实,包括掩护李大钊的儿女去共产党统治区,认为也许留在大陆,接受共产党的统治,会得到较好的待遇。
不过,去了台湾的洪炎秋后来写文章说,周作人在狱中曾托尤炳圻写信给他,表示有赴台之意,当时他风闻南京当局在风雨飘摇之际,有意释放日本战犯和汉奸。洪炎秋说:“周作人知道将被释放,叫尤君写信给我,说他想来台湾,问我有没有法子安置。我就找了老友郭火炎医师,向他借用北投的别墅供住,郭君满口答应,我于是立刻回信给尤君,告诉他住所已有,日常生活费用,我和老友张我军可以负责设法,可是他出狱后没能即刻来台,后来就断绝消息了。”
这显出周作人在去不去台湾的问题上,有了转变,也许原来有意思,经过考虑,就作罢了。这作罢之想甚至可能在狱中就已作出,而不是出狱接触了各方以后。
他是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六日走出南京老虎桥监狱的,当天住在马骥良家。他出口一诗:“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学闭关;今日出门桥上望,菰蒲零落满溪间。”诗题是《拟题壁》。有注说:“桥者老虎桥,溪者溪口,菰者蒋也,今日国民党与蒋已一败涂地,此总是可喜事也。”这些都是他写在日记中的,可见他对蒋对国民党已经不存什么幻想。为什么说“菰者蒋也”?茭白就叫蒋,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就有“蒋苎青薠”之句。
他在上海暂住期间,《亦报》上曾经有过《胡适之硬拉周作人》的报道说:“胡适之这次去美国…之前,曾经小住上海,知道周作人出狱居沪,就叫人约周往谈,但为周所拒,后来又约在彼此认识的某君家里吃饭,周仍婉辞。有人问周何故如此?周说我与胡博士私人毫无仇怨,但他近来有点自己说过的话忘(P355)记,我只好不识拾举。原来胡适在北京解放之前,曾说:‘周作人为北京大学牺牲,我胡适也要留在北平仍为北大努力。’谁知不过几时,他就专机南下。周之牢骚意或指此。
“后来胡适又托人坚劝周作人南下,力保无论到香港去台湾,一定有教授位置。周却对来人笑谢,说我当年苦住北平,曾以苏武自况,这次倘离上海,难道自居白义,还是自称政治垃圾?”
上海易手后,一天报上说蒋介石广播,四个月不能收复上海,他就自杀,周作人看了微笑,说“不知想吓哪一个?”
据说,周作人虽然想回北京,不想去台湾,但他也曾经作过就在上海住下来的打算。这也许是因为他写信给毛泽东,要求让他回北京故居,这中间经过几个月,才接到周恩来的复信,他可能以为不会同意他回去了,因此只好在上海作久居之计。
当年的《亦报》还登过一篇署名的文章说:“伪府将垮,胡适、朱家骅等曾邀之南下,许以教授席,拒不往,闲居门生尤某沪寓。”这里说“南下”,其实是东去“台湾”;尤某,就是尤炳圻。周作人自己说:“从这一天起,我就成为尤君府上的食客,白吃白住,有一百九十八天。直到八月十五日这才回到北京来的。”
《亦报》文章说:“或劝其卖字,辄摇头。亦有劝其出任教授者,则喟然曰:人得勿以为师资有愧乎?字则出一二嗜痂者外,余将以毁誉为重轻,海藏画家且难逃死例,况我非画家也。”这里的“海藏”,就是以书法出名的郑孝胥。但就个人的欣赏趣味来说,我以为知堂的书法比郑更有韵味。
《亦报》还说:“先是,知堂曾作久居上海之筹备,会谢刚主家有余屋,以友谊可减价顶费,但至少需金三两。此数尚不(P356)难筹,会购置家具及近眷南来诸费用,计非一大条不办,则不易张罗,遂罢。”这里的“一大条”指金条,大约是十两的吧。家,始终是周作人的一大包袱。当年(“七七”事变后)他因此不能毅然南下,此刻又因此不能留在南方。而事实上,他是宁北勿南的。
“最近,知堂已决定北归,日内即首途(原定九日行),缘居停尤生且北去,殊未便独留其宅,乃同行。尤生籍无锡,为戏作家李健吾内弟。李近参加沪为代团去北平,出席全国文代大会归来,盛称北平之新生气象,及文艺人士之被重视。某大学并曾托某邀尤北去,尤遂有此北平之行…知堂虽南人而久视北平为第二故乡,交游妻子望之久矣,宜其浩然有归志也。尤某在平有住宅,知堂此去,仍寓尤生家中。”
他是和尤炳圻在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二日动身回去的。两天后到北京,先住在太仆寺街,两月后回到八道湾的故居。我比较详细地写下了袁殊、徐淦和《亦报》上这些有关周作人的材料,是因为也许有助于人们了解他当年落水时的情况,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不为一般人知道的秘密?他是不是受到某一方面的示意才这样做的呢?有人说有,有人说无。说有的人说是代表共产党讲话的,说无的人绝对地说无。说有的人从此不再作声,但前一阵却又表示还有话讲。
事情有时是复杂的,本身可能简单,传来传去,颇有不同的版本,就变得不简单了。这里可以用前边提到的一件事为例。
一九四九年周作人走出监狱,蛰居上海时,曾经写信给中共中央领导人,表示想回北京,重返故居。这样简单一件事就有三四个版本。
一个是徐淦的,他说亲自听周作人告诉他,是给毛泽东写(P357)信,得到了周恩来的答复。
一个是张菊香主编的《周作人年谱》,说这一年(没有具体月份)周作人“作致政务院总理周恩来信,申诉并检讨自己出任伪职的事。这封信由周作人一个学生请董必武转去。信稿抄件寄给当时的文化部长郑振铎。”虽然没有具体时日,但只能是这一年十月到十二月之间的事,因为“十一”以后周恩来才是总理,郑振铎才在他手下做事(也不是文化部部长,而是副部长)。
一个是钱理群的《周作人传》。他尽管引用了《年谱》;却又有《年谱》中所没有的东西,而肯定了那是七月四日写的,是一封洋洋数千言的长信。信是给周恩来的,末尾还说:“本来也想写给毛先生,因为知道他事情太忙,不便于去惊动,所以便请先生代表了。”钱理群还引述了几段信的内容。又说事后这封信转到了冯雪峰手里。钱理群显然是看到了原信的文字。
还有一个版本是千家驹的。他告诉我,沈钧儒生前对他说过,周作人写过信给周恩来,要求回北京,信是托沈转去的。
周作人家和沈家有亲戚关系。综合来看,信应是写给周而不是写给毛的。徐淦可能记错了。这不但是三家说法一致,而且有信的文字为证。至于信由董必武,还是沈钧儒转,这就待考了。
信既然是七月四日写的,而周作人八月五日就“与尤炳圻约定同往北平”,十二日动身,十四日到达。那么,最迟八月五日以前他就应该收到周恩来的复信。发信和得到复信,中间只是相隔一个月,这在开国之初日理万机的周恩来说,真是快得很的了。
信的最后,周作人搬出了他的一些文章为证,证明他的落(P358)水,只是对日本“虚与委蛇”,而且有“明的暗的抗争”,不是“合作”。在日本人眼中他“不是合作得来的人”,只是“敌人认为他们斗争途上的障碍物,积极之妨碍者,必须扫荡摧毁之对象”,是一个“反动老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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