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集
然而,他心里说,有些人的确生活在孤独中,跟谁都不说话,离群索居,隐匿于世界的夹缝中,恰如徒刑犯和苦修僧,没什么能证明,这些不幸的人,这些睿智的人,会成为痴人疯子或结核病人。
《逆流(译文经典)》
若利斯·卡尔·于斯曼
163个笔记
◆ 中译本序言
>> 《逆流》的作者若利斯·卡尔·于斯曼(Joris-Karl Huysmans, 1848—1907)真正是法国文学史上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早期参与了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活动,以一篇小说《背包在肩》而成为“梅塘集团”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同为该集团的成员,除了左拉、于斯曼,还有莫泊桑、阿莱克西、塞阿尔和埃尼克。而代表自然主义“宣言”的短篇小说集,除了于斯曼的《背包在肩》,还有更著名的左拉的《磨坊之役》和莫泊桑的《羊脂球》。
>> 小说的主要内容就是德塞森特在乡下隐居期间的日常生活,它从头到尾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只是杂乱地、随心所欲地、充满细节真实地描写家里家外的各种事物,以及主人公看到这些事物时心中的种种联想。而这些联想,分别涉及到自然现象、社会生活、艺术现象、私人生活的各个方面,体现出了作者对当时的时尚文化、传统的文明、各种艺术的发展情况、各种风俗习惯的演进所做的个性化的价值评判,颇有一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味道。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本小说可以作为那个时代的文化百科全书来阅读。
>> 她表情安详,肃穆,几乎可称为崇高,开始跳起应能唤醒老希律王昏钝感觉的淫荡之舞来;她的胸脯波动起伏,随着旋转不止的项链的摩擦,乳尖很快尖尖地挺立;一颗颗钻石紧贴在她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亮;她的手镯,她的腰带,她的戒指,喷发出点点星火;她鲜艳的衣裙上镶有珍珠,嵌有银片,缀有黄金,披金挂银的护胸甲上,每一个小网眼上都是一粒宝石,它们如火燃烧,蛇形的火焰彼此交错,在暗色的肌肤上,在玫瑰茶色的皮肤上躜动,宛如一些灿烂辉煌的昆虫,带了耀眼夺目的鞘翅,胭脂红的纹路,霞光黄的斑点,钢蓝的杂色,孔雀绿的条脉。
>> 一阵寒风刮过,加剧了漫天雪花的飞舞,一时间里颠倒了颜色的秩序。
天空的纹章帷幔翻转过来,变成了一种真正的白鼬皮,银的底纹,白白的,夹着几点黑斑,那是夜的斑点散布在雪花之间。
>> “颓废”一词,在法语中为“décadence”,本来指古罗马文学中继黄金时代(大致相当于公元前1世纪,以西塞罗、维吉尔、贺拉斯等人的作品为代表)之后的一个“衰微”阶段的文学,即公元1世纪之后的罗马社会。
>> 现在,“颓废”一词,在文学史上,倒反是特指19世纪末期的那些法国诗人,尤其是那些象征派诗人,例如波德莱尔、马拉美、魏尔兰、兰波、科尔比埃、泰拉德、雅里、拉福格等人,当然,还包括同时代英国的晚期唯美派诗人,如王尔德、西蒙斯等。1886年到1889年,法国诗人阿纳托尔·巴茹(Anatole Baju)创办了叫《颓废》的杂志(Le Décadent),更是标志着颓废主义作为文学流派的存在。当然,于斯曼的这部《逆流》,一直被文学史家们看作是颓废主义的圣经。
>> 当然,于斯曼在这种颓废的情调、颓废的生活、颓废的趣味之上,加入了他的现代享乐主义,他的神秘主义,他的象征手法,他的宗教情怀……
就这样,以于斯曼等人为代表的颓废派作家,在19世纪末期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文学“逆流”。
>> 于斯曼及其同道喜爱人工仿造更甚于现实,喜爱字词更甚于思想。这是他写作的一大特色,也是颓废派的一大特色。
>> 德塞森特在自身趣味上是相当的堕落,行为又是相当的神秘,足以诱惑我,我不断地嫉妒他那在精细的孤独中和在精神的魔力中的长久憩息。”[4]而马拉美,他甚至就把《逆流》称为他自己所期盼的“唯一的书”[5]。
>> “逆常识之流,逆道德感之流,逆理性之流,逆自然之流,这本书就是如此,像一把刮胡刀——但那是一把浸了毒液的刮胡刀——对准当代文学荒谬不堪与大逆不道的平淡无奇割下来”[12]。其四,主人公在丰特奈玫瑰镇隐居时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而最后,他终于放弃了这种较劲,准备“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被这股水流卷走”。他的行为属于“逆行”、“逆向”、“逆流”之类,恐怕还不至于到“大逆不道的”“逆天”。
>> 一经过丰特奈玫瑰镇的小树林,《逆流》的感觉就扑面而来了,离巴黎那么近,却那么安静,这应该就是于斯曼的选择。告别巴黎,告别科学,告别自然主义流派,告别左拉;走向寂寞,走向孤独,走向神秘,走向象征森林。
◆ 献辞
>> 我必须超然于时间之上尽情
享乐……尽管世界厌恶我的欢乐,
它的粗野不知我要说的是什么。
◆ 作者序言
>> 大多数时间里,书籍不会像葡萄酒那样,年头越老越醇厚美味;一旦被岁月摧落叶瓣,书章便走味,其花束便萎缩。
>> 那时人们处在自然主义的全盛阶段;但这一流派,本应对把真实人物定位于确切的环境中作出令人难忘的贡献,却落得一个反复唠叨、原地踏步的下场。
>> 振翅一飞逃亡在了梦幻中,躲避在了怪诞童话的幻觉中,活生生,孤零零,远离他的世纪,处在对更亲切时代和更美好环境的回忆中
>> 他的悲观主义不是别的,正是《圣经》中的那种,是从那里借来的。他说的并不比所罗门更多,比约伯更多,甚至也不比《仿耶稣基督书》[6]更多,这本书远在他之前,便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整个哲学思想:“活在大地上真正是一种悲惨!”
>> 此外,如同所有的天主教徒一样,我对我的宗教彻底无知:我没有意识到一切皆为神秘,我们只生活于神秘之中,如果存在着偶然,那么它会比天命还更神秘。我不承认一个神会让人蒙受痛苦,我想象悲观主义会是高尚灵魂的安慰剂。何等的愚蠢!恰恰是这个,那么缺乏实验性,那么缺少人类文献,被我用作了对自然主义来说非常宝贵的一个词语。悲观主义从来都没有带来安慰,无论是给肉体的病人还是给心灵的卧床者!
>> 有很多东西,左拉是无法理解的;首先,是我体验到的那种迫切需要,要打开窗户,逃离一个令我窒息的环境;其次,是强烈的欲望,要打破偏见,打破小说的界限,让艺术、科学、历史进入小说,总之,一句话,只把这种形式用来作一个框框,让更严肃的内容进入其中。在那个时代,正是这一点尤其震撼我,我,要取消传统的情节,甚至还有激情、女人,而把光明的笔触聚集在唯一的一个人物身上,不惜一切代价地创新
>> 我没有体验到任何的神圣触动,激励我走向教会,我平静地生活在我的食槽中;我觉得,满足自己心血来潮的感官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一种竞技考验是禁止的。
◆ 逆流
>> 他们撑张开宽阔强健的肩膀,局促地硬挤在狭窄的旧画框中,他们那凝眸而视的眼睛,他们那土耳其弯刀一样翘翘的小胡子,他们那用饱满的曲线把巨大的盔甲撑得鼓鼓的胸脯,令人不免心中发憷。
>> 只有一幅油画当作了中介,在往昔与现在之间加了一个缝合点,那是一张神秘而又狡猾的脸,面部线条死板,颧颊上满是点点脂粉,头发抹了发胶,卷成一颗颗珍珠的样子,扑了粉的脖子僵挺着,从僵硬的绉领褶纹中支棱出来。
>> 戴佩尔农公爵[3]和朵侯爵[4]最亲近和最熟悉者之一的这一形象中,已显露出脾性贫乏的瑕疵和血液中过多的淋巴液。
这一古老家庭的衰退,毫无疑问,循序渐进地遵从了自然进程;男子们的柔弱化有增无减;像是为了完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任务,德塞森特家的人在两个世纪期间,让他们的孩子彼此通婚,消耗他们在血亲婚姻中所剩无几的精力[5]。
>> 以往人口如此众多,几乎分散在法兰西岛和布里地区所有土地上的这一家族,如今只有一个后代还活着,那就是若望公爵,一个三十岁的柔弱男子,绵弱无力而又神经质,面颊塌陷,冷钢般的蓝色眼睛,鼻子笔挺却有些漏风,双手瘦削而又干枯。
>> 她几乎感觉不到他,只是瞧他几眼,几秒钟时间,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微笑,然后又重新陷入到厚窗帘紧裹的房间制造出的黑夜中。
>> 这些变化逃不脱老师们的眼睛;他们精明又奸诈,因职业而习惯探测人的心灵最深处,对这一觉醒的、桀骜不驯的智力决不会看错眼;他们明白,这个学生永远不会为他们增光添彩,另外,由于他家境富裕,似乎根本用不着为未来操心;他们便很快放弃了培养他从事有利可图的生涯;尽管他很愿意跟他们讨论所有关于神学学说的话题,尽管他痴迷于它们的微妙和诡辩,他们却不想劝他入修会,因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他的信仰始终薄弱;最后,出于谨慎,也出于畏惧,他们便让他单凭自己的兴趣钻研,而忽略其他课程,不愿意跟这一独立精神作对,生怕引来世俗学监们的纠缠
>> 除了寡妇老太太,男人们也围在一起,打打惠斯特牌,由此显现出自己的永恒不变和一无是处;早先骑士的后代,封建世代的最后分支,在德塞森特面前,就是一副患重鼻炎和狂妄症的老人样,反复唠叨着乏味的说辞,几百年的老生常谈。而他,就像是一丛被连茎割断的蕨草中的一朵百合花,这才是在那些老朽脑壳的衰退的脑髓中留下的唯一痕迹。
>> 一年的考验之后,一种巨大的厌倦在他心中生成,这一圈子的放荡行径在他看来低俗、浅薄,毫无情趣的鉴赏力,毫无狂热的奢华,毫无热血沸腾和心神激昂的真正大刺激。
>> 他对人性的蔑视与日俱增;他最终明白到,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无赖和傻瓜。无疑,他根本不指望在他人身上发现同样的渴望和同样的仇恨,不指望跟一种同他一样热中于某种绞尽脑汁刻苦钻研的智力相结合,不指望从一个作家或一个文人那里找到一种跟他一样尖锐、一样突兀的精神。
>> 他为所交换、所接受的种种思想的毫无意义而感到气恼、不自在、愤怒,他变得很像是尼古拉[10]说过的那种到哪里都很悲痛的人;到后来,他竟然不断地剥去自己的表皮,因每天早上在各家报刊上兜售的爱国的和社会的废话[11]而痛苦,并夸大着万能的公众始终对那些写得毫无思想、毫无风格的作品所认为的成功意义。
>> 他早已梦想着一个精致的隐居地,一个安逸的荒野大漠,一个岿然不动的温暖方舟,他可以躲避在里面,从而远离永不止息的人类之愚蠢的大洪水。
>> 确实,人们只要被困住而不可能前往某一地点,前往那里的愿望就能立即俘获他们的心,既然如此,他就很走运了,只要不把自己的路完全堵死,他就不会有任何的困顿、任何遗憾,担心自己无法回归社会。
>> 他打发泥瓦工前往他得手的房子,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摆脱了早先的家具,辞退了用人,对自己的计划秘而不宣,他消失了,根本没有给看门人留下任何地址。
>> 这个房间在姑娘中间曾是那么有名,一面面镜子在墙上相对而挂,如回声一般反射出玫瑰色小客厅无穷无尽的映像,姑娘们热中于把自己的裸体浸泡在这一温暖的肉红色中,而家具木料发出的薄荷味使它更为芳香。
>> 在他母亲家中每一个拘束的、哑默的晚上,而当他现在又听到这一叫声时,整整一段痛苦的、压抑的青春岁月的景象便又历历在目,于是,当他机械地抚摩着女人颤抖的肉体,任凭她们的话语或笑声打破他的幻觉,把他猛地带回到现实中、客厅中,脚踏实地时,一种嘈杂便在他的心灵中升腾,那是一种对他所忍受的忧伤的复仇需要,一种要以卑鄙行径来玷污家族回忆的狂妄,一种要在肉蒲团上喘气的疯狂愿望,要耗尽最激烈、最苦涩的肉欲狂暴的最后几滴汁液。
>> 还有几次,在秋雨绵绵的季节,当忧郁压上心头,对街道、对自己家、对黄色淤泥一般的天空、对碎石路一般云彩的强烈反感向他袭来时,他便隐蔽在这一掩体中,轻轻地摆弄笼子,瞧着它反照在无穷无尽的镜子游戏中,直到他迷茫的眼睛发现,那笼子已停止了动弹,但整个小客厅却摇晃和转动起来,玫瑰色的华尔兹充盈了整栋房子。
>> 他只是,为了他的私人愉悦,而不再是为了哗众取宠,他还梦想以一种罕见的方式,构建一个舒适的、装饰精美的室内环境,创造出一种奇特而又宁静的起居生活,以适应其孤独未来的种种需要。
>> 他根本就不在乎它们在白天的光线中会显得平淡无奇或者毛糙生硬,因为他几乎只生活在夜间,在他看来,只有在对影成双时,才更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才更孤单,精神才会真正地兴奋和骚动起来;他还觉得,在一座座被黑暗和沉睡团团包围的房屋中,待在唯一那间灯火通明、依然清醒的房间里,真是一种特殊的享受,进入这样一种享受,兴许是一丝虚荣心,一种奇特的满足感,这是熬夜工作者所熟悉的,当他们撩起窗帘时,他们会发现,周围一切都熄灭,一切都哑默,一切都死寂。
>> 相反,那些举止粗野者,那些血相旺盛者,那些漂亮的多血质[2]者,那些根本无视种种开场白和插曲,争先恐后地冲锋,很快就昏了头的强壮男子,他们中的多数往往津津乐道于黄色和红色的鲜艳光线,以及朱砂和铬黄的铙钹之击,心甘情愿地被冲得目眩眼花,心醉脑晕。
最终,那些虚弱和神经质的人的感官胃口寻找熏制和卤制的美食,而那些极度激动者和精瘦者的眼睛,几乎全都一样,则钟情于这一撩人和病态的颜色,虚构的辉煌,尖酸的狂热:橙色。
>> 波德莱尔的三部作品,用令人赞叹的祈祷书字母和美轮美奂的彩色装饰字母,抄写在一种真正的精制犊皮纸上:在左边和右边,十四行诗标着这样的题目《情人之死》和《敌人》;而在中间,那首散文诗的标题则是:Anywhere out of the world,意思是“世界之外,无论何地”。
>> 没有任何一座枫丹白露森林,没有任何一道月光清辉,不能用充满电灯光的布景来制造;没有任何一道飞流瀑布,不能由水利设施来模仿得惟妙惟肖;没有任何一片怪石巉岩,不能用硬纸板来逼真地拼凑;没有任何一朵鲜花,不能由特殊的绸缎和奇妙的彩色纸来与之媲美!
>> 山岭落下的影子把平原中央逼得更狭窄,像是扑了一些淀粉,抹了一层白色的冷霜,在温和的空气中,褪了颜色的野草随风晃动,分泌出香料作物的微微香气,树木被月光染上了白粉,苍白的叶子乱蓬蓬的,把树干拆得一片凌乱,让它的影子在石膏般的地面上打上黑色条纹,但见地上的石子如同盘子碎片那般闪闪发光。
>> 最后,对那位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囫囵吞枣地读着报纸上的冗长文章和社会新闻,似乎搅动着整整一个世界的思想的先生,也来上他一巴掌。
他觉察出,人们对他的想法有一种如此根深蒂固的愚昧,一种如此恶毒的诅咒,对文学,对艺术,对他所喜爱的一切有着一种如此的蔑视,这些恶意全都根植于、锚定于那些小商人的小小脑袋瓜里,他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关注作弊和赚钱,只热衷于平庸精神的那种低俗消遣,政治,看到这些,他便气呼呼地返回家中,和书籍为伴,闭门不出。
最后,他还咬牙切齿地憎恨新的一代人,这个粗野、可怕的阶层什么都不懂,只会在餐馆和咖啡馆里高声说笑,他们在人行道上挤了你,根本就不会说一声对不起,当他们把一辆童车的轮子别到你的腿上时,根本就不会道一声歉,甚至连一声招呼也不会打。
>> 他那张狂的招呼,他那汹涌澎湃的爱国主义陈词滥调,他那过分的夸夸其谈,他那文笔的冗重分量,饱满的,多肉的,但又偏肥偏油,缺乏骨头与骨髓,他那句子一开头便上来的冗长副词,简直就是令人无法忍受的糟粕,他那始终不变的连接套式,简直就像用一根纤维把脂肪组织胡乱地串联起来,
>> 总之,他那同义反复的累人习惯,并不怎么能迷惑他;而恺撒,也不比西塞罗强到哪儿去,尽管他以简明扼要而出名,却并不能令他激动;因为正好相反的极端体现出了一种枯燥无礼的专横,一种备忘录般的贫瘠,一种无法想象的、违背惯例的便秘。
>> 那种精心制作的盔甲,那些嵌了珐琅,镶了宝石的诗行,俘获了他的心,但是这种对形式的专一关注,这些清脆响亮的音调,这些金属般的铿锵,并不能彻底掩盖思想的贫乏,还有那些令《法萨卢斯战纪》[17]的皮肤上肿起的凹凸不平的疱疹。
>> 它既没有让作者自身露一次面,没有让他投身于任何注释,也没有让他赞同或诅咒其人物的行为和思想,却用一种金碧辉煌的语言,描绘出了一种衰退的文明、一个破裂的帝国的罪孽,这吸引了德塞森特,他在该作品文笔的精致中,观察的尖锐中,方法的缜密中,隐约看出了它跟他所支持的那一些法国现代小说奇特的相似,怪异的雷同。
>> 确实,他生活在一连串风雨飘摇的年代,经历了种种可怕的动乱,在卡拉卡拉时代,在马克里努斯时代,在惊人的艾梅萨大祭司埃拉加巴卢斯的时代,[29]他平静地准备着他的布道,他的学说文字,他的辩护词,他的训诫,而与此同时,罗马帝国摇摇欲坠,亚细亚的疯狂,异教的垃圾正朝它汹涌袭来;他带着最漂亮的冷静,节制肉欲,控制饮食,简化衣装,而埃拉加巴卢斯则正相反,行走在银粉和金沙之上,头戴锥形圆冠,衣服上缀满了珠宝钻石,在一群宦人阉奴的簇拥下,男扮女装,让人叫他为女皇,每夜都要换一个男皇,而且希望能从理发匠、厨师帮手和马戏团车夫中选出这个一夜之皇来。
>> 这些紧凑的、阴郁的诗歌散发出野兽味道,充满了通行语言的大量用语,还有拐弯抹角地包含了种种原始意义的词语,它们非常吸引他,让他大感兴趣,远远超过了阿米亚努斯·马塞里努斯[33]和奥勒留斯·维克托[34]这样的历史学家,还有书简作家西马库斯[35]以及语法学家马克罗比乌斯[36]那过分成熟的、已经有些发绿的文体;他确实更喜欢它们,而不是那些真正的格律诗歌,不是克劳迪亚努斯[37]、卢蒂里乌斯[38]以及奥索尼乌斯[39]所使用的那种色彩斑斓的美妙语言。
>> 德塞森特对拉丁语的兴趣始终不减,即便它已经挂在那里,彻底腐败,丢了胳膊腿脚,流淌着脓水,浑身上下可怜没剩下几块好肉,基督教徒把它们摘下,好腌泡在新语言的盐卤中。
五世纪下半叶来临了,恐怖的时代,可怕的颠簸震撼了大地。野蛮人洗劫了高卢;罗马帝国瘫痪了,听任西哥特人蹂躏,感到它的生命在冻结,看到它的西端和东端挣扎在血泊中,一天天走向衰竭。
>> 西罗马帝国在冲击下崩溃;它那在愚蠢和肮脏中苟延残喘的生命之火渐渐熄灭;宇宙的末日似乎近在旦夕;被阿提拉遗忘的众多城市纷纷毁于饥馑和瘟疫;拉丁语似乎也跟着垮在了世界的废墟底下。
>> 但是,盎格鲁-撒克逊作家撰写的一些奇特的拉丁语文学著作更能引诱他:那便是阿德赫姆、泰特温、欧瑟伯整整一系列的谜,这些辛弗西乌斯的后人,[72]尤其是由圣博尼法斯[73]编制的谜语写成了藏头诗,其谜底就隐在诗行的首个字母中。
>> 他尤其喜欢作品中充满诗意的偏方,以及它赋予某些植物、某些花卉的奇异功能:例如马兜铃跟牛肉掺混在一起后,贴在孕妇下腹部,准保能让她生一个男孩;再如琉璃苣浸泡后撒在一个餐室中,就能让赴宴的人们轻松活泼;而牡丹花的根研碎后,便能彻底治愈癫痫;至于茴香,敷在一个女人的胸脯上,就能净化体液,并减轻痛经。
>> 确实,对基督教语言的好奇心和复杂的天真,全都渐渐地黯淡了。哲学家们和评注家们的连篇废话,中世纪的泛泛空谈,长时间地占据了霸主地位。编年史和历史书的厚厚烟炱,教堂文献的铅锭逐渐积累,而僧侣们结结巴巴的优雅,以及有时显得相当精致的笨拙,这些曾把古代诗歌剩菜折弄成一锅虔诚的大杂烩的东西,都已经死亡;带纯真汁液的动词,散发出熏香味的名词,粗粗地用黄金雕琢的奇特形容词,带有哥特人珠宝那野蛮而又诱人的趣味,制造这些东西的工场已经毁灭
>> 之后,他现在就可以在花束中间镶嵌那些怒放的花瓣,那些靠得最紧的花,离枝干最近的花,他选用一些透明矿石,发出毛玻璃般透亮和病态的微光,光束狂躁而又尖锐。
他只用锡兰猫眼石、波光玉和假蓝宝石。
这三种宝石确实放射出神秘而又邪恶的闪光,并且从它们混浊的冰冷底色中痛苦地扯离出来。
灰中带绿的猫眼石,带有同心圆状的脉纹,在光线的作用下仿佛在变动,随时随地都在移位。
波光玉带有蓝色的波纹,在内部微微飘荡的乳白色泽之上穿越而过。
假蓝宝石在巧克力一般的褐色底子上闪耀出蓝莹莹的磷光。
珠宝商在应该镶嵌上宝石的地方一一标出记号。“那么甲壳的边框呢?”他问德塞森特。
>> 塞森特一开始想到了某些乳白石和水透玉;但是这些以其色彩的变幻不定,以其光泽的疑惑而令人感兴趣的玉石,实在是太不顺从、太不忠诚了;乳白石有一种风湿症病人的敏感;它的光泽会因湿度和冷热的变化而变;至于水透玉,它只有在水中才发光,只有当人们把它弄湿时,才会同意点燃它灰色的火焰。
最后,他决定要那些其反光能交相辉映的矿石:贡波斯泰尔的红锆石,桃心木红的;海藻石,青绿色的;尖晶石,玫瑰醋色的;苏德马尼亚的红宝石,浅瓦红色的。它们微光的闪烁足以照亮黑暗的鳞片,让周围有一圈细细的朦胧火环的宝石花显现光彩。
>> 确实,依他看来,每一种利口酒的滋味都相当于一种乐器的音色。比如,苦味柑香酒相当于单簧管,其歌唱是酸涩刺耳的,毛茸茸的;大茴香酒好比双簧管,其嘹亮的音色稍带鼻音;薄荷酒和茴香酒则像长笛,同时带着甜味和辣味,仿佛搁了胡椒和糖;而为了配全乐队,樱桃酒愤怒地吹响了小号;金酒和威士忌则用它们圆号和长号的活塞那刺耳的巨响,刺激味蕾,把上腭带走,葡萄渣烧酒则以大号的低沉吼声在口中咆哮,与此同时,挥动胳膊滚响雷鸣之声的铙钹和大鼓,则可比作在口腔中震响的基奥茴香酒和希腊乳香酒!
>> 于是,好戏开始了。德塞森特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感到脸颊上一丝冰冷,然后,他的眼前直冒金星,感到一种剧痛,开始使劲蹬起腿来,像一头待宰的畜生那样嚎叫开来。
只听得咔嚓一响,破牙应声而碎;这时他好像被人揪下了脑袋,砸破了脑瓜;他失去了理智,大呼小叫起来,愤怒地抵挡着那个又要冲过来,仿佛想把整条胳膊捅进他肚子里去的人,但那人猛一下退了一步,抬起了病人本来跟钳子紧粘在一起的身子,并让这身子向后倒去,陷在了扶手椅中,他自己却站在窗前,身子挡住了窗口,大口地喘气,挥舞着那把还夹着一颗流着红血的烂牙的弯钳!
>> 始终就不动弹,他拨楞了它一下;它早死了。它无疑习惯了一种深居简出的生存,一种在其可怜的甲壳底下的卑贱生存,无法忍受别人强加于它的炫目豪华,别人给它披上去的璀璨斗篷,还有别人镶到它背上像圣体盒一样的一堆宝石。
>> 她表情安详,肃穆,几乎可称为崇高,开始跳起应能唤醒老希律王昏钝感觉的淫荡之舞来;她的胸脯波动起伏,随着旋转不止的项链的摩擦,乳尖很快尖尖地挺立;一颗颗钻石紧贴在她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亮;她的手镯,她的腰带,她的戒指,喷发出点点星火;她鲜艳的衣裙上镶有珍珠,嵌有银片,缀有黄金,披金挂银的护胸甲上,每一个小网眼上都是一粒宝石,它们如火燃烧,蛇形的火焰彼此交错,在暗色的肌肤上,在玫瑰茶色的皮肤上躜动,宛如一些灿烂辉煌的昆虫,带了耀眼夺目的鞘翅,胭脂红的纹路,霞光黄的斑点,钢蓝的杂色,孔雀绿的条脉。
>> 这一位令艺术家和诗人们梦牵魂系的莎乐美,多年来一直让德塞森特牵挂不已。有多少次,他在由鲁汶大学的神学博士们翻译的皮埃尔·瓦尼凯[3]的旧版《圣经》中,读到《马太福音》的那一段,它用简洁明了的句子,叙述了施洗者的斩首;有多少次,他在这几行文字之间陷于幻想:
>> 她的形象被抹掉了,消失了,神秘而又模糊,在众多世纪的重重浓雾中,令人们确切而实在的思想无从捉摸,只能被那些敏感锋锐的,被神经官能症弄得幻觉满满的头脑所触及;她在注重肉感的画家那里成了叛逆形象,鲁本斯把她改画成一个佛兰德斯的肉铺老板娘,让所有的作家无法理解,他们可从来都没能表现出这舞女令人不安的狂热,还有女凶手精细的崇高。
>> 她不仅仅只是个舞蹈艺人,能用婀娜多姿的诱人身段从一个老人那里博取一声充满肉欲和渴望的呐喊
>> ;她不仅仅用乳房的颤动,肚皮的哆嗦,大腿的抖动,粉碎了一个王的能量,融化了他的意志;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从所有女人中被选出,成了不可摧毁的奢华的神圣象征,成了不朽的歇斯底里的女神,成了可咒的美神,蜡曲症让她肌肤发僵,肌肉发硬;让她如野兽魔怪,无动于衷,冷漠如霜,毫不敏感,恰如古代的海伦,毒化靠近她的一切,看到她的一切,还有她所触及的一切。
>> 或者,它代表了丰饶的寓意,印度教的生命神话,一种维系在女人指间的生存,受到一种醉意发作、谵妄入侵的男人之手的揉搓和压榨?
兴许,画家为其笔下的神秘女神赋予一朵尊贵的莲花,是想到了舞女,致命的女子,污脏之盆,世间万罪与万恶之源:兴许,他还回想起了古埃及的礼仪,临终膏油的仪式,那时,方术之士和祭司要把女人的尸体摊展在一把碧玉长椅上,用一些弯针把脑浆从鼻孔中掏出,把内脏从左肋处抽出,然后,在为她的指甲和牙齿镀金之前,在为她涂上油膏和香料之前,要在她的性器官里,塞入一些神圣花朵的贞洁花瓣,以为纯洁
>> 这里,她是个真正的妓女,她服从于自己热情而又残忍的女人脾性;她活得更精细,也更野蛮,更可憎,也更精美;她用她那生在可咒土层中,长在该死温室中的淫秽大花的魅力,轻而易举地唤醒男人心中迟钝的感觉,十拿九稳地巫化和驯服男人的意愿。
>> 他沉湎在冥想中,考察起这一伟大艺术家,这一神秘异教徒,这一有幻觉的人的起源来,感叹他竟能摆脱滚滚红尘,在都市巴黎,看到在其他时代曾经登峰造极的残酷幻象和美丽仙境。
>> 他拥有这位魔幻而又凄凉,热烈而又粗犷的艺术家的作品,《宗教迫害》系列,可怖的版画上反映出宗教狂人发明的所有酷刑,人类痛苦的种种场景,画面上,人在悲嚎,肉体在炭火上烤得焦黄,脑壳被弯刀削掉,拿铁钉凿穿,用锯子锯开,肠子从肚子里掏出,被卷在圆轴上,指甲用钳子慢慢地拔掉,眼珠子被抠出来,眼皮被尖刃割翻,四肢被弄脱臼,仔细地折断,骨头露在体外,被尖刀久久地刮剔。
>> 伯莱斯丁的《死神喜剧》[13],画面是一片很不真实的景色,树木耸立,荆棘和灌木丛生,幻化成魔怪和幽灵的形象,上面停栖着长了老鼠脑袋和豆荚尾巴的鸟儿,在一片遍撒了脊椎骨、肋骨、骷髅头的地上,挺立着几棵柳树,盘根错节,表皮皲裂,上面有手舞足蹈的尸骨,只见它们伸开胳膊,舞动一束花,吟唱一首凯旋曲,一个基督正向着一片布满云彩的天空逃逸,而一个修士正隐坐在一个洞穴中,双手抱住脑袋沉思,一个可怜鬼被剥夺了一切,饿得筋疲力尽,仰躺在地,双脚伸到了一片沼泽前,正在死去。
>> 人们会说,那是一幅原始人的素描,一个隐约的阿尔伯特·丢勒,成形于一个被鸦片烟熏得五迷三道的脑子;但是,尽管德塞森特喜欢这幅版画细节的精细和气势的宏大,他还是更特意地停留在同一房间中的另一些画框前。
>> 只有两种安排卧室布局的方式:或者把它变成一个令人兴奋躁动的凹室,一个夜间作乐的地方;或者把它安置成一个孤独和休息之地,一个思想隐居退歇之地,一种祈祷之地。
>> 确实,只有十八世纪才懂得把女人紧紧包裹在一种淫荡的氛围中,按照她魅力的形态来确定家具的轮廓,用木器和铜器的蜿蜒曲线,来模仿她愉悦的抽搐,她痉挛的涡旋,用它鲜明敞亮的背景,来为金发美人甜腻腻的慵懒添加一点刺激,用水溶性的、几乎平淡无味的、温和色调的挂毯,来调节褐发女郎放肆的重口味。
>> 恰如一个隐修者,他成熟地选择了与世隔绝,他疲于生活,不再期待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同样,又恰如一个僧侣,他被一种巨大的厌倦,一种退隐的需要所压垮,他渴望不再跟红尘中人有丝毫共同处,在他眼中,那些人都是一些愚蠢的功利主义者。
>> 我的目的就将达到,我将在财力允许的范围内,成功地创造出一个无耻之徒,为勒索我们的这一可恶社会再添一个敌人。
>> 他
>> 靠他自己活着,靠他自身的物质滋养,就像那些懒洋洋的冬眠动物,蜷缩在一个洞里,整整一个冬季;满脑子生出了孤独感,像是一种麻醉药。一开始把他刺激得很焦躁紧张,随后便带来了一种萦绕有朦胧梦境的扭曲;它摧毁他的意图,粉碎他的意愿,引来一系列梦幻,他只得被动地忍受,连想都没想过要摆脱它们。
隐居以来积累的大量混乱的阅读,还有艺术沉思,就像一道堤坝,阻挡着往昔回忆之流,现在突然一下子决了堤,激流喷涌而出,冲溃了现在和将来,把一切淹没在往昔的表层底下,往他的心里灌入了一片巨大的忧伤之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关于他存在的无趣的插曲,一些毫无意义的荒诞事,像是一些可笑的沉船残骸。
>> 一旦从学校中出来,他的怀疑主义有增无减;他跟一个正统主义的、不宽容的、狭隘的社会的短暂接触,他跟一些脑瓜子不灵光的教区管理人以及下层修士的会话——这些人的笨拙撕破了耶稣会教士们如此睿智地编织起来的面纱——更加铸造了他的独立精神,增强了他那对无论哪一种信仰都持一定怀疑的态度。
>> 他感觉不到任何欲望要去祈求一个上帝,因为在他看来,上帝的仁慈是最没有可能性的东西了;然而,他早先对那些老师保留的好感,终于还是让他对他们的事业、对他们的学说产生了兴趣;那些远比他聪明的人说起话来不可模仿的坚信音调,还有热情洋溢的嗓音,回到了他身上,引导他怀疑他的精神和他的力量。在他这种孤独的生活中,没有新的食粮,没有新鲜的感觉,没有思想的更新,没有跟来自外部的那种感官交换,没有跟世界、跟普通人的生存的接触;在他如此固执地与自然相悖的这一幽居生活中,他在巴黎居住期间所忘记的所有令人烦恼的问题,又重新提了出来。
>> 他猛地停住,挣断了他的思维之线。“看来,”他心里说,很恼恨,“我比我想象得到的伤得更重;瞧瞧,我就这样跟我自己来辩论,活像一个诡辩家。”
>> 接连好几天,他的脑子乱哄哄的,里面满是一大片蠢蠢欲动的悖论,一大堆微妙的矛盾,一大团一剖为四的头发丝,一大堆跟法典条文一样复杂的规则,它们引发种种含义,种种文字游戏,导致一种最细微、最巴洛克的天堂法律学;然后,就在墙上的古斯塔夫·莫罗绘画作品的影响下,抽象的那一面被抹除,代之而来的是具形的整整一面。
>> 面对万能的神,现在站立起一个充满力量的对手,恶魔,他似乎觉得,一种可怖的崇高应该源自在教堂中犯下的罪孽,由一个狂热的信仰者以一种可怕的喜悦,一种虐待狂般的快乐,来亵渎、侮辱、凌辱本该崇敬的圣物;疯狂的魔法,黑色弥撒,巫魔夜会[8],可怕的中魔和驱邪,这一切纷纷出现;他不禁问起自己来,像他那样占有了以往的供圣之物,教堂的圣典、祭披和帷幕的人,是不是犯了一种渎圣罪;而这样一种小罪小孽的想法给他带来了某种骄傲和轻松;他从中分辨出渎圣的快乐,不过那只是一些可疑的渎圣,总之,不太严重,既然他喜欢这些东西,而且也不讨厌对其浅尝辄止;他就这样掂量着这些谨小慎微的想法来安慰自己,毕竟,他多疑的心灵阻止了他犯下明显的罪恶,剥夺了他自觉自愿地作下滔天罪孽的必要勇气。
>> 悲壮而崇高,向人类揭示了生活的可怕,命运的无情;宣扬忍耐、悔恨、牺牲精神;通过展示基督那血淋淋的伤口,竭力包扎种种伤疤;确保神圣的特权,允诺天堂的最美好部分留给痛苦者;勉励人类忍受痛苦,要将其磨难,其冒犯,其劫难,其苦难,如一种燔祭奉献给上帝。它对悲苦大众真正变得雄辩,充满母爱般的怜悯,同情被压迫者,同时,威胁那些压迫者和专制者。
>> 叔本华说得更切实;他的学说跟教会的教义发自同一个观点;他也一样,以世界的不公正和卑鄙为基础,他也一样,以《仿耶稣基督书》[9]来发出这一痛苦的呼吁:“活在大地之上真是一种悲惨!”他也一样,鼓吹生存的虚无,孤独的好处,他告知人类,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也无论他们转向何处,他们都将是不幸的:贫困者,因被夺而痛苦;富有者,因充盈而产生不可克服的厌烦;但是,他不会给你们开出任何万灵之药,也不以任何的诱饵来安慰你们,来治愈不可避免的病痛。
>> 这一理论与《仿耶稣基督书》从一样的轨道上冲出,也将到达同一个地点,即屈从天命,逆来顺受,但它不会迷失在神秘莫测的迷宫和似是而非的道路中。
>> 如果说这样的一种听天由命,源于对一种可悲的事物状态的屈认,源于无能为力对此作任何改变,还可以被精神富有者所接受,那么,它就实在很难被精神贫瘠者所领悟,而后者信奉的宗教这时会更容易地平息种种要求和愤怒。
>> 从他年幼时起,他便遭受到种种无法解释的厌恶,还有一些情不自禁的颤抖的折磨,比如说,当他看到一个女仆使劲拧湿衣服时,他就会脊椎发冷,牙齿打战;这些反应始终存在;直到今天,每当听到一匹布撕裂的声音,每当一个手指头摩擦一截粉笔头,每当用手触摸一块马海绒料子时,他都会感到真切的痛苦。
无度的单身汉生活,脑子的极度紧张,更加重了他原有的神经紊乱,祖辈赋予他的早就衰败的血统越发疲弱;在巴黎,他不得不接受一些水疗,为了治疗他的手指头颤抖,还有可怕的面部神经疼,疼痛发作时,他的脸仿佛要被一劈为二,太阳穴受到持续的打击,眼皮针刺一般,还引来恶心感,他根本无法抵挡,只能仰躺在阴影中。
>> “一切都只是梅毒,”德塞森特想道,眼睛被吸引,束缚在了被一道阳光抚摸的杯芋的可怕虎纹上。他突然觉得看到了不断遭受古老病毒折磨的人类。自世界开创之日起,一代传一代,所有的造物都在传承无用的遗产,这种蹂躏了人类祖先的永恒疾病,直到现在,其痕迹还铭刻在古老坟茔中的骨头上!
>> 但是这些书产生了一种跟他期待的正相反的效果:这些贞洁的恋爱者,这些新教徒女主人公,上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是在星辰之间相爱,她们只是低下眼睛,红一红脸,彼此握一握手,流下幸福的泪水。很快地,这一夸张的纯洁便把他抛向了一个相反的极端;按照对照法则,他从一个极端跳向另一个极端,回想起浪荡和猥亵的场景,梦想男女间的凡人行为,缠绵的亲吻,鸽子之吻,就像羞涩的修士所指称的那样,让他们从嘴唇之间彼此融为一体。
>> 过去,每当他出现了阳痿症状,而他同时又不带尖刻,不带遗憾,不带新欲望地想到了女人,他就拿一颗这样的糖果放在舌头上,任其融化,随着一种无穷的甜味在唇齿间传来,对古老猥亵行为的一些早已模糊、凋零的回顾会陡然历历在目。
>> 这种糖果由西罗丁[3]发明,有一种可笑的称呼,叫“比利牛斯珍珠”,是蜈蚣兰香精的一种滴剂,一种女性香水的滴剂,结晶为一块糖果;它们钻进口舌的乳突,令人回忆起因加了稀罕的醋而变得乳白的水,浸透了各种气味的深深亲吻。
>> 塞森特迫不得已回归到了暂时被遗忘的男人角色中;他的女性化气质,脆弱感,付代价换来的安全感,甚至还有恐惧感,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不再可能有什么幻觉了;尤拉妮娅小姐是一个普通的情妇,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无论以何种方式,他根本就无法说清楚她当初为何在他头脑中催生出了那种好奇心
>> ;她这精力充沛的健康正好是他贫血的反面,可怜他还要用香水来掩饰自己的贫血,在西罗丁的微妙糖果气味中去寻找这一健康的一丝丝气息
>> 不幸的是,这样的场景实在太短暂了;尽管他付了高得邪乎的价钱,腹语术演员还是告别了,当天晚上,她就委身于一个壮汉,他的要求远不那么复杂,腰杆子也远远硬朗得多。
>> 这个女人,他实在很怀念,每每回忆起她的诡计,而其他女人在他看来都缺乏那么一点点味道;童年的恩泽在他看来已经腐败、枯萎;他对她们千篇一律的媚脸的轻蔑变得如此强烈,再也无法毅然决然地忍受它们了。
>> 想摆脱平庸的凡世,远离人们尊重的习俗,躲避到原始的迷醉中,到天堂般或魔鬼般的发作中,而无论是天堂般还是魔鬼般,全都是毁灭性的,因为它们消耗着它们引起的磷火。
>> 如今,他已经走出了这些梦幻,被消灭,被粉碎,几乎奄奄一息,他立即点燃了蜡烛和灯,沐浴在光亮中,相信由此听见了血脉在脖子皮肤下面强劲有力的搏动,发出那低沉、坚强、不可饶恕的声音,尽管它们已远不如在黑暗中那么明显。
>> 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天气一直就很糟。烟炱的河流不间断地滚动在天空的灰色平原上,大块大块的云团就像是从地面上连根拔起的岩石。
不时地骤雨倾盆,把谷地淹没在它的急流下。
>> 这一天,苍天改变了面貌。黑墨之波蒸发并枯竭,凹凸起伏的云彩消散融化;天空变得平板一块,覆盖有一层不是滋味的薄膜。渐渐地,这层薄膜似乎在下降,便有一团水雾裹住了乡野;雨水不再像头一天那样倾盆泼落,但还在下,不停不歇,蒙蒙细微,却又无孔不入,使劲地钻,泡软了小径,损坏了公路,用它无数的线条把大地跟天空连成一体;光线变得模糊;一丝苍白的天光照亮了现已变成一片污水泥汤的村庄,一眼看去,仿佛有千万枚水滴之针,以银白色的尖头,扎入水洼泥浆中;在一片荒芜的自然中,所有的颜色全都枯萎,只剩下屋顶还在墙面那暗淡的色调之上微微发光。
>> 渐渐地,在这些虚构的沉思中,混入了一些关于确切的现实、已完成的旅行、被证实的梦幻的概念,而在这些梦幻中嫁接了一种欲望,要体验一些新印象,要由此摆脱昏头昏脑的、如空转石磨般的烦人的精神空想。
>> 趁着摆餐具的当儿,德塞森特打量了一番邻桌;跟在堡代佳一样,尽是一些岛国之民,珐琅般的眼睛,脸色红润,神情或沉思或高傲,浏览着外国报纸;还有一些女人,没有骑士陪同,面对面地一起用餐,长着小伙子脸的魁梧英国女人,牙齿宽大如铲子,脸颊多彩如苹果,手也长,脚也长。她们以一种真正的热情,攻打一份牛腿排馅饼,那是一种用蘑菇汁煮熟的热肉,外沾一层面包皮,就像米粉肉那样。
>> 荷兰跟别的国家并无二致,而且,还根本不是一个原始的国家,根本不是一个古朴的国家,因为新教已在那里开花结果,带着它僵化的虚伪,死板的庄严。
>> 他只剩下跑去火车站赶车的时间了,一种对旅行的巨大憎恶,一种想安安静静待一会儿的迫切需要,压在了他肩上,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固执。
>> 这一次,他稳稳当当地站起来,出了门,吩咐马车夫再把他送到去苏城的火车站,然后,他带着他的大箱子、他的包裹、他的手提箱、他的被单、他的雨伞和他的手杖,返回丰特奈,再次感受一个经过一次漫长而又危险的旅行返回家中的男人会碰到的身体困倦和精神疲惫。
>> 对这位作家无比敬仰。在他看来,文学上,迄今为止,人们只是局限于发掘灵魂的表面,或者仅仅进入了它可触及的和光明的下一层,东一处西一处地开挖罪孽的矿层,研究它们的矿脉,它们的生成,记录心灵的成层现象,例如巴尔扎克那样,无论它是由一种偏执的激情、由野心、由吝啬、由父辈的愚蠢所造成的,还是由忘年爱所导致的。
毕竟,这是美德与恶行的最佳健康状态,普通情况下脑子的安稳活动,通常概念的具体现实,既没有病态堕落的理想,也没有彼世的寄托;总之,分析家们的发现止步于非坏即好的思辨,全由教会来界定;这种调查过于简单,就如一个植物学家的普通观察,只是紧紧跟踪自然土壤中栽种的常见花卉的预期发育。
波德莱尔则走得更远;他一直下到了无穷无尽的矿藏的深处,穿行在被遗弃的或无人问津的坑道中,深入到了心灵底层那思想如怪异植物盘根错节的区域。
就在那里,就在寄居了错乱、疾病、神秘的破伤风、荒淫奢靡的热烧、罪孽的伤寒与呕吐的那些边界附近,他发现了情感与思想的可怖更年期,正在“厌烦”这口死气沉沉的大钟底下酝酿。
>> 在辉煌的书页中,波德莱尔展示了他那混乱的爱,被无能所激怒的爱,这些爱自得其满,那些令人惊愕的和有毒的危险谎言被请来帮忙,让痛苦休眠,让厌烦退色。在文学将生活的痛苦几乎只归咎于被误解的爱带来的不幸或者通奸带来的嫉妒这样一个时代,他忽视了这些童稚的毛病,想到了那些更无法治疗、更活跃、更深层的伤痛,它由厌腻、幻灭、蔑视在废墟般的心灵中挖出,而这些心灵受到现世的折磨,往昔的厌恶,未来的恐吓,走向了绝望。
>> 确实,古老的诗歌,他只读维庸,那忧思满怀的歌谣很能感动他,另外,多多少少也读一点多比涅[5],此人的诗以其警诫以及诅咒的难以想象的辛辣,酣畅淋漓地鞭打了他。
散文方面,他不怎么看重伏尔泰和卢梭,甚至还包括狄德罗,后者颇受人称赞的“沙龙”画评,在他看来只是一味充斥了道德废话和天真憧憬;出于对所有这些杂物的仇恨,他的阅读几乎局限于基督教的雄辩作家,局限于布尔达鲁[6]和博舒埃,后者那响亮而又花哨的和谐复合句强加在了他头上;但是,还有他更喜欢的,他津津有味地品尝那些浓缩成严肃而又强大句子的骨髓,就像尼科尔[7]在他思想中所展示的那样,尤其是帕斯卡尔,他那高傲的悲观主义,他那痛苦的忏悔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
除了这几本书,在他的藏书库中,法国文学只是在这一世纪才开始。
>> 这一文学的鲜明特点,是其思想及其语言的恒久稳定性;就像教会始终传承了圣物的基本形式一样,文学也保留了其学说的遗骨,并虔诚地保存了珍藏它们的圣柜,伟大世纪的演说语言
>> 必须拥有一种真正的才华,一种十分深刻的独特性,一种坚定不移的信仰,才能融化这一如此冰冷的语言,才能激活没有任何未料的思想、没有任何勇敢的论据能支撑的这一雷同风格。
>> “你们,典型的乌托邦主义者,把人类本性抽象化,你们,无神论的庇护者,满脑子的幻象和仇恨,女人的解放者,家庭的毁灭者,猴类的谱系学家,你们的名字,以前就是一种咒骂,现在,你们就满足吧:你们本来会是先知,你们的弟子将是可怖的未来世界的大祭司!”
>> 很不幸,这一毋庸置疑的才华只是在打架争斗中才存在;平静下来时,韦约就只是一个平庸的作家;他的诗歌和小说启迪人的同情心;他那加了胡椒盐的语言也就走了味,不再辛辣有力;天主教斗士[18]在休息时,变成了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咳嗽出平庸的絮絮叨叨,还结结巴巴地唱出幼稚的颂歌。
>> 罗那副自高自大的大祭司派头,在为这本书而写的一篇令人难以置信的序言[34]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同他让人注意到的那样,“异乎寻常之事只能结结巴巴地道出”,而他也确实结结巴巴地宣称道,“吕斯布鲁克伸展其老鹰翅膀的那片神圣黑暗,是他的海洋,他的猎物,他的荣耀,而四边的地平线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太紧的窄衣”。
>> 确实,这一如此奇特和如此难以确定的状态,不可能诞生于一个异教徒的心灵中;它并不仅仅沉溺于由血腥的残暴刺激起的过度放纵的肉欲中,因为,那时它将只是一种生殖意义上的偏离,只是一种发展到最成熟期的求雌狂的情景;它首先应该包括一种渎神的实践,一种道德的逆反,一种精神的放荡,一种彻底理想化的、彻底基督教意义上的反常;它同样还存在于一种因害怕而有所收敛的欢乐中,在一种跟违抗命令、挑战禁忌的孩子拥有的那种不良满足感类似的欢乐中,那些孩子没什么别的意图,只不过他们的父母越是禁止他们接触,他们便偏要玩一玩。
>> 萨德主义的力量,它体现的诱惑力,整个地寄寓在把本应给予上帝的敬意和祈祷转达给了撒旦的违禁的愉悦中;它寄寓在对天主教训诫的不尊中,人们为了更狠地嘲笑基督,甚至还故意逆其流而行,犯下基督曾万分严厉地诅咒的罪孽:对崇拜的玷污和肉体的狂欢。
>> 只需去查阅一下《巫魔的铁锤》[41],雅各布·斯普兰格的这一可怕的代码,这部帮助教会用可怕的火焰来消灭成千上万卜卦者和巫士的书,德塞森特就会认出来,在巫魔夜会中,早已有了所有的淫秽实践,所有萨德主义的渎神行为。除了魔鬼所喜爱的那些淫亵场景,那些连续的、合法的和违规的交媾的夜晚,那些因发情的兽性而充满血腥味的夜晚之外,他还发现了对宗教游行队列的戏仿,对上帝的侮辱与威胁,对上帝敌手的忠诚,其时,人们在诅咒面包与葡萄酒的同时,歌颂着黑弥撒,他们在一个手脚并用满地爬行的女人背上领受一种黑色的圣餐,把她常被玷污的赤裸裸的胯部当作祭坛,参与者沉迷于谵妄中,圣餐的面团中明显地印刻上了一头公羊的形象。
淫秽玩笑和污脏耻辱的这一倾吐,在萨德侯爵那里是显而易见的,他还添加了他那可疑的充满亵渎和侮辱的欲念。
他冲天而吼,召唤路西弗,视上帝为粪土贱民,为无赖,为笨蛋,往圣体上吐唾沫,试图用卑贱的废物来玷污一种神圣性,他衷心希望狠狠地惩罚它,但是为了对抗它,口中却一再宣称它并不存在。
>> 季节交替自乱阵脚;这一年,四季彼此混淆;在疾风和迷雾之后,热腾腾的天空几乎有些白热化,活像是一块块瓦楞铁皮从地平线上钻出来。
>> 尽管孩子们行为丑陋,他还是情不自禁关心起了他们的命运,并认为,其实,他们的母亲当初最好还是别把他们生下来。
>> 确实,人从最初的岁月起,就经历了种种苦痛,长脓包,肚子疼,发高烧,还有麻疹,还有耳刮子;到了十几岁上下,便遭靴子踢,还有使人愚钝的活儿;一旦进入成年,则是女人的欺骗,大病小病,戴绿帽子;到了下坡期,便是肢残体疾,苟延残喘,呆在一个乞丐收容站,或是一个济贫养老院里。
总而言之,对于所有人,未来都是平等的,无论是谁,只要心存一点点理智,就不会互相羡慕了。那些富人虽各自处于不同的环境,却有同样的激情,同样的忧烦,同样的难处,同样的疾病,而且,还有同样平庸的享受,无论那是酒精、文学,还是肉欲。甚至,还存在着对所有苦难的一种隐约的报偿机制,不妨算作是某种正义,重建起各阶级各自不幸生活间的平衡,因为,它让穷人们更轻易地忍受一些生理痛苦,而同样这些痛苦却更无情地摧残着富人们更虚弱、更清瘦的肉体。
生儿育女,这是何等疯狂的事儿啊!德塞森特心里想。要知道,那些起誓发愿不生育后代的教士们,甚至已把这轻率的言行推向了极致,竟然为圣樊桑·德·保尔[4]封了圣,因为他为那些无辜者保留了无谓的折磨!
>> 在自由和进步的借口下,社会还在发现办法,加剧人的悲惨处境,把人从他的家里拉出来,给他穿上一套滑稽可笑的服装[5],分发给他一些奇特的武器,使他在一种奴隶制底下变得粗野愚钝,而这一奴隶制,就跟以前人们出于怜悯把黑人从中解放出来的奴隶制一模一样,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去杀害他的同类,而不必像那些普通杀人犯一样,要冒上绞刑架的险,更何况,后者都是单独行动,不穿制服,携带的武器也不那么威力巨大,不那么便利快捷。
>> 眼下这一时代是多么奇特啊,德塞森特心里说,一边强调人类的利益,一边却又寻求完善那些麻醉药,以消除肉体痛苦,与此同时,还备制了一些如此有效的兴奋剂,来加重人的精神苦痛!
>> 把这面包片扔了吧,”他对仆人说,“扔给在路上互相屠杀的那些孩子;让那最弱者残缺不全,得不到半片面包,而且,当他们撕破了短裤,眼睛青肿地回到家里时,还要被家里人再痛打一顿;这会让他们明白,等待着他们的未来生活是个什么面貌!
>> 大多数女人都有夸张的面部线条,嘶哑的嗓门,柔软的胸脯,涂了彩的眼圈,所有人,全都像由同一把钥匙上了弦的自动玩偶,以同样的音调发出同样的劝诱,以同样的微笑说出同样奇怪的话语,兜售着同样巴洛克式的思索。
种种想法在德塞森特的头脑中连贯地形成,既然他现在已通过回忆,一览无余地鸟瞰了这一个个小酒馆和一条条街道,那么他就能得出一个结论了。
他明白到这些咖啡馆的意义,它们回答了整整一代人的心灵状态,从中突显出了时代的综合精神。
而且,确实,种种征兆是明显而确切的;卖春的妓院消失了,随着其中一家的关闭,便会有一家小酒吧酝酿着开张。
因偷情的增加而导致卖淫业的缩减,显然只寄居于男人们不可理解的幻想中,肉欲方面的幻想。
无论这显得有多么可怕,小酒吧总是满足了一种理想。
尽管,由遗传基因所传承的,并且由学校教育的过早不讲礼貌和持续粗暴言行所发展的功利主义倾向,使得当今的年轻人奇怪地缺乏教养,而且还奇怪地过分实际,冷漠无情,他们毕竟还是在内心深处保留了一朵陈旧的蓝花,对麻木和模糊的情感抱有陈旧的理想。
今天,当他们血气偾张时,他们无法通过进入、消费、付钱、再出来而获得满足;在他们眼中,这是一种兽性,是发情的公狗直截了当地与一条母狗交配;再者,得不到满足的虚荣心要逃离那些妓院,因为在那里,既没有装模作样的抵抗,也没有虚情假意的胜利,更没有期待的意中人,甚至连从老板娘那里赢得的恩赐也没有,她只是依据价钱来衡量温情。相反,在酒吧中追逐一个姑娘,则需要掌控爱情的所有敏感成分,情感的所有微妙之处。对酒吧女郎,人们会互相争夺,而她答应献身的那些男人,则需花费很大价钱,才能定下幽会,并真心实意地想象,自己已经战胜了一个情敌,受到了礼遇,得到了珍贵的爱慕。
>> 然而,这样的一种奴婢,跟标有门牌号的妓院中提供的那种奴婢,同样愚不可及,同样唯利是图,同样邪恶,同样贪婪。跟妓女一样,她们也是不渴而饮,无端而笑,迷恋于一个穿工装者的抚摩,毫无来由地便彼此破口咒骂,互相揪对方的头发;很久以来,巴黎的年轻人还没有发现,小酒吧中的女招待,无论从造型美的角度来看,还是从言行举止的睿智和梳妆打扮的得体来看,都要远远逊色于关在奢华沙龙中的女人!我的老天,德塞森特心想,那些像蝴蝶一般围绕着酒吧打转转的人,可真是一群呆头鹅;因为,他们明知道自己的幻想幼稚可笑,却偏偏忘记了那些堕落而又可疑的诱饵的危险,而且还不屑于考虑花在由老鸨子预先定了价的名目繁多的消费项目上的钱,还有白白等待为提价而故意拖延的服务所浪费的时间,还有反复再三的催促,告诉你该赶紧掏钱付小费了!
>> 这一与实用的野蛮性紧密掺杂在一起的愚蠢的伤感主义,代表了本世纪的主导思想;那同一些人,为挣十个铜钱,就敢把别人的眼睛挖出来,在无情地盘剥并且不停地敲诈他们的那些邪恶的酒吧女郎面前,他们实在是丧失了清醒的头脑,灵敏的嗅觉。一个个工业企业运作起来,一个个家庭,以商业贸易为借口,互相骗取钱财,到头来却让各自的儿子偷走了金钱,而他们的儿子则接着被这些女人骗走钱财,而这些女人,最终则被真心的情人们盘剥得干干净净。
整个巴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是一条一环扣一环的胡萝卜之链[10],一种连续不断的、有组织的、逐渐引起反响的诈骗之链,所有这一切,全是因为人们懂得,最好不要马上满足那些人,而要慢慢吊足他们的胃口,让他们乖乖等待。
说到底,人类智慧的精髓全在于,做任何事都要缓缓地拖着;先说不行不行,然后再说行;因为,唯有欲擒故纵,才能真正地掌控一代代人!
>> 全靠这种蒸锅菜,神经官能症终于止住了,于是德塞森特心说:“至少还不错嘛;兴许,气温也会变,但愿天空会落下一点点灰烬,挡住这让我筋疲力尽的万恶的太阳,而这样,遭不了太多罪,我就将迎来第一阵云雾和第一丝凉意
>> 在他陷入的这种懒洋洋状态中,在这百无聊赖的厌烦中,还没有收拾完毕的图书室让他心里别扭;他不再在扶手椅中动弹,只是持久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些世俗之书,见它们全都七扭八歪地堆在搁板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彼此相摞,或者干脆跟嘉布遣纸片[1]一样,侧身歪倒躺在地上;这一混乱景象令他很吃惊,尤其因为它跟宗教著作完美无瑕的井井有条形成鲜明对照,后者靠着墙排列成行,整整齐齐,耀武扬威。
>> 在艺术方面,他的思想却从一个简单的观点出发;对他来说,种种流派根本就不存在;只有作家的个人气质才是最要紧的;无论涉及什么样的主题,只有他脑子里的工作才有意义。不幸的是,这一值得欣赏的真理,真正配得上拉帕利斯[2],实际上几乎无法实现,因为理由很简单,每个人尽管都渴望能摆脱偏见,能克制所有的个人偏好,但实际上都更喜欢从根子上跟自己的气质最相吻合的作品,最终,他会把所有其他的书降级,排到后面去。
选择工作在他心中慢慢地做着;过去他最崇拜伟大的巴尔扎克,但是,当他的肌体组织渐渐失去平衡,他的神经开始占了上风时,他的倾向有所改变,他的崇拜也变了。
不久后,尽管已意识到,他对《人间喜剧》的神奇作者有失公允,他还是不再打开后者的书,因为它们扎实的艺术风格触犯了他;现在,另一些渴望在激奋他,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变得无法定义。
>> 然而,通过试探摸底,他首先明白到,一部作品若要吸引他,就得具有爱德加·坡所要求的怪异这一特征,但是他心甘情愿地在这条道路上探索得更远,召唤脑子的拜占庭花神,以及语言的复杂衰退;他盼望一种令人惶惑不安的不明确,他可以在这基础上浮想联翩,直到按自己的意愿做成它,或是更渺茫,或是更坚实,全得看自己即时的心灵状态。总之,他想要一件艺术作品,还想让它就是本来的样子,让它可以同意借给他一点启发;他想与它同行,靠着它,如同被一副补药支撑着,如同由一辆车子捎载着,走在一个圆圈中,崇高的感觉就会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意外的震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在试着去分析,却怎么也分析不出这一震动的原因。
总之,自从他离开了巴黎,他越来越远离现实,尤其是远离他带着一种不断增长的厌恶所看待的当代世界;这一仇恨明显影响到他的文学和艺术趣味,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开那些主题囿于现代生活中的画和书。
因此,他丧失了不加区别地欣赏无论何种形式的美的能力,对福楼拜的作品,他更喜欢《圣安东的诱惑》而不是《情感教育》,对龚古尔兄弟,更喜欢《拉福斯坦》而不是《热尔米妮·拉赛特》,对左拉,更喜欢《穆雷教士的过失》而非《小酒店》。
>> 这些作品不那么当下,却同样有震撼力,同样富有人性,使他钻入这些大师的脾性更深处,看到他们以一种更真诚的潇洒,释放出自己生命最神秘的冲动,它们同样也带走他,比其他作品带得更远,使他脱离他已经那么厌烦的这一平淡无奇的生活。
>> 确实,当一个天才艺术家被迫生活在平庸而又愚蠢的时代中时,不知不觉地,他会怀恋起另一个世纪来。
除了难得的几次,他无法跟所处的环境和谐相适;在对这一环境以及能忍受它的那些造物的审视中,他不再发现有什么足以让他散心的观察和分析的乐趣,他感到从内心中喷涌和绽放出一些特殊现象。一些模模糊糊的迁移欲望升腾起来,在思索和研究中渐渐明朗。通过遗传而获得的本能、感觉、趋向,以一种咄咄逼人的自信而觉醒,而明朗,而确立。他回忆起了他并不直接了解的那些人与物,有那么一刻,他猛然逃脱了他那个世纪的感化院,自由自在地游荡在另一个时代,而出于最后的幻觉,他似乎还觉得,他跟那个时代会相处得更和谐。
>> 在一些人那里,这是回归流逝的岁月、消失的文明、死去的时光;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向着魔幻和梦境的一种突进,是一个将要诞生的时代的一种或强或弱的幻觉,而这一时代的形象,他根本就想不到,会以一种返祖现象再现往昔的形象。
>> 在那些女人的心底,他辨识出种种可怕的紊乱,疯狂的渴望,还有忧伤,因苦苦追求可能诞生的快乐而陷于咄咄逼人的平庸。
>> 他远离我们鄙俗的生活,追忆了古老时代的亚细亚辉煌,它们灿烂四射的光芒,它们神秘的消沉,它们闲散的荒唐,它们被沉重的厌烦所操纵的凶残,而这厌烦曾从貌似汲之不尽取之不竭的丰饶和祈祷中源源流淌而出。
>> 在德·龚古尔那里,则是对上个世纪的怀恋,向着一个一去不复返的社会的种种优雅的一种回归。那种宏伟的背景,拍打着堤坝的惊天骇浪,酷热的苍穹底下一望无际的荒漠,并不存在于他的怀古作品中。他作品的场景,总是一个温馨的闺房小客厅,紧挨着一个宫廷公园做背景,客厅中散发出一个女子的阵阵肉欲之波,她绽开疲惫的笑容,邪恶地噘着嘴,眼珠子中透出一种不服从,一种若有所思。龚古尔赋予他那些人物的灵魂,已不是福楼拜为其造物所注入的那种灵魂,不是那种因为认识到任何新的幸福都不再可能这一无情的既定事实所以注定反叛的灵魂;那是一种事后反叛的灵魂,因为它毕竟已尝试了种种试验,付出了种种努力,他本想尝试着编造一些新颖的精神交往来医治已在多少个世纪中渐渐消散于男女间或巧妙或笨拙的满足中的古老享乐,但是无功而返。
尽管拉福斯坦就活在我们中间,尽管她确确实实活生生地处于我们的时代,从先辈潜移默化的影响力来说,她毕竟是上世纪的造物,她拥有那个世纪的精神特质:心灵花哨,脑力疲倦,肉欲过剩。
爱德蒙·德·龚古尔的这本书是德塞森特最爱不释手的书之一;确实,他所需要的那种梦幻暗示,已从作品中漫溢而出,白纸黑字下,透显出另一层只有精神才能看得见抓得住的意思,它由一个形容词来表示,打开了激情的逃逸之道,它还由一种犹疑来表示,让人去尽情猜测心灵的无止境无限度,没有任何一种话语能够穷尽;另外,这本书拥有一种无法模仿的华丽的语言,已不再是福楼拜的语言,这是一种敏锐而又病态的,神经质而又奸诈的文笔,勤快得足以记录下难以琢磨的印象,触动感觉,确定感受,这是一种行家的文笔,能曲径通幽,灵妙探微地处理一个时代的复杂的色调差异,当然,这一时代本身同样也复杂得要命。总之,这是对种种衰老的文明不可或缺的文笔,而无论这些文明再现的是什么时代,要表达它们的种种需要,都要求有一些词义,一些句法,一些新字,一些新句子和新词汇。
在罗马,垂死的异教以奥索尼乌斯、克劳迪亚努斯、卢蒂里乌斯的作品,改动了它的诗律学,改变了它的语言,他们那精益求精、一丝不苟、醇厚醉人和脆生生的风格,体现出跟龚古尔风格的一种必然相似,尤其是在对光线反射、阴影、色调变化的描述性部分。
在巴黎,文学史上一个独一无二的事实产生了;十八世纪这个濒于朽亡的社会,曾有过一些画家、雕塑家、音乐家、建筑家,浸透了世纪的趣味,充溢了时代的学说,却无法制造出一个真正的作家。能把社会病态的优雅凄美表现得惟妙惟肖,能将其付出了那么艰辛代价的、那么狂热喜悦的精华表达得恰到好处,就得一直等到德·龚古尔的出现,其气质由回忆、遗憾所构成,而且因他们那个时代的贫困智力与卑微憧憬的痛苦场景而更显其生动,这使得,不仅仅在他们的历史书中,而且还在一本如《拉福斯坦》那样的怀旧作品中,可以让那个时代的灵魂复活,在这位女演员身上体现出它那神经质的微妙,如此受煎熬,几乎揪心撕肺,绞尽脑汁,为的是完全彻底尝透爱情与艺术的痛苦诱导。
在左拉那里,对彼外世界的怀恋则大不相同。他没有任何欲望,向着已消逝的制度、向着迷惘于蒙昧时代的世界迁徙;他的气质,强劲,坚毅,着迷于繁茂的生命力,蓬勃的活力,健康的道德,使他偏离了上世纪人为的优雅和粉饰的萎黄,以及古老东方僧侣般的一本正经、残暴透顶的凶狠、娇柔和暧昧的梦幻。到了那一天,他也一样,他的心也被这一怀旧、这一需要所缠绕,而这需要实际上就是诗意本身,他要远远逃离他正研究着的这个当今世界,他要冲向一个理想的乡村,那里,艳阳底下,一切全都那么生气勃勃;他梦想到上天的怪诞发情,大地的长久昏厥,丰饶的花粉之雨飘落到鲜花抖动的器官上:他达到了一种宏大的泛神论之境,兴许,还不知不觉地在安置了自己的亚当和夏娃的这一伊甸园般的环境中,创造了印度人的一种神妙诗歌,大团大团的重彩浓墨,仿佛由一种奇怪的印度亮彩直接铺洒,他用这种文笔来赞美肌肤,这一物质,活生生,鲜灵灵,以其世代的激情,揭示出人类的创造,爱情的禁果,它的喘息,它本能的抚摩,它自然的姿势。
再加上波德莱尔,这三位大师在法国现代和世俗文学中,是最能抓住德塞森特的心,最能陶冶其情操,但是,随着他不断地重读他们,他已浸透在他们的作品中,了解它们的全部,烂熟于心,而为了进一步吸收它们,他不得不尽力忘记它们,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将它们束之高阁,歇息一下。
因此,当仆人把它们拿来给他时,他也只是稍微翻上一翻。仅仅指明它们应该占据的位子,监视着它们回归原位,井然有序,自在自得。
仆人新给他拿来了一系列书;那些书让他更加压抑;不过,他的喜好却也在渐渐地偏向它们,使他从中稍稍得到一番消遣,甚至,它们还以其缺陷,让他从那些大腕作家的完美作品中多少摆脱出来;这里,也一样,本着精炼的愿望,德塞森特还是在混乱的书页中寻找到一些句子,它们放射出某种电光,令他心头为之震颤,似乎在一个一开始好似绝缘的环境中释放出了电流。
他喜欢缺陷之美本身,只要它不是寄生的,不是奴性,兴许,在他的理论中有那么一定量的真理,反正他认为,次一等的颓废作家,尽管不那么完备,却更有个性,会比同一时代中真的很伟大,真的很完美的艺术家,提炼出一种更刺激、更诱人、更尖酸的精华。在他看来,正是在他们杂乱不堪的初创作品中,人们发现了最敏锐的激昂情感,最病态的心理任意,最古怪的语言堕落,而这一语言最终拒绝包含和裹藏感触与思想的动荡之盐。
因此,在大师之后,他注定会去读另一些作家,正因为公众无法理解他们,轻视他们,他才感觉到他们更有用,更珍贵。
他们中的一位,保尔·魏尔兰,曾以一部叫《愁诗集》的集子初出茅庐,这是一个几近脆弱的集子,充斥了对勒贡特·德·利尔的模仿,还有浪漫修辞学的练习,但是,透过其中的某些诗篇,例如题为《亲切的梦》的十四行诗,诗人真正的个性可见端倪。
德塞森特想寻找魏尔兰的先驱,便透过他一些变化莫测的初稿,发现了一种早已深深浸透了波德莱尔风格的才华,波德莱尔的影响后来显得尤为深远,尽管,永久不衰的大师所许可的赏赐并不那么显山露水。
然后,魏尔兰的另一些作品,《美好的歌》、《戏装游乐图》、《无词浪漫曲》,以及他最后那部诗集《智慧集》,都包含有一些篇章,一眼可见原始作家留下的痕迹,这与他那为数众多的同行恰成明显对照。
他诗行的韵脚往往因动词的时态而得,有时甚至落在前面有一个单音节词的长长的副词上,仿佛从一块岩石的边缘跌落,形成一串沉重的瀑布,另外,他的诗行被难以置信的顿挫切断,常常变得奇幻深奥,带有大胆的省略,一些不合诗律的奇怪之处却也不无优雅。
他比不止一人更善于把玩诗歌的韵律,还曾尝试让形式固定的格律诗面貌焕然一新:他把十四行诗翻转过来,尾巴朝天,就像是某些日本彩陶鱼,安放在基座上,鳃孔在下;或者他改变其性质,只押阳韵,仿佛他对阳韵有一种偏爱;同样,他也常常使用一种怪异的形式,一种三行一节的诗,中间那一行不押韵,或者另一种三行的诗节,单韵到底,后面再跟单独的一行,扔在那里当作迭句,跟它自己构成回音,例如《街道》一诗中“让我们跳起快步舞”那一句[3];他还采用另外的节奏,让几乎被抹除的音响只在遥远的诗节中听到,犹如一记湮灭的钟声。
但是,他的个性尤其体现在:苍茫暮色中,他曾能低声吟唱一些朦胧而甜美的隐情。孑然一人时,他能让人猜度他心中些许不安的心绪,思维中如此低声的私语,如此静悄悄的、如此断断续续的内心供认,就连听到它们的耳朵,也会停留在犹豫彷徨中,流向与其说感觉到还不如说猜测到的神秘灵感弄得更萎靡不振的心灵。魏尔兰的整个独特腔调全都体现在《戏装游乐图》这些可爱诗行中了:
夜幕降临,秋季一个暧昧的傍晚,
美人儿梦游般挎着我们的手臂,
悄声道出似是而非的奇特字眼,
使我们的心灵从此惊诧得颤栗。[4]
这已不再是被波德莱尔那令人难忘的大门所开启的巨袤地平线,而是在朦胧月色下,向着一片更有限和更私密的领域微微开裂的一道缝,总之,它对作者来说十分特殊,而就在德塞森特狼吞虎咽地贪吃的这些诗行中,作者明确形成了自己的诗歌体系:
因为我们要的仍是细微的色调差别,
而不是颜色,只要细微的色调差别
>> 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从缺乏思想的形式,跳到缺乏形式的思想,德塞森特始终保持了同样的谨小慎微,同样的沉着冷静。司汤达的心理学迷宫,杜朗蒂的曲折分析诱惑了他,但他们平淡无奇、枯燥无味的行政化语言,他们招租启事的行文,至多只能适用于卑下的戏剧,让他敬而远之。此外,他们有趣的精明的拆分解析,可以这么说,对一些豪情万丈的头脑起了影响作用,却根本无法打动他。他很少关注一般的情感,也不爱理会平常的思维组合,既然他精神的滞留夸大到了极点,感兴趣的只有极其细腻的感觉,只有天主教的和肉欲上的苦恼。
要想享受到一种能遂其心愿的作品,既有一种犀利的文风,又有一种透彻狡黠的分析,他得等到诱导大师的来到,那位深刻而又奇特的爱德加·坡,而他自从重读了这一位的作品,对他的爱便与日俱增了。
比起其他人来,这一位兴许以其私密的亲和力,更好地解答了德塞森特的沉思命题。
如果说,波德莱尔在心灵的天书中,破译了情感与思维的更年期,那么爱德加·坡,则在病态心理学的道路上,更为特别地探索了意志的领域。
在文学界,他在“邪恶魔鬼”这样一个颇有寓意的称号下,第一个密切观察了意志不知不觉地屈服于那些不可抗拒的冲动,而目前,大脑病理学则能以一种几乎可靠的方式来解释这些冲动;同时,他也是第一个,即便不能说揭示了,至少也能说是透露了恐惧施加于意志的令人沮丧的影响,这就如同,麻药使感觉瘫痪,箭毒能杀死运动神经;正是在这一点上,在意志的麻木消沉方面,他汇集了他的研究,分析了这一精神毒药的效果,指明了它的进展征兆,一开始是与担心相交织的心绪紊乱,然后便是焦虑,最后明显表现为恐惧,它瓦解意志力,却又并不让智力枯萎,尽管后者受到了震撼。
至于所有剧作家都大肆滥用的死亡,他从某种程度上把它磨得更尖锐了,变成了别的样子,从中引入了一种代数学和超人类的因素;但是,说实话,他所描写的已远不是临终者真实的垂死,而是站在凄惨者床前的幸存者精神的垂死,由痛苦和疲劳所引起的奇形怪状的幻觉。他带着一种残忍的迷惑力,没完没了地强调行为的恐怖,意志的崩溃,冷静地分析它们,渐渐掐住读者的喉咙,让他们气喘吁吁,窒息在这些由高烧机械安排的噩梦前。
他笔下的人物因遗传的神经官能症而抽搐,因精神舞蹈病而癫狂,只靠精气神活着;他笔下的女人,莫蕾娜们,丽姬娅们,[14]拥有渊博的学识,浸透了德国哲学的迷雾,以及古老东方通鬼附魔的神秘,而且全都有着天使般毫无生气的平胸,全都,可以这么说,毫无性别特征。
波德莱尔和坡,这两位思想者,常常被人放在一起比较,因为他们共同的诗学,他们对精神疾病研究的共同倾向,但他们有一个根本的不同,那就是对情感的体悟,后者在他们的作品中都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波德莱尔的爱是歪曲的、不公道的,其残忍的厌恶令人想到宗教裁判所的种种报复;而坡,他的爱则是贞洁的、空灵的,其中并不存在种种感官,孤独的头脑清扬而上,跟肉体器官毫无关系,而即便有肉体器官的存在,它们也将永远冰冷、纯洁。
在这大脑的诊室中,心灵外科医生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做活体解剖,一旦他的注意力松懈下来,他就变成了自己想象力的猎物,而这想象就在四处飞扬,像是美味的疫气,像是梦游神和天使般的幽灵,而对德塞森特来说,这一诊室就是一种源源不断的猜想的源泉;但是,既然他的神经官能症已经加剧,有些日子,这些阅读就会压垮他,有些日子,他就两手颤抖,侧耳细听,像是那位可怜的厄舍尔[15],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名的忧虑,一种哑默的恐惧所缠绕。
因此,他得有所节制,勉强服用一些可疑的酏剂,同样,他再也不能逍遥自在地参观他那红色门厅,如痴如醉地欣赏奥狄隆·勒东笔下的黑暗和扬·吕肯画中的酷刑。
>> 然而,当他面对从美国引进的这些精妙的迷魂药,处于如此精神状态时,整个文学在他看来就索然无味了
>> 黑暗隐藏了鲜血,催眠了反光和金色,抹黑了远处的庙宇,湮没了罪行的帮凶,让他们全都沉浸在自身死寂的色彩中,只储留了白色的水粉,还让那女子从她那珠光宝气的衣服中露出来,让她显得更加赤裸裸。
他情不自禁地抬眼朝她望去,辨认出她那未被忘怀的轮廓,她又栩栩如生地复活了,微微开启嘴唇,回顾了马拉美赋予她的奇怪而又柔美的诗句[26]:
>> 我出现在你身上,像一个遥远的影子!
但是恐惧啊!夜晚,在你严厉的水泉中,
我认识了我那纷繁梦境的裸体!
>> 确实,一种文学的颓废,因思想的老迈而衰弱,因句法的滥用而疲竭,无可救药地伤害了其肌体,它只对那些使病人发烧的好奇心敏感,然而却在没落过程中急于表达一切,执意弥补所有被遗漏的享乐,并在弥留之际遗赠最微妙的痛苦回忆,它以最浓缩和最精美的方式,体现在马拉美身上。
>> 当年,此人就曾记录下了在幽静的修道院深处风烛残年、苟延残喘的拉丁语最后的结巴,最后的痉挛,最后艳丽的回光返照。
>> 疾病卷土重来;一些陌生的现象随之产生。噩梦,嗅觉的错觉,视觉的紊乱,跟时钟一样有规律的拼命咳嗽,动脉和心脏的杂音,出冷汗,这一切之外,还出现了幻听,这些通常只在痛苦的最后阶段才会发生的变质。
德塞森特受到一种高烧的折磨,竟然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嗡嗡的黄蜂飞舞,随后,这些声音融合成了一体,很像是一台车床的轰鸣;这隆隆声越来越明显,然后又越来越轻微,并渐渐转化成一种清亮的钟声。
>>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远离了音乐艺术,从他苦苦压抑自己的那么多年以来,他能开开心心回想起来的,就只有几场室内乐演出,他聆听了贝多芬的作品,尤其是舒曼和舒伯特的作品,它们以爱德加·坡最私密、最动荡的诗歌的那种方式,研捣着他的神经。
舒曼的某些大提琴曲以其令人窒息的歇斯底里旋律,确确实实让他心跳过速,气喘气短;但尤其是舒伯特的抒情曲令他激奋,忘乎所以,然后又沉沦于沮丧中,就像是经历了神经律动的一次衰退,心灵的一种神秘的酩酊大醉。
这种音乐一直颤抖着钻进他的骨头缝,并在他心中抑制了被遗忘的无限苦痛,陈旧的忧伤,惊讶于其中竟还包容了那么多模糊的悲伤和隐约的痛楚。这忧伤的音乐从生命的最深层发出喉声,让他惊恐,又让他着迷。当他重复《少女的诉怨》时,每一次,他都禁不住流下神经质的眼泪,因为,在这首挽歌中,有某种比忧伤更多的东西,某种搅得他五内俱焚的东西,某种像是在一片忧郁风景中终结的一段爱情的东西。
>> 一次,当这精美而又哀伤的诉怨来到他嘴边时,总能令他回想起一片郊区景色,一片吝啬、哑默的景色,远处,无声无息的人流弯背躬身,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尽,消失在黄昏的暮色中,而他,苦涩浇灌心田,厌恶卡在喉头,就在哀怨的大自然中,他感觉自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已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忧伤,被一种固执的悲戚击垮,其神秘的力度排斥了任何慰藉,任何怜悯,任何安宁。就像一阵长鸣的丧钟,这绝望的歌唱缠绕在他心头,他现在躺了下来,因发烧而浑身乏力,因焦虑而心潮激荡,而这心绪之潮,更因不明其因而无法平息。终于,他被突然冲毁了堤坝的这一音乐的忧虑激流所裹挟,任凭洪流把他卷走,一分钟里,赞美诗的歌声缓缓升腾,以一种又慢又低的音调,冲进他的脑袋,丧气的太阳穴仿佛被这乱哄哄的钟锤敲打得晕乎乎的
>> 然而,一天上午,这些喧闹声全都静了下来;他感觉更能自控了,便让仆人给他拿来一面镜子;但镜子几乎马上从他手中滑落;他简直都认不出自己来了;面容灰白如土,嘴唇浮肿、干涩,舌头发皱,皮肤粗糙;从他得病以来,仆人就再没有为他修剪过头发和胡子,这更为他凹陷的脸庞增添了一丝恐怖,像是喝了酒之后瞪得大大的眼睛,在这个毛发蓬乱的骷髅头中闪耀出一种狂亮的光芒。他浑身虚弱,无论尝试着吃什么,都会忍不住统统吐个干净,还有,他明显瘦了许多,这些都让他担心,但相比较而言,还是面容的巨变把他吓得够呛。他以为自己完蛋了;然后,在压倒性的虚弱中,一种
>> 最后,渐渐地,各种器官都恢复了功能;在胃蛋白酶的帮助下,他连真正的肉也能消化了;体力也恢复了,德塞森特可以在他房间里站立住,并试图撑在一柄手杖上,同时扶住家具的边边角角走上几步;他不仅没有为这一成功欢欣鼓舞,反而忘记了他那已消逝的痛苦,对漫长的恢复期愤怒不已,还指责医生如此小步地拖住了他。没错,一些徒劳无益的尝试减慢了治疗;铁剂也并不比奎宁更强,尽管已被鸦片酊减弱了,却依然不被接受,经历了半个月无用的努力后,就像德塞森特很不耐烦地证实的那样,不得不用砷酸盐来替换它
>> 一天早晨,当他凝望着他那橙色和蓝色相间的墙壁,梦想着用希腊东正教教士长绸带制造成的理想色彩,还幻想着带有金银线饰条的俄罗斯王袍,装饰有斯拉夫字母图案、镶嵌有一粒粒乌拉尔山钻石和一条条珍珠的锦缎斗篷,这时,医生走了进来,打量了一番他那病人的目光,便询问起他的病情来。
于是,德塞森特就把自己种种无法实现的希望告诉了他,他开始密谋起了新的色彩探索,谈论起了他安排的色调的同居和决裂,这时,医生给他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对他断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在这座房子里实施自己的计划。
医生不容他有时间喘上一口气,便宣称,恢复消化功能只是走出了最迫切的康复第一步,他现在还得向神经官能症发起进攻,它还一点儿都没有治愈,需要作长年的饮食调理和日常照料。他最后还补充说,在尝试任何治疗之前,开始任何水疗法之前,他不能再在丰特奈住下去了,他得摆脱这一孤独,重返巴黎,回到公共生活中去,总之,努力地像其他人那样消遣
>> 然而,他心里说,有些人的确生活在孤独中,跟谁都不说话,离群索居,隐匿于世界的夹缝中,恰如徒刑犯和苦修僧,没什么能证明,这些不幸的人,这些睿智的人,会成为痴人疯子或结核病人。
>> 他难道不是把他自己置于了社会的边缘吗?他难道还认识那样一个人,其生存,就如他的生存那样,将打发他自身去沉思,把自己羁押在睡梦中?他难道还认识一个人,能够欣赏一个句子的微妙,一幅绘画的细致,一种思想的精巧,认识一个人,其心灵相当的清澈透亮,得以理解马拉美,喜爱魏尔兰?
他应该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世界中探测,以求发现一个双胞胎似的心灵,一个不落俗套的心灵,视寂静无言如一种善行,忘恩负义如一种放松,怀疑如一种停泊,一种港湾?
回到他出发来丰特奈之前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吗?——但是,他早先接触的大多数乡绅,从这一时代起,肯定已经在沙龙中更消沉,在游戏桌前更愚蠢,在姑娘们的嘴唇中更堕落了;大部分甚至都应该结了婚;长期以来,他们曾有着小流氓们玩过的剩货,而现在,则是他们的妻子拥有着女流氓们玩过的剩货,说到底,只有普通老百姓才是初恋的主人,才不会有什么渣滓!
多么漂亮的对调,多么美丽的交换,被一个假正经社会采用的这种习惯!德塞森特心里说。
>> 然后,分化瓦解的高贵者死亡了;贵族阶级陷入到了愚蠢和垃圾中!它熄灭在其子孙后裔的老糊涂之中,他们的机能一代不如一代,最终衰退到只剩下马夫和骑师的脑袋瓜里骚动不安的大猩猩似的本能,或者,就像舍瓦瑟勒-普拉林、波利尼亚克、舍弗勒斯家族那样,[1]翻滚在诉讼的淤泥中,弄得跟其他阶级卑鄙无耻的行径相提并论。
>> 商贸交易侵入了修道院,又厚又大的账本代替了对经唱谱,放在了唱诗台上。世纪的贪婪像一种麻风病,扫荡了教会,让僧侣们向盘货清单和发票单据鞠躬弯腰,把高级神甫变成了糖果蜜饯商和江湖医生,在俗的办事教士和杂务修士则变成了庸俗的包装工和低微的配药人了。
>> 其实本该有一些相同的观点,不允许——内心狂热之际,他也很愿意那样做——那样一种稍带魔法味道的天主教主义,像亨利三世时代那样,或是稍稍有些萨德主义,像上个世纪末那样。某些时候,他正在走向的这一特殊的教权主义,这一变了味的、艺术上堕落的神秘主义,甚至都不能跟一个神甫讨论,神甫要么无法理解他,要么就会立即嫌恶地排斥他。
>> 已经是第二十次了,这个不可解决的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安。他很想让这一猜疑状态——他在丰特奈时就在其中无谓地挣扎来的——快快结束;现在,既然他得脱胎换骨,他就想迫使自己拥有信仰,强迫自己把它拿来,并镶嵌到脑子里,用铁钩把它紧紧地拧在灵魂中,最终让它处于保护中,免遭所有那些思考的震撼和动摇;但是他越是希望如此,他精神的空白就越是无法被填满,基督就越是迟迟不降临。随着他的宗教饥渴逐渐增长,随着他竭尽全力地召唤这一信仰,作为未来的一种代价,作为他新生活的一种补助,这一虽已露出了面貌,但需他跨越的距离却让他畏惧的信仰,种种想法在他始终发热的头脑中拥挤着,排斥着他那还不稳固的意愿,并依据常识的动机,依据数学的证明,抛弃奥秘和教条!
必须能阻止自己跟自己较劲,他很痛苦地想道;必须能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被这股水流卷走,忘记两个世纪以来从上到下地摧毁了宗教结构的这些可咒的发现。
他叹了一口气,接着想道,还有,摧毁了天主教主义的,既不是生理学家们,也不是不信神的人,而是教士们,是他们自己,他们笨拙的作品将根除最根深蒂固的信念。
>> 这些思索使他未来生活的面貌更阴暗,让他的前途变得更危险,更黑暗。
确实,没有任何锚地、任何滩岸留给他停泊。在这他既无家庭又无朋友的巴黎,他将变成什么?再没有任何纽带把他粘在这圣日耳曼郊道,这街区发出老年人颤巍巍的叫声,化为一团陈年的灰尘,像一个衰老而空洞的果壳,安息在一个新社会中!在他跟这个渐渐上升的资产阶级,这个利用各种灾难让自己发财致富,激起所有灾祸来骗取人们对它谋害和盗窃行为的尊敬的资产阶级之间,还存在着什么样的接触点?
在血统贵族之后,现在又来了金钱贵族;这是商行的哈里发,桑蒂埃街[6]的专制,商业的暴政,贪婪而又狭窄的思想,虚荣而又狡诈的天性。
资产阶级比被剥夺的贵族,比失势的教士还更卑鄙,更下贱,它还从它们那里借得了轻浮的卖弄夸耀,失效的吹牛拍马,但它因为缺少生活礼仪而降低了身份,它甚至还偷来了它们的缺陷,使之转变为虚伪的缺点;它专制,阴险,卑微,胆怯,毫不留情地攻击它永恒和必然的受骗者,下等民众,它亲自放纵他们并布置他们的埋伏,好让他们一跃而起,掐住旧特权阶层的喉咙!
>> 现在,这已经是一个既成事实。一旦任务结束,平民阶层被所谓的卫生措施放尽了鲜血;资产者借助于金钱的力量和愚蠢的风气,心安理得地登上了宝座,春风得意。登基的结果,就是对一切知识理性的粉碎,对一切正直廉洁的否定,对一切艺术的宣告死亡,确实,贬值的艺术家们卑躬屈膝,匍匐在地,热心地亲吻高大的马贩子和低矮的暴君那恶臭的脚,恳求他们的施舍,以苟活在世!
>> 这是被搬到我们大陆上的美洲苦役犯大监狱;总之,金融家和暴发户那巨大的、深奥的、难以估量的横蛮粗鲁,它放射出光芒,像是一颗卑鄙的太阳,俯卧在崇拜偶像的城市上,面对一家家银行那亵渎宗教的神龛,射出淫荡的赞美诗!
哎!坍塌吧,社会!死去吧,古老的世界!德塞森特大声叫嚷道,因他回想起的丑陋场面而愤怒不已;这一声叫喊打断了始终压抑着他的噩梦。
>> “啊!”他说,“要说,这一切都不是梦!而且,我就要回到卑劣的和充满奴性的人世嘈杂中了!”他求助于叔本华慰藉性的箴言为自己疗伤;他重复着帕斯卡尔的痛苦公理:“当灵魂想到痛苦时,就看不到还有什么会让它痛苦了”,但是,那些字词回响在他的头脑中,只有声音,失去了意义;他的厌倦瓦解了它们,夺走了它们所有的意义,所有的镇静功能,所有有效和温和的活力。
他最终发现,悲观主义的推理根本就不能宽慰他,只有对一种未来生活的不可能的信仰才是一剂舒缓药
>> 尝试着逆来顺受,他试图无动于衷,但一阵狂怒的发作像一场暴风雨,把他的努力一扫而空。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一切都垮了;资产者如同就在克拉玛,跪在地上,在纸堆里,在变成了一个幽会之地、一堆残垣断壁的教堂的宏大废墟底狼吞虎咽,而这废墟,早已被无法形容的嘲笑话和丑闻般的下流话污染了。难道,为了真的表示一次它们曾存在过,《创世记》中的可怕上帝,还有从各各他钉架上搬下来的苍白的耶稣,根本就无法激活已灭绝的灾难,不再点燃曾烧毁了那些受惩城市的火焰之雨?难道,这片烂泥浆将继续流淌,并以其恶臭覆盖这一旧世界,那里将什么都长不出来,只有邪恶的种子,耻辱的收获?
门突然开了;远处,显现在门框中的,是几个戴三角帽的男人,脸刮得精光,嘴唇底下有丛小小的胡子,他们搬起箱子来,往大车上装家具,然后,门又关上了,仆人抱着几包书走了出去。
德塞森特疲惫不堪,倒在了一把椅子上。——两天后,我就将在巴黎了;走吧,他说,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一股潮水,平庸的人性浪潮一直升腾上天,它们将淹没被我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堤坝的避难所。啊!我实在没有勇气,我的心就要跳出胸口!——救世主啊,怜悯怜悯这心存疑虑的基督徒吧,怜悯怜悯这本愿有信仰的不信教者吧,怜悯怜悯这终生的苦役犯吧,他在深夜独自一人上了船,而古老希望的安慰之灯已不再能把他头上的这片天空照亮!
◆ 《逆流》在同时代作家中引起的反响和评价
>> 斯曼的《逆流》,它有我宝贝儿子的一本书的模样,有未来的《亲爱的》的身影。好一个漂亮的神经官能症患者。人们会说出想说的一切来反对这本书,这是一本给脑子带来一种轻微热度的书,而能产生这一点的书,都是天才之人的书。从中体现出一种艺术家的文笔。很好,很好,文学,或者不如说,我们的文学。
(《文学生活的日记》,1884年5月16日,第八卷,第121页)
斯特凡·马拉美
(1842—1898)
>> 现在,你愿不愿意听我对你直率地说一说书中让我感觉别扭的东西?首先,我再重复一遍,全书混乱不堪。兴许是由于我建造者的气质作祟,但是,让我觉得很别扭的是,德塞森特从开头到结尾始终都那么疯疯癫癫,没有一种什么进展,所有的片段都是由作者内心中一种艰难的过渡所带来,总之,你是在为我们显示一种随心所欲的神奇的走马灯。是不是你那主人公的神经质把他扔到这一离奇的生活中,或者,反过来,是这一离奇的生活让他有了这一神经质?这里头有一种互动性,不是吗?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没得到清楚的交代。我认为,假如你能更逻辑地把握作品,而不管它有多么疯狂,那么,它本来恐怕会有一种更震撼人心的意义,尤其在另一世界中。
>> 《逆流》!是的!逆常识之流,逆道德感之流,逆理性之流,逆自然之流,这本书就是如此,像一把刮胡刀——但那是一把浸了毒液的刮胡刀——对准当代文学荒谬不堪与大逆不道的平淡无奇割下来[……]《逆流》是于斯曼先生发现的一个心灵故事,他把它描绘在一本几乎具有魔鬼般独特性的书中——但是它,当然了,并不是一种悖论,一种新的洗牌方式,以求在小说中更新牌局,而它,在今天是那么普通,那么残忍地令人厌烦。
>> 显而易见,远远不止这些。于斯曼先生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个病人——而我们所写的小说的主人公多少总是我们自己——恰如这一病态时代中所有的小说主人公。他被世纪的神经官能症俘虏了。
>> 因为,实际上,在我们曾倾听过的、而他们自己也通过把自己固定地归类,至少也能从痛苦中得到一些安慰的那些人周围,攒动着一些对这一氛围想入非非的可怜的不幸者;小小的很有意识的年轻人,奇形怪状的假发的制造者,餐馆中的神经紧张者,他们同样也想玩比尔包开球,甘心让球砸破自己的鼻子;野心勃勃的落魄之人,诚心诚意地辱骂他们不明白的东西,他们并不知道任何天才和波德莱尔的成功得以依赖的传统,他们运用作弊的手段,偷拿形容语,却又没有激情,没有趣味,甚至连奇特的幻想都没有,艰难地撰写一些很不恰当的集子。在这帮庶民中,我们是那么孤独,让我们向一些不幸者致意,他们被生存的平庸所折磨,他们自己的感觉也不能满足他们,他们不屑于,或者不愿意,在这一自传性艺术的无羞无耻中得到慰藉,他们将到死都吃不饱肚子,从健康之家一直飘浮到上帝之家。
>> 无论如何,尽管有那些幼稚可笑的和前后不一的过分之处,于斯曼先生还是描绘出了一种例外的和奇特的精神状态,不过,我们还是能不费什么力气地进入其中,而且,我相信,这还是相当数量的年轻人的精神状态。他的德塞森特,他留在了人们记忆中,变质、腐败、起斑得恰到好处——他恐怕应该叫做蠕虫:几乎有些魔幻的甘当颓废派的颓废派典型——他将带着虚荣的得意,走向解体,化为液体。
场景很完整,因为语言跟其他东西一样地腐烂了,充满了无用的新词,不当的用法,还有被学究们称为语法错误和句法不规范的东西
>> 斯曼犯了跟夏多布里昂一样的错:他作为一个疯狂的、极其例外的个体,观察着现代心灵的一种自然演变。就如同在勒内[8]这一人物身上,有一种被自然场景所震撼的精神,彻底位于人类生存条件之外,属于杂糅的激情,魔怪的爱情,同样,德塞森特似乎也被一种性格带向了对人工造物的狂爱,而那种性格,一开始,只是被对艺术的一种稍有偏离的、精细的爱所占据。
>> 作品以一种精细雕琢的奇特风格写成,既闪闪发亮,又隐晦曲折,充满了俚语、老派说法、技术名词,以及博学的长篇大论,它们正是法国象征主义者中某些最完美的艺术家的作品的特点。人们从中能找到其奇异怪诞堪比一些兰花的暗喻,还有同样微妙的一套色彩。感官的生命在这里以神秘主义哲学的术语得到了描绘。有时,人们不再知道,他们读到的到底是一个中世纪圣人的精神自述,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的死气沉沉的忏悔告白。这是一本毒液四溢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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