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人》摘录

一座鬼镇。
“这里看上去好像发生过可怕的事情，”劳伦斯说，“它给人的就是这种感觉。”
“哦，但事实正好相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以后也永远不会有。这才是问题所在。”
他的意思是：这个镇子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而这才是真正的问题。这不是一座由于正常的人类活动而自然形成的城镇，如干旱地区的一条河流，或发现了金矿，或某些历史事件。这是一座空中楼阁式的城镇，是由贪官们在纸面上构想和规划的，而他们居住在城市里，远在天边，甚至从未踏足过这里。
过去才刚刚发生，它还没有远离我们。
我想离万物的茂盛之源更近一些。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些曾经让我感受最深的东西逐渐露出其不同的、隐藏的一面。活力和热浪变得令人烦闷，甚至略带威胁。这里没有什么能够长久，没有什么一成不变。金属开始腐蚀生锈，衣裳会变得褴褛破旧，光鲜的墙漆渐渐褪色。你在森林中清空了一片地，但别指望两周后还能再找到它。
我喜欢这些人的神态。他们一点也没有那种一直萦绕医生身边的、饱受困扰的自省。他们的人生时光都花在了漫长的旅路上。
然后我们的关系也慢慢看上去像一个固定的东西，一个有基础有形状的东西，一个真实的东西。于是我开始害怕了。我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一刀两断。我不想要一个得承担义务和责任的东西，我不想要有朝一日我可能不得不付出代价的东西。
金钱无法填补这个鸿沟，金钱就是鸿沟。
但是我无边无际的疑惑和猜忌，事实上和我自身的虚假一样深。
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些都结束了。和我的婚姻一样，没有一个明确的高潮时刻；而更像是在此情此景下，我们两人之间的一个不可避免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融入了一些事件里。我那曾属于黑夜和沉默的奇异罗曼史已沦为平凡的白日琐事，和我的人生一样真实。
我能看到他注意到这条脏兮兮的通道上所有裸露的地方：缺失的墙裙、掏空的灯具、扯落下来的光秃秃的电线。他摇着头，问道：“为什么？它们去哪儿了？”
    “外面有很多穷人。这些他们都用得着。”
    “但这就是为他们开的。医院，是为他们服务的。”
    “你去跟他们说吧。”
他咬着嘴唇，沉思了很久。“这里一直都这样的吗？”他最后挤出来一句，“我的意思是说，不可能一直都这样。”
    “为什么不可能？”
    “这明明可以改变的。”
    “怎么变？”
    “人会改变事物，”他说道，“人创造东西，他们可以改变事物。”
    “你很理想化。”我说。
    我想说的是，你太年轻了。我想告诉他，你坚持不了的。
    “对。”他高兴地点着头。他没有发现我在批评他。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医治在战争中作战的士兵。我看到了前所未闻的东西。被手榴弹、子弹和地雷摧残的伤口，人们相互之间蓄意的伤害。我记忆里难以磨灭的是流血的肉体，鲜艳无比，好像某种瑰丽的果实在干褐色的、尘士飞扬的大草原上四处绽开怒放。
这个国家在我和它之间催生了一种东西，在废墟和荒野中魔幻似的变出来，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它，而是一种形状、一种轮廓、一个威胁。这个东西要伤害我。
没有什么是不同的。每年都有同样的事在发生，都发生在它们通常发生的地方。
但她摇着头。她想抛开一切，把她中产阶级童年、其间享受过的半特权、祖辈背井离乡的价值观通通抛在身后。她现在自诩为非洲人，但她的举止与自信完全来自另一片大陆。
“在我看来，”我说，“过了某个点后，不论做什么都和什么都不做是完全一样的。”
她和劳伦斯是同样的人：对他们凭一己之力而改变事情的能力有种盲目且天真的信念。这种信念很纯粹，而这种纯粹本身强大又愚蠢。我能够想象到他们在苏丹的营地里，是怎样看上对方的——劳伦斯是年轻的医生，认真而富有激情；她则是位改用新名字的迷茫探寻者。而地处在非洲大陆的底端的南非，其灿烂的未来呼之欲出，也可能看上去像他们追寻信仰的舞合背景。

当然这只是他们关系的一部分。因为我也能看出来他们是多么不般配。在勇敢的抱负后面，这两人有什么真正的共同之处？他们的关系仅仅是另外一个想法——枯燥而合理，就像他们做的每件事。他们也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了。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和我面对面坐在桌子边，而劳伦斯在一公里外，值着可去可不去的班。
我该怎么向她解释呢？说到底，这一切还是归结于简单而虚空的理想。今晚刚拉开帷幕的时候，她把我看作是一个坏蛋，只因我告诉她自己曾在军队里待过。而现在，这个可恶的瘦小男人在她眼里成了偶像，仅仅因为他曾是一位领袖。管它什么黑人家园、暴力四起、贪婪成性，管它什么肮脏政治与毫无价值的头衔。这就是劳伦斯所栖息的道德世界，非黑即白，但里面的权力却永远不会真正犯错。
你以为自己深爱着某样东西，但当它消失时，你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在乎。
我意识到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我属于别的地方，在那间放满了廉价公共家具的乡村医院宿舍里，那里没有一丝一毫我父亲那种世事皆可控的确定感。
“你什么都不做，怎么会带来改变呢？”
“你无法改变事情现有的样子。”
最终我们变成了什么？熟悉的世界被完全颠覆了。护士成了病人。献身于事业的、充满善心的年轻医生眼里只有自己，而我，满怀怨恨的无神论者，若是祈祷有用，将会祈祷上天带来奇迹。
现状很糟糕，前景也不容乐观。但是我仍感到很满意，即使我无法从逻辑上解释原因。也许这仅仅是接受现状后的虚假平静。但无论如何，我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