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时间》摘抄㈠
为什么书中有这么多自杀者的故事,而不是普通苏联人民和平凡的苏维埃人物传记?其实说到底,他们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是出于爱,要么是由于年老,甚至只是为了兴趣,想要解开死亡之迷…我找到了这样一些人,他们执着于理想,将理想深深根植于自己内心,决不妥协——国家成了他们的宇宙,取代了他们的一切,甚至生命。他们无法摆脱伟大的历史,无法和那段历史告别,无法接受另外一种幸福,不能像今天的人们这样,完全潜入和消失于个体生活中,把渺小看成巨大。人类其实都愿意单纯地生活,哪怕没有伟大的思想;但这在俄罗斯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过,俄罗斯文学也从不是这样的。举世皆知我们是战斗民族,要么打仗,要么准备打仗,从来没有其他生活。我们的战争心理由此形成,就是在和平生活中,也是一切都按战争的思维。听到密集的鼓点,看到挥舞的旗帜,心脏就快要跳出胸口…人们不仅不会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甚至会钟爱自己的奴性。我还记得:放学后我们全班同学一起去开垦荒地,我们鄙视那些不去的同学。我们会为了自己没有参加过革命、没有经历过战争,而难过得哭出来。回首往事,难道我们真的这样过?我真的曾是这样?我和我的主人公们一起回忆。他们当中有些人说:“只有苏联人能够理解苏联人。”我们就是这样一群有着共产主义记忆的人,因为同样的记忆而惺惺相惜。 引自 参与者笔记 我们这代人轻易地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的瓦解,因为我们不是生活在理想主义生机勃勃、实力雄厚的时代,那个时候,要命的浪漫主义魔法和乌托邦愿望方兴未艾。而我们是在克里姆林宫的长老们的监督下长大的,那是个清教徒加素食主义的时代。共产主义的血脉已被遗忘,伤感和悲情主义高涨,保留下来的认识就是:乌托邦不可能变成现实。 引自 参与者笔记 苏联的文明是什么?我匆匆地捕捉它的遗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向人们询问的不是关于社会主义,而是关于爱情、嫉妒、童年、老年,关于音乐、舞蹈、发型,关于已经消失的生活中成千上万个细节。这是把灾难驱赶到习惯思维的范围中,并且说出或猜出某些真谛的唯一方法。我总是对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惊奇不已,乐此不疲地探究无边无际、数不胜数的人性真相…历史只关心事实,而情感被排除在外。人的情感是不会被纳入历史的。然而我是以一双人道主义的眼晴,而不是历史学家的眼睛看世界的。我只对人感到好奇… 引自 参与者笔记 我们觉得自由是非常简单的;但一段时间过后,我们亲自感受到了它的沉重,因为没有人教给我们什么是自由,我们只被教育过怎么为自由而牺牲。 引自 参与者笔记 在1917年革命之前,亚历山大·格林就曾写道:“不知怎么,未来并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百年过去了,未来又一次没有到位。出现了一个二手时代。 引自 参与者笔记 连续工作一昼夜,然后两天在家轮休。那时工程师挣一百三十卢布,而我在锅炉房挣九十卢布,就是说我情愿少得到四十卢布有以换取绝对的自由。我们可以读书,读很多书。我们有时间交谈。我们认为自己在产生思想。我们梦想着一场革命,但又害怕,等不到那一天。那时候,在一般情况下,人们都过着封闭的生活,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我们都是“室内盆栽植物”。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就如后来才明白的那样,其实都是幻想和杜撰,关于西方世界、资本主义还有俄罗斯民族。我们都在海市蜃楼中。这样的俄罗斯,不管是书本里的还是我们厨房中的俄罗斯,其实从来都不曾有过。它只能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中。 引自 街上的噪音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 我有逛二手书店的习惯,那里静静地摆着两百卷《世界文库》和《历险书库》,橙色封面,我的至爱。望着那一排排书脊,久久地呼吸着书的味道。书如高山啊!知识分子们却都卖掉了自己的藏书。大众当然是贫穷的,但并不是因此而要把书从家里搬出去,也不只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对书的失望。彻底绝望。就连对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都会显得不礼貌:“你现在读什么书呢?”生活中发生了太多的改变,只有在书中没有变。俄罗斯长篇小说从来不教读者如何在生活中取得成功,如何致富…奥勃洛摩夫一直躺在沙发上,契诃夫的主人公永远是边喝茶边抱怨生活… 引自 街上的噪音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 ——我是一个贪杯的人。为什么我喜欢喝酒?因为我不喜欢我的生活。我想用酒精制造出失去理性的翻腾,体会一下挪移到另一个地方的感觉。到一个一切都美好的地方去。 ——对我来说,问题更加具体:我想住在哪里?一个伟大的国家还是一个正常的国家? 引自 街上的噪音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 ——俄罗斯人需要信仰…相信光明,相信崇高。在我们的精神细胞中,有帝国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基因。英雄主义离我们更近。 ——社会主义强迫人们生活在历史中,沉溺于某种伟大… ——操!我们是精神的人,我们是特殊的人。 ——我们从来没有过民主。我们和你们都算民主分子吗? ——我们生活中最后一个伟大事件,就是改革。 ——俄罗斯只有伟大,或者什么都不是。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军队。 ——伟大国家跟我有啥关系?我只想住在一个小国,比如丹麦。没有核武器,没有石油和天然气,也没有谁用左轮手枪打爆我的脑袋。说不定我们也会学习如何用香波冲洗人行道呢… ——共产主义是人类力所不及的任务…我们总是这样:不是寄希望于宪法,就是寄希望于鲑鱼蛋黄酱。 引自 街上的噪音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 我不为九十年代后悔…沸腾和光明的时代。我以前对政治没有兴趣,也从不读报,但现在要去投票选举国会议员了。谁是改革的工程师?作家、艺术家、诗人…在第一次全苏人民代表大会上能够搜集签名。我丈夫是一位经济学家,他为此都要发疯了:“用华丽辞藻去燃烧人心,这是诗人做的事情。而你们是搞革命。接下来呢?接下来怎么办?你们怎么建立民主制度?谁去建设?现在我可明白了,你们在干什么。”他嘲笑我。我因此与他离婚了…但实际上,他是对的… 引自 街上的噪音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 所有的时间我们都在谈论痛苦…这就是我们学习的方式。在我们看来西方人很天真,因为他们不曾遭受我们一样的苦难,任何小脓疮他们都有治愈的药方。但我们是蹲过劳改营的,我们是在战争中从成堆的尸体中爬出来的,我们是在切尔诺贝利用赤裸的双手拨开核燃料过来的…现在我们又坐在社会主义的废墟上。好像战争刚刚结束,我们都被磨碎了,我们都已经散架了。我们的语言,只有痛苦的语言。 我尝试和我的学生谈论这些…他们却直接对我发出讪笑:“我们可不要吃苦。对我们来说,生活是另一种东西。”我们对不久前的世界还一无所知,就已经生活在一个新世界了。整个文明都建立在废墟上… 引自 街上的噪音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 也许在五十或一百年后,被我们称为社会主义的那段生活,将被客观地写下来。没有眼泪,也没有咒骂。人们将开始挖掘它,像挖掘古代特洛伊一样。不久之前还不能说社会主义的好话。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我还想补充一下,从个人角度说…胜利后我们这个小镇都被花海淹没了。最重要的花是天竺牡丹,必须保证它的茎秆冬天不被冻坏。上帝保佑!我们就像是照顾婴儿一般包裹它,呵护它。花在房子周围生长,在房子后面生长,沿着篱笆种植,还要靠近水井。恐惧之后特别想过幸福的生活。后来,那种花消失了,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但是我一直记得,直到现在都记得…(沉默)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审讯开始…“你怎么被俘的?”调查员问爸爸。“芬兰人把我从湖里拉上岸的。”“你是叛徒!只顾自己的性命,而不管祖国。”爸爸也认为自已有罪。他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连个审判都没有,就把他们都赶到操场上宣读命令:以叛国罪判处六年劳改。马上押送到沃尔库塔。他们在那里的永久冻土上修建铁路。天啊!那是在1941年…德国人已经快打到莫斯科城下,然而没有人告诉他们战争已经开始——因为他们是敌人,会为此而高兴的。白俄罗斯已经全部被德军控制,他们夺取了斯摩棱斯克。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我很反感有些人在谈到马克,思主义的时候那种轻蔑和不屑的样子,他们甚至要把马克思主义扔进垃圾箱!送进废品场!这是个伟大的学说,经受过所有压制,也一定能够承受我们苏联这次失败。因为很多理由…社会主义不仅仅有劳改营、政治告密和铁幕,也是正义和光明的世界:公平分享、同情弱者、善良待人,而不是自私自利。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女友力图说服我,真正的社会主义是需要有理想的人,但是现在没有这种人。理想都是废话和童话。我们的人不论怎样都不会用进口旧汽车和申根签证护照去交换苏联式的社会主义了。而我仍旧相信,人类还是要走向社会主义,走向公平公正,没有其他道路。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一到早上,我们就都各自去上班,又变成了普通苏联人,和其他人完全一样了,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地上班。要么你顺从,要么你就去扫院子当保安,没有其他方式保护自己。等到离开工作岗位回到家,就又开始在厨房聚会,一边喝伏特加,一边通过受到高度干扰的美国之音收听维索茨基的禁书。我至今记得那种剧烈的噼噼啪啪的无线电干扰声。但那个时候我们徜徉于无休止的浪漫、恋爱和分手的循环中。当时许多人都自认为是国家的良心,认为自己有权开启民智。可是我们对人民了解吗?也就是从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中,从我们的“乡村作家”那里,还有拉斯普京和别洛夫的作品中,才有些了解。我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理解,我曾经对着他大叫:“爸爸,如果你不把党证退给他们,我就不和你说话了。”爸爸哭了。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我们都相信:时候到了,停在街上的公共汽车把我们载去参加民主集会。我们憧憬着住进美丽的房子,而不是赫鲁晓夫的灰色建筑中,我们会建成高速路取代破旧的公路,一切都将变得美好。但谁都没有去寻求合理的证明。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证明。但是为什么还要相信?因为我们是用心去信,而不是用理智去信。我们是用心去投票站投票的。谁都没有具体说应该做什么,反正自由就是一切了。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人们可能会嘲笑我们的那些日子,说那是一场轻喜剧、滑稽剧。但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是十分严肃、认真和诚实的。全都是真实的,我们也都是真心实意的。手无寸铁的人民面对坦克,准备牺牲。我就坐在街垒上看着这些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那里的所有人全都是真诚地去赴死的。我们知道,七十年了,这台机器把人都磨碎了,没人认为不经过重大流血牺牲就能将这部机器轻易打破。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我们有个约定,不涉及这些话题,不能伤害对方。如果我们争论,就会破坏两个人的关系。我们许多年都没说过话。不过这都是过去了。 ——现在我们只谈论孩子和孙子。只谈论谁的别墅栽种了什么东西。 ——我们的朋友相聚时,也完全不谈政治。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走到现在。绅士和同志,“白军”与“红军”,大家都生活在一起了。已经没有人还想要开枪。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引自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 “丽思卡会回来的。我要等她。”从丽思卡离开后,我都七年没见过她了,她和一个军官好上,就抛弃了萨沙。她年纪轻,比萨沙年轻好多。他太爱她了。她在葬礼上用头撞着萨沙的棺木大哭:“是我毁了萨沙的一生啊!总而言之…爱情不是头发,不能那么快剪断,爱情也不能靠十字架维系。怎么事后才想起来哭啊?谁能从地底下听到你啊…(沉默)唉,上帝啊!四十岁之前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造孽。四十岁之后就应该忏悔了,上帝还来得及原谅你。 引自 兄弟和姐妹,刽子手、受害者和选民 宽恕什么呢?他生前和任何人都和睦得像一家人。你没有的我给你,我没有的你送来。我们都喜欢过节。我们一起建设了社会主义,可是现在广播上却说社会主义结束了,而我们还停留在这里… 火车一趟一趟地敲打地面,敲打地面,陌生的人们,你想要什么?什么?没有相同的死亡…我的大儿子出生在西伯利亚,白喉病杀死了他。而我还活着。昨天夜晚我跑到萨沙坟上,和他坐了会儿,给他讲了丽思卡如何为他痛哭,用头撞棺木。爱情不相信岁月…… 我们都将死去,但一切都会好的。 引自 兄弟和姐妹,刽子手、受害者和选民 我大叫着:“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啊。”警察向我们确认说:“这些是极权主义时代的物品,我只是负责稽查毒品和色情的…”一个党证卖十个美元一还说这不是色情?光荣勋章…或者是这个带列宁像的红旗,用它们换美元?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正在作为某种装饰品中的一个部分,他们在拿我们开心。我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站在那儿就哭了。 引自 耳语和呐喊……还有高兴 说说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现在我还绝对相信这点。我们是在贫穷和天真中长大的,但从来没有人怀疑我们是不是幸福,也没有人嫉妒别人。在学校期间,我们用廉价铅笔盒和钢笔去换四十戈比。 引自 耳语和呐喊……还有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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