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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常地,就会有这样的小说出现,它并非对现实的记录,而是创造出了一整个全新的现实,就像一盏灯,照进我们最幽暗的感受。 埃德蒙•怀特《不可洇渡的童年》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序言 这种对周遭事物混乱不安的感知揭示了儿童那错乱的、如梦一般的思维过程,他们还无法理解客体恒常性的概念,没有意识到有些外物无论被想象力照耀得多么明亮都会保持原样。对于孩子来说,一切都处于危险的流变中,而巴尔瓦完美地捕捉到了这种晕船一般的感觉,这种不稳定性。 埃德蒙•怀特《不可洇渡的童年》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序言 洋娃娃被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总是等着有人举起她的双臂,把她高高托起,托起她那卑微的过去,和渺小的孤独。娃娃每只手上只有三根手指,穿着淡绿色的裙子,小嘴浅浅含笑,还有一双不能弯曲的腿。从病床到边桌,从私密的卫生间到开阔的窗户,娃娃飞舞在玛丽娜的双手上,毫无障碍地穿过所有空间。有一天,她说: “你就叫玛丽娜吧,跟我一样。” 那一瞬间,她像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 “你的名字是玛丽娜!” 万一洋娃娃玛丽娜跟她一样,回忆越来越少,只剩一点,最后完全消失了可怎么办呢? “你的名字跟我的一样。” 因为只有洋娃娃不会撒谎。只有洋娃娃始终安安静静的,像是走到了漫长人生的中点。她的模样变了,时光流逝,而她始终警醒,仿佛能看到神启。她的双眼盛满幻觉,没有睫毛(睫毛掉了,现在即使躺下,娃娃的眼睛也闭不上了)。 “现在你永远都是醒着的了,娃娃,你坏掉了。” 但娃娃离坏掉还差得远。从近处可以看到很多不易觉察的细节,比如皮肤,太真实了,仅仅是耳朵和嘴唇的弯曲和塑料的褶皱就让玛丽娜着了迷,更别提那经得住细细打量的皮肤了,那么近,那么真实。她总爱把自己的脸凑到娃娃的脸旁,伸出舌头,舔娃娃的眼睛。 “现在你能看得更清楚啦。” 洋娃娃一直看得很清楚:过去,现在,未来。要是玛丽娜一连几天把娃娃放在窗户的搁板上,任由她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会发生什么呢?毫无疑问,娃娃会洞察一切,越长越大,就跟玛丽娜肩上的伤口一样,娃娃背上的接缝会绽开,然后就会有人拿着黑色的小剪子,一个个地挑开那些线头。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你知道怎么样才睡得着吗?”院长问,“你数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地数,直到红灯变成蓝色……” 那时候,连那衣柜的木料都充满诱惑,还有每个衣柜第一层抽屉上用彩笔写着的名字,那些女孩们的名字:狄安娜、玛塞拉、胡丽娅、萨拉、玛丽娅、安娜、莫妮卡、特蕾莎、拉盖尔、赛丽娅、帕萝玛、伊蕾内。 她从床上坐起,用手摸过那一个个名字。他们会把她的名字,玛丽娜,像其他女孩的一样,用彩笔写在某个抽屉上吗? 她用最快的速度念了一遍: 狄安娜玛塞拉胡丽娅萨拉玛丽娅安娜莫妮卡特蕾莎拉盖尔赛丽娅帕萝玛伊蕾内。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一下课,我们就开始玩耍。我们总爱唱着歌,伴着绳子打在沙地上的沉闷响声跳大绳。每次进绳都得专心致志,计算好绳子的运动轨迹和速度,还得与歌谣合拍。一旦跳进去,总会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全身紧绷,仿佛每一次绳子击地的声响都近在嘴边,甚至像是从自己肚子里传出来的。每一次落地都是回到人世,轻盈而迅捷,我们只得接受。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我们还玩捉迷藏:大家在树后缩成一团,假装自己成了树的一部分,只要待着不动就不会被发现。每个人都得这样跪着,双膝硌在花园地面粗大的沙粒上,它们会在膝头留下印迹,直到某人的名字被叫到,大家就得赶紧逃走,拯救自己。这个词可真奇怪:拯救自己。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玛丽娜不明白。她仿佛已经沉醉在女孩们睡颜散发出的隐秘信号中了,总是期待夜晚降临,假装迅速入睡,耐心地等着周遭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缓慢。然后她会默默数到五十,确认大家都睡着了,就微微坐起身来,好更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稍有响动,她都会缩回身子,重新闭眼躺好,再次数到五十。 还有些时候,玛丽娜抬起身子,寂静笼罩着整个房间,一切都纹丝不动。这时她会从床上起身,感受着脚下地砖的凉意,走向某个女孩的床铺,一直近到可以用她的双唇摩挲那个女孩。她总想:“她要是现在醒过来,就会看到我!”这想法让她惊恐不已。她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女孩的枕边,呼吸着女孩的气息。 就像疼痛。简直就像疼痛。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玛丽娜努力回想着各种杂乱无章的颜色和形状,心理医生则在黑皮本上匆忙写下她的描述。要是遇到记不清的颜色,玛丽娜就马上编出一种,跟真实的回忆掺杂在一起。如此一来,当时的场景就被改写,记忆演变成了一种可以从口袋里取出来、摆上桌面的东西。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不过如今,这句话的语调也起了变化。就像是一句控诉、一个让人羞耻的秘密,就像是一株寄生在皮肤之下的水生植物;如今,这话肆意滋长,浸满湿气。周遭小女孩们的存在使得玛丽娜无法生活在这句话之外。每当梦到这句话,她都觉得它已经在她的脸上待了很久,像一件家具、一栋建筑。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爱是一种堪称古老的东西,历来如此。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如果这举动一直持续下去,玛丽娜就会跟许多陷入爱里的人一样,她沦为这个举动的奴隶,而非产生这个举动的主体,她会被禁锢在这个举动中,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永远麻木地重复这个举动。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有那么一瞬间,女孩面色苍白、发青,像是一张过曝的照片。女孩的面孔也要消失了吗?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好长时间里,我们都会保持一动不动,直到夜深,会有一声奇怪的响动成为第一个信号。所有人都将躁动起来,如同被风吹得胀鼓鼓的短裙。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信号可以是任何形式:吹吹口哨,敲敲木头,甚至寂静本身。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那天晚上,玛丽娜决定再也不玩这游戏了。她躲在被子下,伸出舌头舔肩膀玩儿。她双脚冰凉,硬得像颗干玉米粒,她对自己说:“我再也不玩了。” 可那晚她还是玩了。信号一如既往地出现,娃娃们一个个从床上起身。仿佛每人体内都藏着一份精致而脆弱的礼物。她放缓呼吸,不声不响的,想让娃娃们相信她已经睡着了,可是没有人离开。她们的体重诡异地叠加在床上,每增加一人,弹簧就咯吱作响,然后是娃娃们此起彼伏的嘘声。 “我不想玩了。”她说。 娃娃们掀开被子。 “玛丽娜,不玩了吗?” “不玩了。”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事物的名字让我们害怕。怎么能把事物封闭在一个名字里、从此永不见天日呢?任何东西,一旦有了名字,就会变得更强大,我们不懂这一点,所以才玩游戏,对彼此说:“这游戏挺好玩的,是吧?” 安德烈斯•巴尔瓦《小手》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似乎妈妈想要打开一个新的空间,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包围起来。 安德烈斯•巴尔瓦《血缘》 “我想要那一百万。”妈妈直视着她的双眼,说道。 “什么一百万?” “你和曼努埃尔买房子的时候,我给你们的一百万。” “妈,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但我就想要那一百万。”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笔钱,因为那是妈妈最钟爱的战马之一,每次争吵之后,都会闪亮登场,就连一贯最平和的曼努埃尔,也被它弄得不胜其烦,甚至懒得跟她说话。现在它又出现了,带着庄重,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语气,而是一种对于有来有往的强制要求。 安德烈斯•巴尔瓦《血缘》 所有的死亡都会将记忆留存在一两个它曾触碰到的物体上,一瞬间,它们就变成了一种象征,似乎死亡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周围的事物清空,再用死亡将其填满,赋予其另外的含义。 安德烈斯•巴尔瓦《血缘》 萨拉乘坐公交车回家,为了能够步行穿过公园,她提前两站下了车。一个词语敲打着她的太阳穴。那是一个简单、圆润、白皙的词语。这个词语在树上,在跑步者的呼吸里,在那个九月的夜晚突然而至的燥热的黑暗里。有好几次她都差点儿脱口而出。 安德烈斯•巴尔瓦《弱化》 萨拉爱她,就像爱一只耳聋的小狗,爱一个透过窗子望向公园的百无聊赖的穷苦孩子。 安德烈斯•巴尔瓦《弱化》 有着虫形分针的玫瑰色手表显示现在是七点半,星期三,但这两件事都不如再次藏起来那么紧要。 安德烈斯•巴尔瓦《弱化》 尽管整个上午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好几次,但是萨拉并没有因此而放弃休息,她睡着,但是从未睡踏实,就像一只依赖持续的压力才能生存下去的动物。然而,休憩的时间就像洞穴一般阴郁、昏暗。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感知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感受着这里或那里的肌肉在放松,与此同时,另外某个地方又一直保持着紧张。此起彼伏,就像是一场或许是由她亲自指挥的音乐会,只不过她全程都是无意识的。 安德烈斯•巴尔瓦《弱化》 她没有坐在前几晚的地方,因为她突然很想尽早与他碰面。她在湖边站着等他,等他赶上她。声音在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才继续行动。她急速地跑向自己觉得最后一次听见他声音的地方,大喊起来。那个身影慢慢地向后缩着,最后只剩下一个背影。她知道他已经彻底走了,因为空气再一次变得沉重,迟缓,艰难。她走到经常坐着的那个角落去观察那片湖。她俯身向湖面去喝水,将整张脸都打湿了。假如他对她说“离开那儿,走开,去投海”,她会照做的。 安德烈斯•巴尔瓦《弱化》 透过树枝的间隙,她发现天空带着一种阴郁的灰色,感觉要下雨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沉重、强壮,仿若此时的天空,坚硬、粗糙,仿若动物一般。她觉得自己似乎一直以来便生活在那里,在那一堵堵树墙之间,而此刻穿透树枝的光便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所有。 安德烈斯•巴尔瓦《弱化》 然而,周围的事物越是让她感到舒服,她便越不喜欢处在其中的她自己的身体。她捡起一根树枝,挽起裤管,划伤了大腿,直到出血。然后,似乎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她痴痴地看着硕大的深红色血滴沿着雪白的皮肤滑落在地,就像一面刚刚臆想出来的旗帜。 安德烈斯•巴尔瓦《弱化》 门被关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瓷砖上反射着泛黄的光带。像是无数双眼睛。 安德烈斯•巴尔瓦《弱化》 他喜欢跑步,就像孩童喜欢仰望天空,荒诞而无休。 安德烈斯•巴尔瓦《马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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