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兄系官职的内亚渊源》
二、加(兄)名号语源的内亚渊源
高句丽的加系职官源自夫余,但作为政治名号(political titulary)的加未必起源于夫余。这个名号的语源(etymology)是什么?依据现有的阿尔泰比较历史语言学的知识,我们可以肯定这一名号的语源是东胡语(即古蒙古语)的aka/aga,意为“哥哥”。《宋书》记慕容廆与其兄吐谷浑分裂,吐谷浑率部西迁,“后廆追思浑,作阿干之歌,鲜卑呼兄为阿干”。其后《魏书》、《晋书》等,都有同样的记录。关于鲜卑语的属性归类,在李盖提(Louis Ligeti)的经典研究之后(注:Louis Ligeti,Le Tabghatch,un dialecte de la langue Sien-pi,in:Louis Ligeti ed.,in:Mongolian Studies,Budapest:Akadémiai Kiadó,1970),现在学界一般都同意,鲜卑语、乌桓语(由于乌桓与鲜卑同属东胡集团,故亦可谓东胡语)均属于古蒙古语(Proto-Mongolian)。
最早对鲜卑语的“阿干”作出现代阿尔泰语比对的,是法国学者伯希和(Paul Pelliot)和日本学者白鸟库吉。伯希和在研究吐谷浑族属的文章里,讨论了“阿干”一词,并得出明确的结论:“此阿干显为(蒙古语称兄之)aqa之对音。”(注:伯希和:《吐谷浑为蒙古语系人种说》,)白鸟库吉在《东胡民族考》中条列现代阿尔泰诸语言中表示“兄”的词汇,如aka/akan-aga/agan-aki/akin等,都足以证明鲜卑语的阿干源自阿尔泰语系(注:白鳥庫吉:《东胡民族考》(1910—1913))。亦邻真也指出:“从‘阿干’(兄)与蒙古语‘阿合’(兄)的比较中可以推测东部鲜卑语同蒙古语有同源关系,而前者具有更为古老的形态。”(注:亦邻真:《中国北方民族与蒙古族族源》)据现代阿尔泰语源学研究,突厥语族诸语言的aga/ağa(兄)都是从蒙古语的aka/aga借入的(注:I·smet Zeki Eyuboğlu,Türk Dilinin Etimolojik Sözlüğü)。
根据俄罗斯语言学家СергейСтаростин所建立的阿尔泰语源数据库,古阿尔泰语(Proto-Altaic)中表“哥哥”的词汇可以拟定为āk`a,古代蒙古语的*aka借入突厥语中成为*(i)āka,借入通古斯语中,就是*akā/*kakā。现代蒙古语的“兄”是ax,书面上应作axa,但因为词尾的元音-a脱落,读作ax。《蒙古秘史》也提到这个词,如第79节提到“阿中合纳儿”,旁译“兄每”。李盖提转写为aqa-nar,其他研究者也都采用同样的转写,可见中古蒙古语还以aqa为兄长。现代达斡尔语作ag(注:仲素纯:《达斡尔语简志》),反映了与现代蒙古语同样的词尾元音-a的脱落情况。在通古斯语族中,aka/aga发生的变化也不大,满语和锡伯语中的哥哥均作age。突厥语族中aka/aga几乎是普遍存在的,比如维吾尔语的aka和土耳其语的ağa(辅音-g-已经弱化了)。
鲜卑语的“阿干”在中古时代也进入了汉语,演化成后来汉语中极为重要的亲属称谓词“哥哥”。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中首次提出,从唐代起在口语中代替了“兄”的“哥”可能是外来语。在王力先生提出这个问题之后,汉语史研究者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突破性的研究。他们同意,汉语的“哥哥”来自于“阿哥”,而“阿哥”又来自于鲜卑语的“阿干”。蒲立本(Edwin G.Pulleyblank)把“哥”字拟音为ka,那么阿哥可拟音为aka。可是“干”字音为kan,“阿干”读为akan,明显不同的是“阿干”比“阿哥”多了一个鼻音-n,如何解释这种矛盾呢?
亦邻真认为,阿干(*akan)附有尾鼻音-n也许是现代蒙古语aka更古老的形式,即古代蒙古语本来作akan,后来尾鼻音-n脱落变成了aka,这种变化与许多本来附有-n的元代蒙古语名词到现代蒙古语中其尾鼻音已经脱落,是同样的道理,比如usun→ǔs(水),darasun→dras(酒)(注:亦邻真:《中国北方民族与蒙古族族源》)。按照这个解释,aka在古代便只有akan这一个形式。但是,这个解释与《蒙古秘史》时代及稍后的中古蒙古语中同一个名词往往存在着附有尾鼻音和不附有尾鼻音两种形式的事实,是不相合的。而且,在现代蒙古语中,特别是在口语中,词尾为元音的某些名词,也存在着附有尾鼻音和不附有尾鼻音两种形式,甚至可以发现,是否附有尾鼻音似乎并没有严格的词汇、语音和语法功能。也就是说,蒙古语中某些词尾为元音的名词,在具体使用时后面再附加尾鼻音-n,在某种语境中、在一定程度上,是具有随意性和不确定性的。对这种语言现象,陈宗振给出了一种简洁的解释。他认为,名词附加韵尾-n与蒙古语某些名词具备两种词干形式有关。蒙古语有些名词只有一种词干形式,是为“不变词干名词”;另有一些名词具有两种词干形式,即词尾带鼻化成分的原形词干与不带鼻化成分的简化词干,是为“可变词干名词”。这种具备两种词干形式的名词后接某些附加成分时,要用原形词干(即亦邻真所说的“更古老的形式”),同时词尾的鼻化成分还原为舌尖鼻音;而在作主语、宾语、联合成分,或后接另一些附加成分时,要用简化形式(注:陈宗振:《试释李唐皇室以“哥”称“父”的原因及“哥”、“姐”等词与阿尔泰诸语言的关系》)。
因此,aka与akan尽管可以算作两个词干,但它们不过是同一个名词的不同形式。古代汉字在转写非汉语词汇时,有时候会省略词首元音,如išbara译作沙钵略、始波罗。《三国志》用“加”(ka)音译夫余和高句丽的aka,以及《三国史记》、《三国遗事》用干、湌(kan)等单音节汉字音译新罗的akan,词首元音a-都被省略了,当然,这并不反映原词的词首元音的脱落,而只是汉字转写时为追求简洁所造成的省略。不过前引新罗官职中的大阿湌和阿湌,其阿干和阿湌并非省译,词首的元音是翻译出来了的。
综上可知,新罗官制中极为重要的那些官职,很多是以“湌”或“干”为官称(political official title),加上各种官号(appellation)构成的政治名号(political titulary),如:伊伐湌=伊伐(官号)+湌(官称);伊罚干=伊罚+干;角干=角+干;伊尺湌=伊尺+湌;波珍湌=波珍+湌;海干=海+干;破弥干=破弥+干;等等。新罗的这一官称来自高句丽的“兄”(意译)或“加”(音译),新罗早期君主称号如居西干、麻立干,其名号结构完全相同,即居西(官号)+干(官称),麻立(官号)+干(官称),反映新罗早期在政治上曾经附庸于高句丽,从而接受了高句丽的官职。不过应当注意,尽管新罗采用了高句丽的官称akan,可是那些官号(如“居西”、“麻立”等等),完全可以是源于新罗自身的语言和政治传统。金富轼说:“新罗王称居西干者一,次次雄者一,尼师今者十六,麻立干者四。罗末名儒崔致远作《帝王年代历》,皆称某王,不言居西干等,岂以其言鄙野不足称也。”早期新罗君主称号的不稳定,反映的正是新罗政治发育所带来的迅速变化。或者换一种说法,早期新罗君主与其他新罗贵族在称号上的平等(共同以“干”为官称),反映了王权尚未确立,王室还没有从贵族集团中超然而出。随着新罗在政治上的发展,新罗君主从智证麻立干开始,获得新的官称(王),“干”(akan)不再是君主的官称,而为新罗大臣所专有,由此“干”在新罗官制内进一步分化为《三国史记》所记载的九等官职。在这一过程中,akan的原始词义终于消失了,至少在官方史料中,后来不再有人知道这一官称来自高句丽的“兄”。而高句丽的加(兄)来自夫余,从《高丽记》中提到“大兄加”来看,高句丽内部还是知道“加”的原意的。
三、拓跋鲜卑及其他内亚民族以aka/akan为官称的情况
古蒙古语的aka/aga很早就进入突厥语族,并且经由中亚突厥民族又传入波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等非突厥语的地区,在奥斯曼帝国时代更传入西亚、北非和东欧,作为一种荣誉头衔,既作为官号(appellation)也作为官称(political official title)使用。波斯Qajar(Kadjar)王朝的建立者Agha Muhammad Shah,就是以agha(即aga/aka)为荣誉称号的。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埃及和伊朗,aga既作为荣誉头衔又作为家族姓氏使用。伊斯兰教什叶派第二大教派Ismaili中第一大分支Nizari的伊玛目(Imam)所世袭的头衔,就是Aga Khan,而这两个词都来自阿尔泰的古老传统。今巴基斯坦有以Aga Khan为名的大学。1969—1971年在位的巴基斯坦前总统叶海亚·汗的名号全称是Agha Muhammad Yahya Khan,其中的Agha就是他的世袭荣誉头衔(注:在巴基斯坦,世袭荣誉头衔Agha在使用时应当置于名字之后而不是之前,目前这种前置的形式是受英文影响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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