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0章
她当时对他了解很少,而现在,尽管他们已经结婚将近两年,她对他仍旧知之不多。起初她被他的亲切善良所打动,为他的激情而吃惊并欣喜。他异常体贴,也很在意她是否安逸,只要她稍稍表达出某种愿望,他便忙不迭地去实现,他经常送她各种小礼物。当她偶然感到不舒服,没有人照顾得比他更加亲切周到。要是给他机会去做一件她懒得做的事,那简直就是对他的恩典。
他不像凯蒂所见的大多数男人对待自己妻子那样,却好像她是来乡间别墅的客人。这很令人愉快,尽管有点儿滑稽。如果他能随意一点儿,她会觉得跟他在一起更自在。他们的夫妻关系也没有让两人更亲近,他总是那么狂热,充满激情,有点儿古怪的歇斯底里,还多愁善感。
她不安地发现他实际上十分情绪化,他的自我控制归结于羞涩或长久以来的习惯,她弄不清到底是哪一种:当他拥她在怀里,欲望得到满足时,这个羞于讲出什么可笑之话的人,这个生怕自己显得荒谬的人,竟会用那种对婴儿的口气说话,这让她有些难堪。有一次她狠狠伤了他的感情,讥笑着告诉他,他说的全是些最可怕的废话。当时她便发觉搂着自己的手臂松了下来,他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放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一两天后便对他说:“你这个老糊涂虫,我并不在乎你跟我说的那些胡话。”他害羞地笑了几声。
她很快发现他有种不幸的缺陷,无法做到完全忘我,他太过自觉了。聚会上大家唱歌的时候,沃尔特从来无法参与进来。他只是坐在一边微笑着表示他很开心,但那笑容是勉强的,更像是讥讽的假笑,让你不禁觉得这些自得其乐的人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傻瓜。
这让凯蒂十分扫兴。她生性活泼,爱笑,可以整天聊个不停,所以他的沉默让她不安。他有个习惯,对她不经意说出的话不予回应,这让她很是恼火。那种话确实不需要回答,但答上一句总会让人更加愉快。如果下雨了,她说:“真是大雨倾盆啊。”她希望他会跟上一句:“是啊,可不是嘛!”但他选择沉默,有时她真想上前使劲摇晃他。 “我说这是倾盆大雨。”她又重复一遍。 “我听见了。”他回答,脸上带着深情的微笑。 这表明他不想惹她生气,不说话是因为他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凯蒂笑着想,如果人人都在有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口,人类很快就丧失语言能力了。
当然了,事实是他不具备魅力,因此不受大家的欢迎,这一点她到香港后没多久就发现了。她对他的工作依然不了解,但已十分清楚地认识到政府的细菌学家只是个无名头的小人物,知道这个就足够了。他好像不愿意跟她讨论自己这部分生活。起初她对他工作的方方面面都抱有兴趣,什么都要询问,他总是用几句说笑把她搪塞过去。
他很矜持。她所了解的有关他祖辈的情况,以及他的出身、他受的教育和遇见她之前的经历,都是她一一探问出来的。很奇怪,似乎唯一惹他心烦的就是问他问题。可她天生好奇,连珠炮似的向他提问,结果他的回答一个比一个生硬粗鲁。她明察秋毫,知道他并非想隐瞒什么,只不过出于封闭的天性。他厌烦谈论自己,因为这让他害羞、不自在,他不知该如何豁达开放。他喜欢读书,但那些书让凯蒂感到枯燥乏味。如果不是在埋头写科学论文,他就去读有关中国的书或者历史著作。他从来都不放松,她觉得他根本放松不下来。他也喜欢竞技运动,打网球和桥牌。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爱上自己,想不出还有谁比她更不适合这个内敛、冷淡、自持自重的人。然而,他的确疯狂地爱着她,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取悦她。他像一个蜡人,随她操控摆布,但一想到他展示给她的、只有她能看见的那一面,便对他有些鄙视。她怀疑他那讥讽的态度,对她所喜欢的诸多人和事抱有的轻蔑容忍,不过是一个幌子,用以掩盖内心深处的虚弱。他很聪明,大家似乎也都这样认为,但除了十分偶然的情况下,他跟两三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心情也不错以外,她从没见过他高高兴兴,表现出愉快。她倒不是嫌他无聊,只是对他漠不关心。
查尔斯·汤森是殖民地助理辅政司,她绝不容许他利用自己来展示其屈尊的恩赐,这一点她早就在汤森太太身上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对方极尽礼数。
“我享受优待坐在你们旁边。”他说。 她立刻感到踏实下来,心里的敌意一下子消失了。他眼含笑意,但她仍看到那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她很清楚其中的寓意,这让她直想笑出声来。
这已不是沃尔特第一次用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激怒她了。她心里说,有什么必要如此谨小慎微呢?你要么喜欢人家,要么不喜欢。
虽然他没说什么逗趣的话,还是让她咯咯发笑,这大概是出于他说起话来的样子:他深沉、浑厚的嗓音里带着爱抚,那亲切、明亮的蓝眼睛里充满愉悦之情,让你觉得跟他在一起会自由自在。他当然很有魅力,因此才那样讨人喜欢。
她断定自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就算他没对她说什么甜言蜜语,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也已露出了真相。他气度闲适,令人愉快,又毫不扭捏做作。凯蒂十分熟悉这种氛围,她很欣赏他在善意的取笑之间——那是他们的主要话题——不时加入几句恰到好处的奉承话。在告别握手时他轻轻按了按,让她丝毫不会弄错。
在他告诉她之前,她就知道他爱上了自己,心里有点儿害怕,跟他保持着距离。他很冲动,这就很难办了。她不敢让他吻她,因为一想到他的胳膊要搂住她,她的心就会狂跳。她还从未恋爱过,这太美妙了。而现在,当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一下子对她丈夫施予的爱倍感同情。她说笑般地奚落沃尔特,竟发现他并不反感。她以前或许还有点怕他,但现在她更有信心了。她揶揄他,喜欢看他领受她的玩笑时脸上慢慢浮现的笑容,他又惊讶又高兴。她想,他不久就会开始有人情味了。现在她多少知晓了爱情的真谛,让她转而细细抚弄他的情感,就像竖琴师将他的手指撩过琴弦。看到他被自己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就哈哈大笑起来。
当查理成了她的情人后,她跟沃尔特之间的形势就越来越荒谬。一见他那么严肃,那么自制,她就很难忍住哈哈大笑。她实在太高兴了,甚至感觉不到这样对他太不厚道。毕竟,如果没有他,她永远都不会认识查理。她犹豫了一段时间后才迈出了最后一步,不是因为她不愿屈服于查理的激情——她的激情也跟他不相上下——而是因为她的教养和俗常规矩让她畏葸不前。她随后很是惊奇(最终的行动完全出于偶然,他们谁都没有看到任何机会,直到它面对面摆在眼前),发现自己的感觉与以前没有任何不同。她原以为这会给她带来某种她也说不清的梦幻般的变化,让她觉得好像变了一个人。当她偶然在镜子里照见自己,却茫然发现里面还是她前一天见过的那个女人。
她的幸福——有时几乎让她难以承受——再度焕发了她的美貌。在结婚之前她便开始失去最初的青春活力,变得疲劳而憔悴。一些刻薄无情的人说她已经凋败,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跟同样年龄的已婚妇女显然不同。她就像一颗玫瑰花蕾,花瓣的边缘已开始泛黄,可一转眼却变成一朵盛开的玫瑰。
她看上去就像又回到了十八岁,那美艳夺目的魅力登峰造极。这一点实在无法不让人评说,她的女友们悄悄善意地问她是不是要生孩子了。那些冷漠的人曾说她不过是个长着一只长鼻子的漂亮女人,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错看了她。她就是查理第一次见到她时所说的“惊世美人”。
但她经常能在各种场合见到他,看到他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话,一如往常对待其他人那样轻松快活,她就觉得十分有趣。听见他风趣诙谐地跟她说笑,谁能想象到没多久之前他还满怀激情地搂着她呢?
当然现在还不清楚沃尔特是否知道真相。如果他不知道的话,也许最好顺其自然。但如果他知道了,那么说到底,对他们几个倒是件好事。一开始,她即使算不上满意,至少也顺从了只能偷偷跟查理见面的事实。但时间愈发助长了她的热情,她越来越无法忍受阻止他们长相厮守的障碍。他多次向她表白,他痛恨自己的地位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痛恨束缚他的绳索,还有束缚她的绳索。 他说,要是他们俩完全自由该多好啊!她明白他的意思。谁也不想闹出丑闻,你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但假如自由突然落到他们头上,啊,那样的话,一切该有多简单啊!
看来不会有谁遭受太大损失,她很清楚他跟妻子的关系,那是个冷漠的女人,多年来他们之间已无爱情可言,是习惯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还有便利,当然也因为孩子。凯蒂的情况要复杂一些:沃尔特很爱她,好在他也倾心专注于工作。何况男人们总有自己的俱乐部可去:最初或许很苦恼,但他会挺过去的,他没有任何理由不再娶别人。查理跟她说,他怎么也想不出她竟会把自己白白搭给沃尔特·费恩。
沃尔特是个正人君子,说句公道话,她愿意承认他这一点,再说他又很爱她。他会做出正确抉择,容许跟她离婚。他们犯下了错误,幸好现在发现得不太晚。她拿定主意究竟该跟他说些什么话、如何对待他。她会很和善,面带微笑,但态度坚定。他们没必要吵架,以后,见到他她也会高高兴兴。她真心希望他们一同度过的两年会成为他极其珍贵的记忆。
事情会非常简单,一切都可以妥当处理,既不闹出丑闻,也不伤和气。然后她就跟查理结婚。凯蒂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会幸福的。为达到这一目的,值得经历一定的麻烦。一幅幅图景交替呈现在她眼前,想到他们的共同生活,他们共处的乐趣,他们一次次外出短暂旅行,还有他们要住的房子,他获擢升的职位和她给予的扶助。他会为她深感自豪,而她,则对他倍加爱慕。
但有一股忧虑的暗流在这一幅幅白日幻景之间穿过,这种感觉很难解释,仿佛一支乐队的木管和弦乐器在演奏牧歌般的旋律,而低音部的套鼓却轻轻敲击出一连串冷森森的音符,预示着某种不祥。沃尔特迟早会回家,一想到要看见他,她的心就开始狂跳。
她当然并不怕他,说到底他能怎么样呢?她反复说服自己,但无法完全消除内心的不安,她把想对他说的话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大闹一场能有什么好处?她非常遗憾,天知道她不想让他痛苦,但她如果不爱他的话,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继续伪装毫无益处,总不如把真相说出来好。她希望他不会不高兴,但既然已经犯了错误,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承认这一点,她会一直想着他的好。
就在她跟自己念叨着这些的时候,猛然间一阵恐惧让她手心冒汗,惊吓之余她愈发对他感到气愤。如果他要大吵大闹那是他的事情,要是闹出意想不到的结果,他可不要大惊小怪。她会告诉他,她从来就没把他放在心上,结婚后她没有一天不后悔的。他很无趣,哦,他真让她厌烦,厌烦,厌烦!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简直可笑。他毫无幽默感。她讨厌他盛气凌人的架势,讨厌他的冷漠、他的自我克制。要是一个人对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心目中只有自己,自我克制也就很容易了。
发生的一切全是他自己的错。谢天谢地,他终于就要知道真相。她恨他,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是的,她很感激这一切全都结束了。他为什么还不放开她?他缠着她嫁给自己,现在她受够了。
她的心往下一沉,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传遍肢体,让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就像人们常会借用的那句俗语——犹如有人踩在你的坟墓上——来描述这种颤栗。他脸色惨白。这种样子她以前见过一次,那是他们一起坐在公园里,他求她嫁给他。他深色的眼睛一动不动,难以捉摸,瞳孔大得超乎寻常。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的嘴唇颤抖着,这让她几乎吐不清字眼。她吓坏了,生怕自己晕过去。 “我觉得跟平时差不多。” 他的声音在她听来很奇怪,最后一个字稍稍上扬,让他的话显得随意,但这是硬装出来的。她弄不清他是否看出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她必须强忍着才不会尖叫起来。他垂下眼睛。
她瘫软无力,两三分钟内都动弹不得,但最后还是从沙发上直起身来,就像大病初愈,身子依然虚弱,勉强在地上站稳。她不知自己的两条腿能不能支撑住,扶着椅子和桌子慢慢移到走廊上,然后一只手扶着墙壁挪回她的房间。
他的声音通常令人愉快,音调抑扬顿挫,但现在全在同一个调子上,显得陌生而不自然,让凯蒂觉得好像他从很远的地方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盘子,或者桌子,或者墙上的某幅画,独独不去跟她对视。她发觉他不忍看自己。
她想读书,但无法看清眼前的字句,文字变得模糊。她的头剧烈疼痛起来。 他什么时候才开口呢? 两人默默坐了一个小时。她不再假装读书,把那本小说放在膝盖上,呆呆地望着半空,不敢做出任何动作,或弄出一丁点儿声响。他纹丝不动坐着,姿态还是那么轻松悠闲,那双毫无动感的大眼睛盯在图片上。他的沉静带着一种奇妙的威胁意味,让凯蒂联想到一头野兽,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他看了她一眼,还是那样笑着,只是笑容有点僵硬,不太自然。她发觉他眼里有一丝焦虑的阴影。
又是一阵停顿,凯蒂一动不动坐在檀香木柜子上,焦急地看着汤森。他的脸色又变得阴沉,紧锁双眉,嘴角也耷拉下来。但他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歹毒的快意。 “我估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对我们有利。你知道,有个很好的办法,就是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你是他,你该如何行动。一个男人遭遇这种境况,只有一种办法能够保全面子,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敢随你拿任何东西打赌,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汤森越说越起劲儿,他的蓝眼睛闪闪发光,又变回原来那个快活乐天的自我。他的一番启发让人信心大增。
凯蒂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她知道沃尔特多么害羞,他害怕吵闹,担心引起公众的注意,她相信这些都会对他造成影响,但她不相信他会受到物质利益的左右。也许她还不是非常了解他,但查理对他就更不了解了。 “你想没想过他疯狂地爱着我?” 他没有回答,但用调皮的眼神对她笑了笑,那迷人的样子她既熟悉又喜爱。 “哦,怎么啦?我知道你要说点儿可怕的话了。” “嗯,你知道,女人往往觉得男人疯狂地爱上了她们,实际上没到那种地步。”
她感受着对他的爱,这几乎是一种折磨。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提醒了她:或许沃尔特爱她爱得十分强烈,以至于他准备接受任何屈辱,只要她偶尔还能让他爱一爱就行。这一点她可以理解,因为她对查理的感觉就是这样。一股自豪的快意传遍她的全身,同时又稍有反感:有的人竟然会爱得如此卑贱。
她不再害怕了,但一转眼——这简直不合情理——她又为自己未来的计划破灭而感到遗憾,现在什么危险都过去了,她倒希望沃尔特会坚持离婚。
说明 · · · · · ·
表示其中内容是对原文的摘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