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至二十七章
事实上,除了飞行时间异常漫长之外,航空兵对那次特别的空袭并没有什么印象,毕竟他们完成了那么多次任务。此外,每次执行任务,他们脑子里想的主要是自身的存亡。在几千英尺的高空,很难想象他们投掷的炸弹落下时,地面上的人会遭遇什么。
许多人在战后患上了各种疾病—溃疡、胃病、椎骨融合、双手颤抖,他们把这些病症直接归咎于轰炸任务的巨大压力。但与此同时,特里普机组的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宣称,那是他们生命中不平凡的一段时期,不可取代、不可重现。他们一致认可世人对德累斯顿这座城市的看法,作为回应,他们只能说,敌人犯下诸多暴行,所以任何任务的终极目标都是消灭纳粹,纳粹毒瘤若有任何残余,都可能复萌,导致未来不可遏制的暴行。特里普的战友们四散各地,过上了不同的生活,从地方政府职员到古董商。所有人都为自己服役时所做的贡献感到自豪。
在战后的德累斯顿,当市民们适应了新世界、新政治、新哲学和新压迫带来的沉重压力时,人们越来越意识到记忆的重要性。事实上,关于纪念的斗争将变得残酷而痛苦。然而,与此同时,这座城市开始复兴和重建,并最终找到了一种新的美学,与公共生活的其他领域不同,这种美学并没有完全被苏联意识形态的重压所支配。
对于维克多·克伦佩雷尔和伊娃·克伦佩雷尔来说,他们在战后岁月里所经历的世界时而奇妙美好,时而令人崩溃。美好之处在于,他们每天不仅能受到礼貌的对待,还得到人们的尊重。这是因为克伦佩雷尔教授的职业生涯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前往欧洲各地参加学术会议,甚至去了中国;也因为他发表的专著和他做的讲座。然而,战后的生活也令人难受,因为伊娃的健康状况一直很差,也因为在这个新生的德累斯顿,他们清醒地意识到,曾经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犹太人几乎全部死亡。死去犹太人的影子将永远浮在城市上空,对杀死他们的势力还会卷土重来的忧惧也永远不会消散。
20世纪80年代,这座城市已经恢复了足够多的美学生活,不仅吸引来自俄罗斯和社会主义阵营国家的游客,也吸引西方人。那些对苏联及其卫星国的政治理念并不敏感的左翼游客穿过铁幕,去品味这个还没有被闪闪发光的物质主义陷阱所俘获的文化地标。
在这些离奇的岁月里,这座城市的艺术之心在日益压抑和腐朽的政权背景下,以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和信心跳动着。有一个阴沉的地标提醒着所有德累斯顿人1945年2月13日的景象:在开阔、荒凉的新市场里,圣母教堂的断壁残垣仍在那里。在德累斯顿这几十年漫长的重建过程中,这座令人赏心悦目的巴洛克式神殿从未被当局视为优先修复的建筑。相反,它那支离破碎的残迹永远提醒着人们美英帝国主义的邪恶,以及他们无端将如此美丽的事物当作轰炸目标的恶行。及至20世纪80年代初,该遗址成为德累斯顿和平运动的中心。就像西方年轻人大声疾呼反对核武库一样,德累斯顿年轻人也以同样的热情游行反对所有此类武器。
“人链”的想法部分是为了回应一些居心不良的人,他们一直试图利用纪念日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极右翼分子希望把德国人塑造成战争罪行的殉难者。每个社会都有极端分子,但德累斯顿人明白,他们的城市是个异常敏感的圣地,如若失去守卫,圣地就会被亵渎。虽然花了几十年时间,但德累斯顿可以说是真正恢复了往昔的光辉,不论是在美学上,还是在精神上。而死者也从未被遗忘。
随后,在晚上9点45分,也就是1945年防空警报响起的那一刻,城市里所有钟声都开始敲响。这噪声令人深感不安;不和谐的声音在城市上空回荡,不同的音符和音调在修复后的墙壁和街道间跳动,仿佛一种不断聚拢的恐惧。城市里所有的钟都在铿锵作响,催促人们逃离,它们诉说着这个世界的秩序如何被粗暴地颠覆。钟声一直响到晚上10点03分,即炸弹落下的那一刻。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人们点燃蜡烛,放在广场的砖石地面上。几百根蜡烛,放在一个特别标记的区域里。对一些人来说,这是祈祷的时刻,甚至是与当晚死去的先辈交流的时刻;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非凡的一瞥,让他们得以窥见这座城市血脉中流淌的深情。
这座城市成功将时间编织在一起,拉近过去与现在的距离,弥合了纳粹主义和1945年2月那场灾难所造成的巨大裂痕。不过,达到这种和解并不容易。在人们怀着耐心和无限的爱修复圣母教堂的过程中,交织着悲伤、失落、愧疚和责任。
任何复杂精细到这种程度的修复工作都会让一些不屑一顾的人认为,这不过是一件制作精良的赝品,新的建筑结构在哲学上与旧结构必然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任何对旧结构的复原都不过是一种历史媚俗。但游客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们欣赏着教堂环形内部结构的富丽堂皇,爬上狭窄的螺旋形楼梯,经过石质穹顶,来到教堂顶部,他们体会到坚实牢固和深以为豪的感觉,完全没有身处仿造之地的疑虑。
“战争罪”首先指向某种意图和理性决策,这就提出另一种可能。战争创造出它那令人作呕的危险引力,在长达六年的冲突即将结束时,在数百万人死亡,各方都已精疲力竭的情况下,轰炸这些城市真的不是出于报复,或是清醒理智的残酷之举?真的只是为了让另一方罢手而发动的又一次孤注一掷的、条件反射式的攻击吗?正如我们不能假定个人总是以完全理性的方式行事一样,基于某种意志而行动的整个组织也是如此。就像圣母教堂及其穹顶和巨石曾经(现在依然)被无形的几何力量所支撑,战争也可以被视为社会精密平衡的失调。任何持续时间如此之长、规模如此之大的战争,最终都将产生回响,开始破坏作为社会结构基石的理智本身,并由此揭露出文明内在的微妙之处。
现在是否可以通过提出法律上的精确指控来寻求任何安慰或补偿?
这座城市本身清楚地表明,关键在于纪念,而且必须把德累斯顿大轰炸视为所有战争之恐怖的普遍象征,而非单一事件。
沐浴在温暖夕阳的琥珀色光晕中,你会生出一种眩晕般的陶醉之感。当精妙的音符与宫廷教堂清脆的钟声短暂交织之时,杂糅却纯粹的乐音比任何事物都更能传达出生活的意义。即使是在12月的寒冷空气中,德累斯顿也充满活力,洋溢着童年梦中的圣诞气息。在短暂的午后空呈现出蓝宝石色,然后逐渐变暗,老市场开阔的空间变成了由小木棚摊位组成的迷宫,这些摊位卖着热红酒和各种礼物,整个广场被红绿相间的绚丽灯光照亮。当时辰交替,圣十字教堂沉重的大钟总会在清冷的黑暗中敲响,发出深沉的乐音。而你会瞬间想起,过去,与你不过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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