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页 第二章：传播的偏向

某种媒介可能更适合知识在时间上的纵向传播，尤其是它笨重而耐久，不便于运输的时候；
某种媒介可能更适合知识在空间上的横向传播，尤其是它轻巧而便于运输的时候。

一种媒介经过长期使用之后，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它传播的知识特征。

一种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

以下是媒介影响社会文明进程的体现：


埃及：莎草纸对石头和象形文字为核心的知识垄断产生了挑战。
莎草纸和软管笔日益普及，僧侣书写和职业抄书人也同时出现。文字和思想因此而世俗化。读书写字普及以后，国家的行政管理随之而延伸。这场社会革命的结果，是读书写字的媒介从石头转为莎草纸，僧侣阶级的地位日益重要。……埃及没有解决强大僧侣阶级的敌视问题……难以书写的象形文字支撑的知识垄断，抗拒变革的要求，终于使埃及帝国寿终正寝。莎草纸的供应充足，宗教又对文字产生保守的影响，所以象形文字维持不变。


两河流域：楔形文字取代象形文字
两流域缺乏团结的必然要求，所以它一早就出现了若干个神权政治的城邦……黏土作为书写的媒介，隐藏着一些必然的结果。这些泥版难以运输，有促进非集中化的倾向。潮湿的泥版上刻字比较困难，象形文字因而消失。约定俗成的符号和城市化的楔形文字模式随之产生。和黏土刻写相关的硬笔应运而生。这里的语言基本上是单音节词汇，字符的开发要满足简单和一致的需要，以确保分散城邦的交流。
于是：
寺庙财富的积累引起城邦之间的竞争和战乱，因此而出现了军事领袖和军队。宗教组织成功地解决了时间的问题，与此相对的空间控制问题，必然使权力向国王集中。
君主集权有利于宫殿建筑的发展，君主们喜欢用石头雕刻，把石头作为铭刻的媒介，尤其喜欢把法律刻在石头上。……征服者的语言不能和被征服者的语言统一，但征服者还是接受了被征服者的文字。汉穆拉比把闪米特语言定为官方语言。……苏美尔语固化为僧侣阶级的神圣语言。汉穆拉比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它有共同的成文法、共同的首都、共同的历法。
（统一度量衡，60进位制）

亚述帝国：
亚述帝国扩张的过程中，征服了许多不同语言、种族和文化的民族，摧毁了阿米拉人的城邦。……帝国版图的扩大，促进了贸易和产业的发展。反过来，贸易和产业又要求高效率的文字，阿拉米文字日益加强主流地位。
知识垄断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僧侣组织的支配，受到楔形文字和象形文字这些复杂文字的保护。知识垄断阻碍了政治组织的发展。摆脱这些知识垄断现象发生在巴比伦文明和埃及文明的边缘地区。在这些地区，原始民族中新兴的语言需要简单明快。公元前1500年之前，闪米特民族和埃及点接触中，显然是在巴勒斯坦发明了一种拼音字母，然后在腓尼基海岸边完善了这个字母表。……喜克索人的入侵……使阿拉米文字和腓尼基文字分道扬镳。阿拉米文字的演变和陆路贸易有关，它要一套简明规范的字母、可以写在羊皮纸上的字母。腓尼基文字的演变，要满足海上贸易的需要，这和莎草纸的使用有关。腓尼基文字把人类语言分解为代表22个辅音的基本成分。
灵活的字母表有利于贸易的发展，促进了腓尼基商贸中心的兴起，依靠独特语言的一些小国应运而生。

波斯人：
波斯人拥有长弓长矛这类新武器的优势，还有改良后的拼音字母的优势，他们迅速建立了一个取代亚述帝国的波斯帝国。……亚述人统治两个风格迥异的宗教中心所遭遇的困难，由波斯人继承下来。……波斯人建立了一套完善的行政系统，其基础是一个道路网和邮政网。……亚述帝国和波斯帝国着力于空间上的控制，然而，面对巴比伦和埃及这些地区的宗教垄断，它们并不能解决时间的问题。

希腊：
地中海北岸的希腊人接受了腓尼基－闪米特人辅音型的字母表……由于没有文字，它们积累了强有力的口头传统，而且善辩。他们辩论的中心问题，是北方来的王朝何以能够征服其他民族。《荷马史诗》这个代代相传的反复吟唱作品，反映了一代代听众的需要。这个强大的口头传统，修正了腓尼基人的辅音型字母表，使之更适合希腊人自己的需要。他们用24个字母中的5个字母表现元音。元音和辅音同样重要，所以每个词里都要使用元音字母。他们的书面语成为适应口头传统需要的工具，字母表的使用意味着对语音而不是对视觉的关注，对耳朵而不是对眼睛的关注。以前的几个帝国建立在以视觉为基础的传播之上。与此相对，希腊的政治组织注重的是口头讨论。……在希腊，文字引进大概拖到公元前7世纪初，大量而经常从埃及得到莎草纸有困难，石头作媒介又有局限性——这些因素相加的结果，是保护了希腊人的口语传统。……围绕复杂的文字，是无法建立知识垄断的。
（希腊人的口头传统及其活力对欧洲人影响极大）
口头传统的强大不仅使字母表适应其需要，而且使希腊人借用的文明得到适当的修正。……对自然和科学的关注取代了超自然力。……奥林匹亚人的传统认为，神和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这个传统突出了空间观念，以后又促进了几何学的发展。几何学主宰的自然科学关注的是事物的内部属性，而不是其外部关系。
在希腊生活中，人们对几何学和空间关系的关注，在他们殖民的过程中得到强化。……其结果就是土地的垄断。……贸易对土地而言日益重要，梭伦改革就是其反映。但是随着……公元前6世纪僭主的兴起，这些改革的不足又暴露无遗。……随着贸易的兴起，人们对金钱日益关注。这说明对几何学和空间关系的兴趣是有局限的，对算术和时间的兴趣是有必要的。关于空间和外部关系的学说涉及离散关系，但忽略了连续性的重要意义。……梭伦关注的问题主要是与土地、空间和几何学有关的问题，克莱塞尼兹关注的问题主要是与贸易、时间和算术有关的问题。克莱塞尼兹从贵族的手里夺取了对时间的控制，他采用了太阳历，用太阳历来管理议事会定期轮流选举的制度。于是城邦就取代了家族国家。
口头传统的有效作用在国家的发展中表现出来。希腊人成功地阻止了波斯帝国的扩张。
图书馆对于城邦是必需之物。……在公元前335年，亚里士多德建立了一座图书馆。……文字传统使口语传统的活力走到了尽头。用尼采的话来说：“从长远的观点来看问题，容许人人读书，不仅会糟蹋写作，而且会糟蹋思想。”

罗马：
口头传统为希腊的文化活动提供了社会环境，它对西方的历史具有重大的意义，对罗马的历史具有现实的意义。……希腊为改革以作的斗争，以德拉古、梭伦和克莱塞尼兹的著作而告终。以后在罗马，……十大执政官在公元前451年和450年制定的”十二表法“，使平民的权力日益增长，公元前253年，一位平民出任祭司长——这就是改革的圆满结局。
口头传统固有的灵活性，在平民地位上升的过程中是显然易见的。在制度的变迁中，在律师的活动中，在机制创新以便适应调整的需要中，都可以看到口头传统固有的灵活性。公元前242年，第二号执政官的席位设定给一位外国人。这说明与外族日益扩大的贸易是何等重要。虽然文字更加普及，但是执政的形式却更为灵活。执政官上台伊始，就根据已经变化的需要来发布自己的政令。
到了公元前1世纪中期，文字的影响显然反映在对法典的需求中。到了西塞罗的时代，人们满脑子想的，已经是法律和口头传统中的先例。
罗马法适应口头传统，罗马军团又攻无不克，罗马帝国自然扩张。……罗马人控制了希腊和马其顿，在埃及，托勒密王朝在亚历山大港建立了新的都城。他们还修建了一座大型图书馆，创造了一个新的地下神塞拉皮斯。这一切措施，都是为了抵消底比斯僧侣阶级的影响。俗语系统和硬管笔受到鼓励，从而损害了僧侣书写体和软管笔。……托勒密王朝禁止向他们出口莎草纸，所以他们不得不大规模使用羊皮纸。
（罗马）把大量希腊藏书运回国。莎草纸从埃及流传进来。书籍贸易发展了，共同图书馆和私人图书馆建立起来。文字的流布激起了人们编制法典的兴趣。……在法律的影响下，个人从家庭中分离出来。因为帝国内部的法典越来越严厉，个人就转向东方宗教。排斥异教的努力逐渐土崩瓦解。
罗马帝国官僚机构的发展，以及对它广袤国土进行行政管理的成功，都有赖于莎草纸的供应。（但它不能）解决帝国第三种问题即时间问题的办法。一种新的媒介浮出水面，以解决莎草纸的局限问题。耐久的羊皮纸抄本弥补了容易破损的莎草纸卷的缺陷，有了羊皮纸之后，基督徒就可以有效地利用希伯来经文，就可以积累大量的基督教文献了。……羊皮纸成为一个力量强大的宗教组织的传播媒介。帝国承认基督教之后，接着就出现了对异教的严厉镇压。

拜占庭帝国：
伊斯兰教的传播却断了莎草纸向东西两个方向的出口。……围绕羊皮纸的知识垄断重视宗教，损害了法律。羊皮纸这种媒介适合隐修制度从埃及向欧洲的传播。
拜占庭帝国试图阻止伊斯兰教的影响。它独特的影响产生于禁止偶像崇拜，抨击隐修制度对经济生活的消耗。
查理曼对政府效率的关心，表现在他努力改善教会控制的教育机构，推出高效而统一的文字，即小写书体。……羊皮纸成为通用的媒介，凭借这个媒介，基督教逐渐建立起了对知识的垄断。
知识垄断激起了一种新媒介的竞争。这个新媒介就是中国传到欧洲的纸。中国人发明了用碎布造纸，用毛笔写字，完善了一套象形文字，约四五千字，用以满足一般的需要。……用汉字通话的效果，使中国人不用再去开发字母表。……伊斯兰教向东传播之后，造纸术传入西方。……拜占庭帝国的教育强调世俗的学问。
造纸术从巴格达流向西方。……13世纪后期，意大利开发了造纸术的新工艺，纸的质量大大改善。14世纪，造纸术又传入法国。因为碎布是造纸的主要原料，大城市是主要市场，于是纸的生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靠近城市，是否有充足的术和动力。1275年前后，商业革命兴起，纸的产量随之增加。意大利商业都市的活动削弱了拜占庭帝国。对由阿拉伯人传来的纸的宗教偏见，随之瓦解。随着城市、大教堂和大学的发展，乡村地区修道院的知识垄断，也受到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