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不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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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注定
要继续寻找生活的桂冠
继续为生活无穷无尽的罪过
忏悔受罚的
轻松的生活
轻松的爱情
轻松的死亡
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2
美国的医院向来安安静静,像一座优雅的别墅一样隐藏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两侧。医院里,候诊室、急诊室、手术室,也是安安静静。排队的人稀稀疏疏,长椅上散落着医院准备的旧报纸旧杂志,墙壁上的电视机永远放着橄榄球赛,一群人戴着头盔,在绿茵场上玩儿命疯跑。你很难一眼看得出这些人的病痛和心情,他们的感知似乎都被一种叫做“文明”或“富裕”的东西遮盖住了,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身体里、骨子里。悄无声息。他们通常面无表情,真真正正的面无表情,像被囚禁已久的罪犯等待处死一样。可是一切又如此井然有序。和中国医院里塞满患者,医生疲于奔命病人蜂拥而至面露难色甚至痛不欲生的盛况相比,这里实在是太不像医院了,反倒像一家按摩美容中心的接待大厅。哪怕是在急诊室,也只有从口罩后面传来的隐隐的沙哑的咳嗽声。没有中国医院树丛一样的吊瓶,护士急匆匆地赶路,病人气急败坏地挤在窗口缴费。只有一个又一个冷冰冰的人,拿出让人惊讶的耐心等待。
……
小优说,他每次从医院里走出来的时候,都觉得那个接受检查的他终于回到了他的躯壳。他开始怀念中医。怀念他爷爷,一位资深的老中医。他小时候从爷爷的药铺前面跑过去,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把他围得紧紧实实。他看见爷爷同病人聊天,笑容可掬。逢年过节,还时常收到病人送来的家鸡和鸡蛋。他喜欢同他爷爷聊天,觉得人的身体实在是一个再玄幻不过的东西。他喜欢爷爷干枯粗糙的手指,指节突出,按在他的脉搏上的那种感觉。他感到自己身体内的秘密正被另一个关系亲密的人知晓。通过那根神奇的手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律动,心跳、呼吸、脉搏、穴位、气血——一个浑然天成的整体,一个难以用科学逻辑解释的完美整体。他和他的爷爷,在那一刻,都成了为这个整体的完善而努力的共同体。
3
他觉得这就是美国人对待问题的方式。他们量化一切,靠数字和指标过日子;怀疑一切,靠机器生存;包容一切,永远礼貌却疏远地笑。
4
每年抽空回家的时候还要反复被问起在国外生活的感受,当然是不知道怎么讲才好。他站在那些充满期待的目光前面,说自己像全身赤裸的野蛮人被过度温情的文明包围,张口叫不出声音,闭口又觉得粗鲁。他曾经以为这样的时刻——他父母微笑着在人群外围骄傲地看着他的时刻,是无上光荣的时刻。直到他亲身经历了,才发现人们替他感到骄傲的东西——成就感和幸福感——正是他没有的。它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究竟出现过没有,没人知道。
5
小优说,这就是他的困境,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厌恶却无法纠正的自己。他从来都讨厌将自我情绪无限扩大,波及无辜的人,因而远离社交网络和美国电影(这两者在他看来就是因无聊而将自我情绪无限夸张的产物)。他最终还是变成了这样的人,在难以自控的情绪中无法脱身,化身为奴。
6
记得有年感恩节,我还没买车,和小优在学校旁边小镇的一家中国超市买完菜,背在书包里,走路回学校。晚上五点,天完全黑下来。人行道在雨后一片泥泞,没有路灯,只靠来来回回经过的车灯勉强照明。路边的小屋前都架起了为圣诞节准备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霓虹。我们在那条不久前刚刚发生过枪击案的僻静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不时警惕地望望身后。马路对面是一大片墓地,墓碑层层叠叠,从一百多年前挨到今天。冬天下雪的时候,那片墓地像极了那首《白桦林》,每次经过那里,手风琴就会在脑海里响起。有条小河从墓地旁边蜿蜒而过,那个时候还没完全结冰,成群结队的绿头鸭就从那里游来又游走。晚上六点,马路上没有人影,只有开得飞快的汽车,呼啸而过,冷血的炫耀。我猜想小优和我一样,想要拦下其中的一辆,幻想自己偶遇一个笃信基督的善人,把我们从冬夜的寒冷与绝望中解救出去。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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