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黄对《困兽手记》的笔记(17)

1

《国王鞠躬，国王杀人》（Der König verneigt sich und tötet）

“至今我都无法理解，信仰为什么能够帮助别人平抑恐惧，平衡心理，平静思绪。而在我眼中，每一句经文，包括人们天天机械吟诵的祷词。最终只能成为范式，需要我根据自身的情况作出诠释。双脚的位置在地面，往上是小腹，然后是肋骨、头，最高处是头发。我们如何让心灵越过头发穿过厚厚的屋顶，到达上帝的住所。外婆的愿望无法达成，为什么总对我唱着这些成词滥调？”

2

他在炉火边读书时流露出的悲怆神情和不经意的叹息声，似乎背叛了他的琴声、歌声和人前温暖的笑容。

他像是一本装错了封面的书，在众人无法察觉的角落，趁着书页的油印味尚未散去，默默释放着自卑的忧郁。那种带着自残意味的忧郁，让他祷告闭目时颤抖的睫毛和吃饭时微微翕张的鼻孔，都透出一股悲凉。尤其是在克里斯蒂贴心的凝视中，那股悲凉便愈发无法遏止。吉姆的眼神，也因此蒙上慌张的神色。那双原本深邃似海的蓝褐色的眼睛，也变得浅如河流，一颗石子就能搅动出涟漪。与此同时，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居住的地下室里，也沾染上了这层悲凉。它仿佛和那幅透纳先生笔下的出海航船有着某种联络——英雄迟暮般的悲壮——让我出于本能地想要一探究竟。

3

那是怎样一双明媚而撩人心弦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将一半的阳光留在左面半张脸上，而右边上扬的嘴角衬得面色分外红润。细细长长的几根发辫自然地搭在胸前。耳朵上垂下来的镶着黑色宝石的银饰仿佛在风中摆动。最耀眼的还有她那顶红色和蓝色相间的新疆帽，一件镶着波纹状白色碎花的黑色尼龙坎肩。虽然只是半身照，还是可以想象只露出半个袖子的橘红色印花长裙多么光彩照人！

难道这就是那个每天去听吉姆弹吉他的新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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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爱情描绘时间

你的泪水是清晨

我的欲念是夜晚

2

也许生来被断绝了对外界的向往的人，即使在年老之后，大概也会保持孩子一样的童贞吧？

3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聪明伶俐的样子，一双眼睛好像始终渴望从我说的话里找到另一个世界的讯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时常在梦里看见那双眼睛。她在我的梦里，从来不开口说话，只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永远一件花色长裙的背影，凭空出现在阳光下、雨里和雾里。其实，我只在离开新疆的那天凝视过那个背影，只有那么一次，可是却一直忘不掉。”

4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滴在我手上。我的心软了，醉了，无力反抗。我开始盼着她出现，盼着她的脚步踩在草地上灵巧的声音。……我当时已经不年轻了，却在刹那间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痛苦。……后来她和那个男孩告别，从远处认出了我。她奔向我，逆着太阳。她灵巧而苗条的影子边缘镶上一层金光。我当时心慌意乱，根本想不出怎么和她打招呼。我还没从莫名的怒火中缓过来。她像个孩子一样自然地牵过我的手，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跟着她漫无目的地跑，穿过羊群和白色的帐房。最后她带我爬上一座不高的山，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就在我气急败坏，刚要开口问她究竟要干什么，她神秘地笑笑，我顺着她的视线，抬头望见了金灿灿的落日。像一颗鸡蛋连着蛋清和蛋黄在水中下沉，在洒满晚霞的天空中飘飘荡荡。山脚下是一片翠绿的牧场，牧民们挥着鞭子赶着他们的牛羊。不远处的湖水如镜子一样，映衬着黄橙橙的落日。那种美，像摄走了我的魂儿一样，让我瞬间忘记了刚刚的痛苦。几乎毫无征兆地，她扭过头，轻轻吻了我的脸。……可是当我回头看见她那张在夕阳映衬下红扑扑的脸，还是鬼使神差地凑了过去。我以前不相信时间会停止，但是那一刻，时间真的停了下来。羊群的咩咩声、牧羊人的口哨声、连风声和呼吸声都消失不见。我觉得自己像被什么东西击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留下一个轻轻的吻，毫无痕迹的吻。

“她依偎在我怀里。我们看着落日一点一点沉下去，最后倏地消逝在远山中央，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直坐到天黑。

“那是我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有种随着落日的离开永不再来的感觉。”

5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从一个完全和你不相干的环境中抽身出来，回到那个你曾经觉得理所当然的熟悉的环境里，反而会觉得那个不相干的地方离你的心更近，更让你习惯和留恋。你会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质疑那个地方，究竟有没有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但是毕竟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思念也好像没那么浓了，从心理上渐渐接受了不会再见的事实。”

1

洁净对于她而言，已经远远超出了生活需要的范畴，成为一种性格上的执拗和自我克制。

她在打扫的过程中，体会到禁欲的快感，并且感到身体里早已沉睡的某种热度被重新唤醒。那种热度，大概就是还原事物本来面目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对于自己无休止的清理，艾文琪隐约感到无法纠正的苦闷。

2

艾文琪和苏晴，冰与火。一边是自卑得佯装冷漠，一边是自信得目中无人。一边是远离男人的自我站立的孤绝世界，一边是依靠美言和称赞过活的开放心地。一边是独自高贵的沉浸式的想象，一边是与众人欢乐的超群的快慰。她们极少出现在同一地点、同一场合，如今却共处一室，在几步的距离之内呼吸、生活。她们会在对方生日的时候交换礼物，对方生病的时候端茶倒水，却不会坐在同一张桌前聊天，在一场旅行中搭伴，或在另一个城市偶遇时过久攀谈。就像此刻，她们明明同时在这间逼仄的阁楼，却同各自的好友聊天，独自分享自己的心事。

3

他像个误入敌营、走投无路的孤兵，端着仅剩的枪支弹药——他脆弱的自尊心——寻觅随时可能同归于尽的目标。只是多少年过去，他早就忘记自己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变得草木皆兵。他又像个从出生起就在舞台上表演的演员，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宣告自己角色的独立和人物的与众不同。演到曲终人散，却终于记不起当初设定的那个角色是什么样的。自己的那场战役、那次演出，到底因何而起？他带着这个疑问，陷入无助。

4

卷走他钱的离潇，不但没成为他的同盟，反而狠狠地伤了他一把。那种滋味，像极了母亲离开之后，他从别人母亲怀抱中嬉笑的孩子们旁边经过。

5

若是同时把几种酒一起喝下去，他久经“酒场”的敏感的胃甚至可以感受到它们在他体内发酵，如果再配上几口烟草燃烧的香味，整个人会满足于此刻，永恒的此刻。它不急着前进也不留恋往昔，只是恬淡地停在那一刻，精神和肉体浮在半空，视觉和听觉都不再尖刻。你会朝着所有人微笑，真正的微笑，无限的宽容。宽容和微笑美化了这永恒的此刻，尽管享受它们的人清楚它们稍纵即逝。

6

一个……永远精力充沛，无所不能的人。她用和别人一样的时间读了化学和数学两个主修，经济和英语两个辅修，还到欧洲做了一年交换生，是两个学生社团的创始人，拿过无数的奖项。……她在申请这所学校的时候，曾经在个人陈述中说，她此生的目的就是发现真理，并为之而奋斗不息。

1

诗人无人带领 诗人即带领

无人称颂 诗即称颂

2

那天，我的目光紧抓住窗外飘落的一片叶子，看着它被风吹远，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大学毕业前的那些晚上，一群群的毕业生围坐在学校的草坪上喝酒到天亮，临走时相互拥抱，在夜色未尽的空荡荡的校园里，嚎啕大哭。因为他们那时虽然不谙世事，但都对未来有一种无法释怀的强烈预感，就是自己注定会在踏出校园之后变成一个不被宽恕和安于平庸的人。

3

原本可以安心享用母亲做的饭菜，如今也成了坐吃山空的罪证。原本每天赖在床上看杂书算是爱学习的表现，而今也被说成不求上进。原来可以撒的娇开的玩笑说的段子，都变成了幼稚不懂事。原本早晨赖床会被原谅，理由是备考疲劳需要休息，而今就成了懒得无法忍受。原来毫无计划稀里糊涂能算作单纯没城府的话，现如今我的状态简直让家里人发指，没责任心、心里没数、读书读傻了……我在反复衡量之后决定默默接受这一切，并因为外界无形的压力变得完全无所谓起来。

我一直不理解父母心中的“时间”，总觉得他们的“时间”同我的“时间”有着极大的差别。他们对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有着既严格又模糊的道德划分。

4

粗大的暖气管穿过窗子上方，被一个亮白色的木板挡住，这是东北老式房屋的一贯风格。

那块木板上，贴满了我的剪纸，牵牛花、马群和各种样式看不明白的图纹。那扇窗，木质的窗框、钉子固定的玻璃、暗红油漆剥落的痕迹随处可见。每到严冬，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度，那扇窗就会顽强地结起霜花，像一路蔓延无际的荆棘丛，从我的小桌上方开始延伸，指向一片迷雾一般的森林。厚厚的霜花将整个小屋封存，时间安静得像停摆了的渡轮，在寂寥无垠的海。倘若要打开那扇最小的窗，则要用尽力气敲开结在窗缝里的冰碴，用剪刀撬开那些顽固的冰凌，再等室内的暖气渐渐温热，踮起脚才能勉强看见北方的冬日高远的晴空。室外的冷气，顺着那扇小窗汹涌地潜入老屋，在窗底的暖气前打几个寒战，便安眠在小床边。这时若想关上那扇窗，也是不易的，木质的窗框早已在温热中变了形，窗角的雪慢慢融化，滴在地板上。

5

如今那张小床，成了我辗转难眠的地方。我开始惧怕黑夜，如同惧怕每时每刻，每时每刻需要为明天的天亮打算，每时每刻不知道第二天会怎样。

6

这里的人的生活，是不是仅仅是三明治和冰咖啡，开车到公司，从公司到家，薯条爆米花，泡沫剧和没营养的大片；是不是仅仅是夜总会酒吧聚会野外露营，加上高昂的房租和电话费。是不是健身房里的举重机，练出的一块块肌肉和一架可以测脂肪和卡路里的体重秤。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可以骑上山地车穿过公路和丛林，老了之后必然死在疗养院里。是不是长大了就必须和家人分开，和一条狗住在一起？

7

我们渐渐远离了彼此，以为时间可以缝合隔阂，治愈创伤，保留纯真。回头才发现，恰恰是时间，酿成这一切无法弥补的罪恶。

被雨打湿了的精美炉火，比得上散着铁锈味的暖气吗？阁楼里的几杯红酒和一首爵士，比得上那晚草坪上啤酒瓶一地的抱头痛哭吗？电话里一句僵硬的问候，比得上抚摸他们苍老的脸吗？空旷公路上独自一人的奔驰，比得上街头巷尾漫无目的的散步吗？高档西餐厅里浪漫的烛光，比得上沿街叫卖的小摊吗？电脑上打个电话，屏幕上点一下确认东西就能送到门口，比得上和亲朋好友一起闲逛消磨时光吗？

我可能侥幸逃过那些污浊的空气，却逃不掉阴郁的天气和孤单一人带来的伤感。不需要对各类食物心存戒备，却少了些狼吞虎咽的恣意妄为。避开了城市里乌烟瘴气的拥堵，却在海边寂静的公路旁不知所措。这里的洁净透着一种没人在意你的灭寂感，特别是傍晚华灯初上路边的店铺早早关了门，一个人走在街上的时候，时常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向前走，要到哪里去。

8

如果说英国的孤单带着穿梭在历史中的沉甸甸的气息，它在每一处街角古老沧桑的建筑前，在每个艺术画廊博物馆展品中间，在街上慢悠悠踱着步子衣着雍容华贵的老妇人那里，在街头叮叮当当穿梭而过的马车后面，都能迸发灵感，荡漾着诗情的话；那么美国西部的孤单，就是空旷无人，就是茶余饭后无从打发的时间，就是无处可去无所适从的寂静。

这种孤单悄悄潜伏在你所到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绵延无际的海岸线，还是人声鼎沸的游乐场，无论是喧闹的酒吧间，还是装饰精美的咖啡店，无论是喜剧里夸张的笑声，还是悲剧结束后的眼泪，都是它或是它的变体。……这里实在不缺会讲英文的人，不缺会编写程序的人，不缺任何人。我们始终都是任何人之外的一种人，或强被归类或无法归类的一种人。

1

当年母亲忍痛打掉的孩子，为她省下一笔数目不小的罚款，最终变成了我的奶粉钱。我喝着来之不易的奶，就像舔着杀了人之后留在刀刃上的血。我开始在这无条件给予的爱中变得娇气和飞扬跋扈。这股子戾气，伴随我度过整个青春期，或许也将如此度过整个人生，成为我性格上难以纠正的硬伤。

2

人总要学着摆脱一些东西，才能继续活下去。

3

“这件事看似与我无关，但却改变了我。当时我妈哭着说完我从来没见过的哥哥的一生，才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可就是这二十分钟，我妈大概这辈子都没办法释怀。她觉得有人夺走了属于她的宝贝，所以一直努力把他夺回来。所以我渐渐想明白她为什么一直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视线。从记事开始到上大学之前，只要有一秒钟她没办法确认我的位置，她就会疯了一样找我。那时候我和她发了誓，以后绝不会自杀，而且一定会好好活着。”

“你就像你妈妈赢来的第二个奖品，因为不甘心。现在她管不到你了，一定失去了很多乐趣。她在你身上赌得太多了，她也累了。”

“是赌注太大了。她用心画了十年的艺术品，突然被毁掉了。她不甘心，就像你说的，所以重新画。可是人的生命轨迹不可能完全重合，就像一个艺术家不可能在不同时间创作出两幅一模一样的作品。虽然我的那幅上面必然有我哥哥存在的痕迹，一些细微到我不能察觉也不能理解的部分。有时候连她都分不清哪些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哪些是发生在我哥哥身上的。她只能耐心等，等到我成熟了可以自己认清。我真佩服她。最好的年纪失掉的东西，再用同样的长度来弥补。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没有孩子，只有我自己，都已经觉得是累赘。”

4

从心底里还是个孩子，却突然发觉自己必须长大，挺残忍的。

5

曾经那种这个世界有我、我在这里奔跑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1

“我所渴求的

无非是将心中

脱颖欲出的本性付诸生活

为什么竟是

如此艰难呢？”

（赫尔曼·黑塞《德米安》）

2

我时常觉得自己如在梦里那样，在拥挤和空旷的两个世界之间穿梭。我想要在人群中找到能和自己谈天说地的伙伴，又想要在荒无人烟的静夜里独处。我想通过那个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并非不合时宜，又想在独处时弄清究竟自己为何存在。

拥挤，有时比空旷更让人绝望。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各自怀揣心事的窘境。然而空旷，却时常比拥挤让人感到恐惧。我在绝望和恐惧之间来回穿行，就像在我所生存的此刻与触不及的诗意的彼岸来回穿行一般。每一次都是一次决裂，同对岸的狠心决裂，同内心欲念的决裂。我需要借助酒精来完成这一切，但并不期求它能为自己洗清罪名。

3

这种挫败感，并非真正被什么东西打败，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也并非死亡的威胁，而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我同西西弗斯一样，不断将巨石推上山顶，又绝望地看着它滚落。他受到惩罚是因为狡猾，我连狡猾都没有。

4

古龙说，只有一个人想醉的时候才会醉，如果他不想醉，他的身体会不配合，所有过了临界点之后喝的酒，都会被吐出来。

5

我讨厌别人用所谓消极搪塞我，讨厌有人来劝我乐观，因为我就是个消极到底的人。

6

饮食的乐趣，渐渐从对贪婪味觉的满足，到仅仅是吃饱就好。

吃饱，意味着在摆满食物的自助餐餐厅，虽然无从下口，却不得不硬塞进那些搅成泥的肉、冰镇牛奶，还有清水煮出来毫无味道的蔬菜。每次千里迢迢去超市，望着整整一个超市的食物，肚子里咕咕乱叫，却怎么都提不起兴致。刚来的时候，对没烤熟的牛排、酥炸鸡柳和墨西哥煎玉米卷还有一些新鲜感。过不了多久，就开始想念自己曾经在那片广阔土地上“猎食”过的各种美味。路边的炒粉干和大鸡腿、放在火上烤的洒满葱蒜、用粉丝代替鱼翅的扇贝、散发着中草药味道的火锅底料、油光闪闪的脆皮烤鸭、蘸在汁液里的麻辣小龙虾……甚至仅仅是母亲花了十分钟做的一碗挂面，都让人怀念不已。在每个饥饿的夜晚，都会在懒得起身的困意中，毫无征兆地袭来，随后就是长久的失眠。

7

在衣食无忧的有生之年，能有幸得尝挨饿的滋味，也是不易的。

8

挨饿是母亲的命运，就像孤独是我的命运一样。

……眼泪落下来的时候，只是觉得自己太寂寞了。作为一个人，在最应该美好的年纪，实在是，太寂寞了。曾经是，现在也是，以后必将依旧。

10

英文里有一个词叫Quarter-life Crisis，翻译成中文就是“四分之一生命危机”。我四分之一的生命（当然可能是三分之一）就停在此刻，雾气缭绕、路途迷远、鸟兽不见的此刻。没人想过它会停下来，停在这里；也不清楚它是想要瞭望还是想要回头，是向前还是退后。它停在这个尴尬的位置，坐拥他人眼中最好的年纪，却做着让人费解的事。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尴尬了，至少对我，对小优，对那些同我们一样莫名其妙驻足不前的这群人来说，都太尴尬了。我们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哪里才好。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

这么说，我们还真是过对了。

只是，这样未免太寂寞了。

1

她记得王小波说过，人的一生，快乐和痛苦本来就是分不清的，所以只求它们货真价实。

（“人活在世界上，快乐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货真价实。”——《革命时期的爱情》）

2

他坐在她身边，一双深蓝色的眼睛，看着她，不说话。她觉得自己仿佛要跌落到那片醉人的宇宙中去。

他吻了她。轻轻的，凉凉的，在唇角。

3

爱一个人让她痛哭，再见让她发抖。……之后她回到巴黎，日子照旧。别离和相见，如梦似幻。她的罗曼蒂克，从见他那一刻起，诞生；再见他，死去。

4

风里来雨里去，一个人走路，打伞遮雨，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安然。

爱情——在阿姆斯特丹回程的火车上，在安纳西湖边夏日木屋——当妈妈半夜抱起偷偷哭泣的她时，她的爱情已经死去。这死去的爱情，埋葬了她二十五岁前的世界。在巴黎，在老街区古旧的黄色建筑旁，在镶着深蓝色玻璃的办公室里，在那间局促不安的小屋床上——她，作为一个全新的人，和几乎所有巴黎女人一样——点烟做事，咖啡面包，不能更淡定更从容。

5

清晨。睡眼朦胧地起身，提着篮子和母亲一起赶早市。冷了一夜的风一吹在脸上，整个人都精神起来。长长的路从小公园晨练的老人的吼吼声算起，整整两条街。刮着鱼鳞的小贩开了嗓，朝着人群牟足了劲儿吆喝，鱼腥味漫散得四处尽是。卖凉粉的俩口子铺开摊床，整一大块凉粉晶莹剔透颤颤巍巍得诱人，削皮的铁铲有规律经过凉粉表面，留下一道道圆滚滚的粉皮。几块钱的旧书摊散落着掉了皮的旧书，老板斜着身子靠在躺椅上自顾自看书，从不招呼人来。油墨残旧的酸腐味、鸟翅膀底下扑棱出的鸟粪混着小米的干涩味、鸡鸭鱼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绝望的恶臭、还有劣质床单和睡衣特有的呛人的旧塑料味、青菜里携带的泥土和汗水、鱼腥、花香、狗屎……竟然对他不断施展魔力，若干年后一直荡漾在他脑海里。

6

安静下来后，夕阳已经落了大半，稀稀落落的人影在遥不可及的江水边上定格，如同一张未完成的剪纸。他突然悲哀地发现，这个世界有他和没他并无分别，死比活更轻而易举。逃学是要受到惩罚的。江水规训了他的年少不羁，给了他一次死亡体悟。

7

她身边站着一位和她一样有着灿烂笑容的高高瘦瘦的男孩，牙齿很白，皮肤黑黝黝得很好看。夏天那个天蓝色小书包拿在他手里。

我远远地对她笑。她跑过来，他也跑过来。

六月，阳光很好，照在他们身上。我像一个误入故事的少年一样，站在那片阳光里，没忍心说再见。

1

“我是注定

要继续寻找生活的桂冠

继续为生活无穷无尽的罪过

忏悔受罚的

轻松的生活

轻松的爱情

轻松的死亡

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2

美国的医院向来安安静静，像一座优雅的别墅一样隐藏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两侧。医院里，候诊室、急诊室、手术室，也是安安静静。排队的人稀稀疏疏，长椅上散落着医院准备的旧报纸旧杂志，墙壁上的电视机永远放着橄榄球赛，一群人戴着头盔，在绿茵场上玩儿命疯跑。你很难一眼看得出这些人的病痛和心情，他们的感知似乎都被一种叫做“文明”或“富裕”的东西遮盖住了，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身体里、骨子里。悄无声息。他们通常面无表情，真真正正的面无表情，像被囚禁已久的罪犯等待处死一样。可是一切又如此井然有序。和中国医院里塞满患者，医生疲于奔命病人蜂拥而至面露难色甚至痛不欲生的盛况相比，这里实在是太不像医院了，反倒像一家按摩美容中心的接待大厅。哪怕是在急诊室，也只有从口罩后面传来的隐隐的沙哑的咳嗽声。没有中国医院树丛一样的吊瓶，护士急匆匆地赶路，病人气急败坏地挤在窗口缴费。只有一个又一个冷冰冰的人，拿出让人惊讶的耐心等待。

……

小优说，他每次从医院里走出来的时候，都觉得那个接受检查的他终于回到了他的躯壳。他开始怀念中医。怀念他爷爷，一位资深的老中医。他小时候从爷爷的药铺前面跑过去，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把他围得紧紧实实。他看见爷爷同病人聊天，笑容可掬。逢年过节，还时常收到病人送来的家鸡和鸡蛋。他喜欢同他爷爷聊天，觉得人的身体实在是一个再玄幻不过的东西。他喜欢爷爷干枯粗糙的手指，指节突出，按在他的脉搏上的那种感觉。他感到自己身体内的秘密正被另一个关系亲密的人知晓。通过那根神奇的手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律动，心跳、呼吸、脉搏、穴位、气血——一个浑然天成的整体，一个难以用科学逻辑解释的完美整体。他和他的爷爷，在那一刻，都成了为这个整体的完善而努力的共同体。

3

他觉得这就是美国人对待问题的方式。他们量化一切，靠数字和指标过日子；怀疑一切，靠机器生存；包容一切，永远礼貌却疏远地笑。

4

每年抽空回家的时候还要反复被问起在国外生活的感受，当然是不知道怎么讲才好。他站在那些充满期待的目光前面，说自己像全身赤裸的野蛮人被过度温情的文明包围，张口叫不出声音，闭口又觉得粗鲁。他曾经以为这样的时刻——他父母微笑着在人群外围骄傲地看着他的时刻，是无上光荣的时刻。直到他亲身经历了，才发现人们替他感到骄傲的东西——成就感和幸福感——正是他没有的。它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究竟出现过没有，没人知道。

5

小优说，这就是他的困境，在人群中看见一个厌恶却无法纠正的自己。他从来都讨厌将自我情绪无限扩大，波及无辜的人，因而远离社交网络和美国电影（这两者在他看来就是因无聊而将自我情绪无限夸张的产物）。他最终还是变成了这样的人，在难以自控的情绪中无法脱身，化身为奴。

6

记得有年感恩节，我还没买车，和小优在学校旁边小镇的一家中国超市买完菜，背在书包里，走路回学校。晚上五点，天完全黑下来。人行道在雨后一片泥泞，没有路灯，只靠来来回回经过的车灯勉强照明。路边的小屋前都架起了为圣诞节准备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霓虹。我们在那条不久前刚刚发生过枪击案的僻静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不时警惕地望望身后。马路对面是一大片墓地，墓碑层层叠叠，从一百多年前挨到今天。冬天下雪的时候，那片墓地像极了那首《白桦林》，每次经过那里，手风琴就会在脑海里响起。有条小河从墓地旁边蜿蜒而过，那个时候还没完全结冰，成群结队的绿头鸭就从那里游来又游走。晚上六点，马路上没有人影，只有开得飞快的汽车，呼啸而过，冷血的炫耀。我猜想小优和我一样，想要拦下其中的一辆，幻想自己偶遇一个笃信基督的善人，把我们从冬夜的寒冷与绝望中解救出去。

1

有一座城，和阳光有着暧昧关系。尤其到了冬天，其他城市都在严寒和飞雪中瑟缩，只有这座城，得到阳光的格外眷顾。金色的光从那座环城的山飞腾出来，沿着天际倾泻而下。这座城仿佛瞬间变成一个硕大的鱼缸，泛着耀眼的光芒。阳光毫不吝啬地停留在湖面、树丛、松鼠的尾巴上，驻足于房前翠绿的草坪、树上回荡的秋千和阳台上的柠檬树。这座城市的人常年在这片灿烂的阳光底下，慢悠悠地喝咖啡、弹吉他、散步。

2

和飞机相比，他们更喜欢火车，尤其是沿海岸线与沿海公路并行的那一班观光火车。有着私人空间双人床铺的观光火车比乘飞机还贵出几倍。一天三餐送到床头，晚餐还外加一瓶红酒。那一班观光火车有单独的餐车，一节车厢像高档酒店一样菜肴丰盛；还有一节车厢，车窗更大，连头顶都是窗子，位子全部面向窗外。乘客们在这里看书、拍照、喝咖啡。火车开得极慢，甚至赶不上旁边公路上的汽车。这样慢的旅程持续几天，往往既拖沓又诗意。车行至奔流的河水、河面上漂着几只分不清是鸟是鸭的生物；或是穿过漆黑的隧道，在山体之间爬行。看见大海的时候最为奇妙，软绵绵的沙滩就在车轮边，触手可及，宁静的海面映着白云，雪山在远处若隐若现。偶尔路过一个村庄，牛羊在一片无人迹的旷野上游荡、吃草，轰隆而过的火车丝毫影响不了它们惬意的生活。有想象力的乘客总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当做它们当中的一个，倦了的时候抬头看看那个庞大的长蛇一般的“生物”，接着继续低下头吃草。或许他们不是想象力太丰富，只是生活太缺少刺激，所以他们喜欢把自己想成别人，哪怕是一头牛、一只鸟。

3

附加的东西总是让人疲惫。

4

工作就是一种规训，不是么？很难碰见那种让你成为你自己、成就你自己的工作了。

5

站在那个地方，一个恰好的角度，整座城市将我包围，我看见远处川流不息的公路、房屋密集的居民区、海鸥从海面升起又降落、海面上驶过一艘艘帆船。

她说：这是座受到上帝眷顾的城市。绝望的人会在这里被治愈。

1

“世界上有两种类型的绝望

一种是没有可能性

另一种是有无限的可能性”

（克尔凯郭尔）

2

小优和他的父母一样，兴奋于这种回忆。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是这样琐碎的细节，能让全家人这样回忆的机会也不多。只是他在台灯下看见他父母凹陷下去的眼眶和额角的皱纹，以及他们脸上流露出的与年纪不相配的激动，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他们一无所知。他甚至想不起那些他们陪他走过来的路，他为他们做了什么。他的眼泪勉强噙在眼眶里，像烧红的炭，将他的记忆照得一片明晃晃，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约听见他们欣慰的笑声，停不下来的笑声。他听着他们因激动而起的滔滔不绝，看着他们努力用滔滔不绝克制困倦，感觉到因年龄而起的可恶的疲惫纠缠着他们，吞噬着他们的精力。他心里于是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求，想要抱抱他们，告诉他们他哪里也不去，只想在家里陪他们。可是却无法说出口。只要能让他们高兴，读不读书，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3

他的教授比他更知道中国，却感觉不到那片土地的温热。他能够在任何问题上精准辩证，材料充分，语气强硬。只是他的中国不是小优的中国。

4

站在从先秦起累积起的思想中间，眼光划过那些肉体早已消逝的思想者的灵魂，仿佛能够清晰地听见他们的低声哀吟，和着编钟和战鼓的余音绕梁的哀吟。似有马蹄声和市井的喧闹声夹杂在其中。

5

……突然站到我面前，说：我要做间谍！出生入死，安然处之。他背对阳光，头发和脸庞的边缘都散发着金光。我一直觉得那个下午有特别的意义。以后的时日，经常不经意间回想起他背对太阳伫立的身影，神秘而伟大，不似往日。

6

只要一开口，对方就会马上知道“哦，你是外国人”，那种感觉真是太不好了。

是啊，一开口才知道是外国人的感觉，和一眼望去就知道是外国人的感觉，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么？

7

还好小优有我，我还有小优。我们不常见面，一旦碰了面，聊起来，就停不下。有时候我们只是沉默，心安理得的沉默。望着远处树林里跑过的山鸡，我能够感受到他陷入自己的忧郁。末了，抬起头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