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黄对《彼岸花》的笔记(1)

两种·殊途同归

｜除夕
在酒店住了七天。暗无天日的七天。封锁了所有的电话和讯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分别即将在眼前，两个人似乎都已经想清楚。
和平对南生说，他在广州和阿栗已经把餐厅开到第七家。阿栗是一个非常坚韧的女人。
南生说，她要和你结婚吗。
和平说，对互相依赖和信任的关系来说，一纸婚书已不是关系的关键。但如果我们愿意，随时都可以。
南生低声地说，以后你再也不会来见我。
是。我答应过阿栗，和她结婚以后，要对她好。
来看我就是对她不好了吗。
南生！和平突然发怒地喝道，你就是这样，倔强任性。我不愿意看到你，就是因为你总是在提醒着我自己的过去。和你一样的不可理喻，一样的自私。
南生笑起来。她说，好，我自私，我任性，我是你的伤疤和犯罪记录。我会走得远远的，让你不再见到我。要不要我躲到北方去？
不用。只要你不在我的面前。即使是住在隔壁也已经足够。
没有我的生活，你才会幸福吗。和平。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我会有七家餐厅来打理。有一个快乐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我会劝告自己知足。
是。我们都有更好的选择。如果我嫁给罗辰，我也会不错。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错的工作，越来越多功成名就的机会，有一个平淡的家庭和一个视我为财富般珍惜的男人……她看住和平，黯然地笑，和平，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这么功利和现实了呢。难道感情是最容易被首先放弃的东西吗。
我会一辈子照顾你，南生。我会给你钱，让你过得好。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你从我十七岁开始就在给我钱了。你从我十七岁开始就不再给我你的感情了。南生低声地说。她跑进卫生间，把门用力地锁上。她对着大镜子泪流满面，发现自己的身体因为难过在不停地颤抖。
和平过来敲门。他沉着地对她说，我们都会各自结婚。南生。你应该再回南京，那个男人并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离开南京，你有理由回去。你会有很好的生活。相信这一点。不要再和我纠缠。
第八天。他们达成了共识。南生同意和平回广州，她回南京。
｜一个人生活
我讨厌做作的男人。但Ben极为坦然。我在他房间里的时候，他在一边做事情。不搭理我。不和我说话。我们各行其是。他把我当成自然的一部分。就像他房间里的一张沙发。
他的生活习惯和我颠倒。白天工作。晚上出去泡吧，健身，做所有不眠的人能做的事情。我去的下午，他就在全神贯注地工作。我替他收拾了房间。把揉成一团的被子抱到阳台上晒。从厨房冰箱里搜出几颗土豆，一块冻牛肉。放了生姜和柠檬，用砂锅炖牛肉土豆汤。然后在DVD机器里塞了恐怖片，裹着毯子戴上耳机看。看到睡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夜色弥漫。Ben独自坐在地毯上喝汤。电视机里一片蓝光。
我相信这类隐居般生活的男人，在城市里并不多见。所以这些怪男人有的长得极其英俊。比如Ben笑起来的样子，甜美如幼童。虽然大部分时间里神情严肃。酷得邪气。
工作的时候全神贯注，一言不发。然后隔两个小时就戴上墨镜去阳台晒太阳。
我把电脑搬过去，在他那里写作。晚上他休息，也不出去。趴在桌子上打电脑游戏。喝我炖的汤。两个人对彼此一无所知。年龄，具体职业和身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像旅途上邂逅的陌生人。走一段，随时可以告别。是丧失了过去和未来的人。
天气开始越来越寒冷。我们几乎不出门上街。有时候他深夜带我去健身。两个人对着大幅玻璃窗跑步。窗外是霓虹灿烂的摩天大楼。我们戴着耳机听电子音乐。从健身中心出来以后，去拐角小巷的豆浆店吃生煎馒头和咖喱牛肉粉丝汤。
不记得是哪天。顺其自然地开始做爱。犹如一起在健身中心跑步，一起在街头小店吃宵夜。诸如此类。不去计较里面的得失和是非。这对我们而言是生硬的现实。他的身体就如他光着的脚趾，有干净健康的性感。欲望像阳光一样坦白。
天花板上有游动的月光和云朵的阴影。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能清醒地感受到温暖的皮肤彼此融合。冬天的温度已经降低了很多。在睡觉的时候，把冰冷的手和脚全部搁在身边男人的身体上。他的体温像地下的岩浆，慢慢涌动。那一刻，坠入温暖的黑暗深处。可以什么都不想。
……
一切刚好凑巧。时间对了。人在了。而且彼此都是在觉得无聊的时候。
我们步行到民政局去做登记。街上刮大风，很多人瑟缩着脖子匆促地走过。Ben走路的样子，旁若无人。根本就不多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他有过一夜情的搭档。我们走路的时候不拉手。
一开始找不到。找人问。终于看到有男男女女满脸郁闷地从街口走出来。他们的出处就是区民政局那座光线阴暗的旧红砖房子。在里面排队的人没有笑容。气氛极为低调。我和Ben交了钱拍照。照片上两个人神情木然，头发被风吹得混乱。像刚越狱出来不知所措的异乡人。Ben的胡子还未剃。照片被贴到两个红本本上面。那就是我们的结婚证。
队伍排了长龙。每天都会有很多人登记结婚。我看着Ben站在队伍中等着盖章。他现在是我的男人了。这个穿着黑色大衣，戴着墨镜，高大英俊的陌生人。我刚刚知道他的年龄是二十六岁。
我相信他曾经有过恋爱。所有沉没在海底的历史必然都是一座曾经华丽启航的大船。只是大家都已经渐渐厌倦了感情游戏。想让自己感觉能够拥有一些牢固的东西。
就这样两个双手空空的人，在一个共同居留的城市里结了婚。
……
我们的经济和精神都很独立。结婚只是我们两个才知道的事情。
一段凭空多出来的情节。仔细想来仍然诡异。桀骜如Ben和我，会钻入一个圈套。我们只不过是带着证书的同居者。
但是应该没有一对夫妻彼此之间会相处得如此安宁。我们从不互相关心，打探，猜测。也没有抱怨和解释。有时候想想，很多男女是在以爱为借口做着自私的事情，又唯恐对方知道或比自己更高明。所以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我和Ben恨不起来。因知道彼此的时间只有一段。
……
他说，乔，如果你现在流了一滴眼泪。也许我会为你留下来。
我摇头。他说，以后你会不会替我生个孩子。我想要个和你一样古怪精灵的女孩。
我说，我不生孩子。除非哪天碰到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可以供养我们母子。
他看着我说，你想好我和你都不会非常有钱吗？
是的。因为我们都太无谓。没有明确目标。
也许某天我们会白头偕老。某个你我都感觉疲倦的时候。大连是个能看到大海的城市，也许你会喜欢。等到我们老了，可以一起携手去海边散步看夕阳。
那时候也许就找不到彼此。还找得到你吗。
给你留一个我的长久联系电话和地址。
不要。我干脆地说。
那好吧。只要我没有死，你总是有可能找到我。
你希望我找你吗。
希望。
为什么。
因为你来找我，只会有两个结局。离婚或者在一起。这两个结局我都可以接受。他看着我，他说，乔，也许你我都明白，我们是轻视爱情的人。没把它当回事情。但是，或许，某天，我们会真正地相爱。
会吗。
也许要等我们再兜几个圈子。他微笑。时间太多。还绰绰有余。
｜某种结束
南生说，你现在开始看书了吗。
和平说，和这个世界开始无法对话的时候，就觉得该找条出路。南生，你是让我对这个世界感觉恐惧的人。
你一点点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我们每个人的罪都只能背在身上。如果你心怀歉疚，就离开这里。好好地生活。
你打算一直在这里？
是。不想见到任何人，想起任何事情。在这里很好。和平温和地说。
南生慢慢地转身走去。曾经桀骜的和平。他的心死了。她终于说，对不起，和平。
不。不要说对不起。南生。我们不是彼此的救赎。南生点头。她说，好，我回去。我不会再来看你。她走出去，用手扶住和平的头。她说，我这样爱你。和平。
南生，我不是能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任何人都无法穷其一生在一起。除了特别幸运或不幸运的人。
南生点头。她的眼泪掉下来。和平揽住南生的头。你一直是个孤独的孩子，南生。但你要看看这个世界，不要与它为敌。地球在永恒里面，也只是一颗孤独的蓝色星球而已。没有什么是我们可以依靠的。你不需要任何人。你足够强大。你只需要给自己一个希望。
｜去往别处的旅途
你在叫和平的名字。你在自己的小说里沉浸了太久。该把它结束。
它已经结束。
你有时候让我很担心，你心里有一块黑暗的东西。
你看见它了吗。
我懂得你。不是理解，不是知道，仅仅是懂得。
每个人都是要过下去的，不管按照什么样的方式。每个人都试图在按照自以为是的幸福标准生活下去。有时候这种感觉过于荒凉。生命只是风中飘零的种子。在时间的旷野里失散。一瞬间就不见了。我对森微笑。我说，森，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不是回上海。我们好像是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森走出去。他在外面吹着冷风抽烟。我从未曾见过他抽烟，但那天晚上，他做了。然后他回到房间里。他说，乔，你想和我一起去英国吗。
我看着他。他的神情很平静。
他说，我想你应该早就明白我的性取向。我唯一爱过的一个男人，是一个法国人，在七年之前死于一次飞机失事。那时候我在伦敦，他在巴黎。他时常坐飞机赶来赶去，直到一天消失不见。我无法在伦敦继续下去，因为那里有太多记忆。于是回到上海。那年我三十岁。父母都在英国，虽然相隔遥远，但他们希望我早日成婚。因为我一直对他们隐瞒实情。
……他说，我们去英国。我告诉他们，我们已经结婚。然后回来，选择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城市。在一起彼此自由，互相照顾。
我说，那就是说你始终都不会爱上我。
你需要吗。乔。他说，你要的是彼岸的花朵。盛开在不可触及的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