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黄对《私房书》的笔记(1)

爱，创作及其他

#爱
爱一个人可以极狼狈，也可以极清闲，像一片落叶，不管怎么飞法，还是一片落叶。
想起以前爱过的人，像从别人的皮箱里瞥见自己赠了去的衣服，很欢喜的一件，可惜不能穿。
活着其实很单纯，还深切地思念着一件事，一个人。像雾里等腊梅提词儿，等早雪带个路。
美是无法收留的，最美的是面对神秘宇宙时泫然欲泣的心情；最美的是近乡的那一霎情怯。至于，想要纵身自焚去爱一人的情操，已不是美之一字能指涉。
她习惯把东西包起来，仔细收在抽屉里，落锁。她把丈夫、孩子也这么处理了。爱不爱没关系，但不许别人动她的古董。
想人想得厉害时，也是淡淡的。像饿了许多日的人闻到炊烟，但知道不是自家的。
#创作
原创，必须先设想文明未萌的原始洪荒，一个野人从丛林走出，面对浩瀚的天地，发出第一声叹息。
创作是一条寂寞的路只说对一半，过了中程，创作是一条暗杀自己的路，至于抵达终点，哪一个我被杀了，端看作者的文学史观与生命胸襟。
创作的曲径愈深，愈不喜与人厮谈。有些作者被派到红尘灰烟中去滚，有些只需面壁苍松，不管何种形式的活法，不能不日日走一遭幽径，那儿只见着苍天、玄黄，及一个翡翠自己。我们活在这个时代，但不是为这个时代的锱铢、锣鼓在写。为让我们活着的那一存有在写。
创作者必须潜入上帝的伊甸园偷尝善恶与生命之果，上帝也以此辨识谁是真正的原创子民。食尽果实的人必须流放于洪水、荒地，去为生命作证，去写血书。至于隔栏观果的人，也能状其形色，上帝以富贵的果子称赞他的乖巧，让他继续写黑字，时间这清道夫在旁等着。
没有一条制度可以被服膺百年而不更改的。只有生与死的规律，只有噙着清泪去写的文学。
不曾崇拜任何作者任何一本书，因为知道他们掬于生命的源头，也不崇拜生命，因为生命在我体内。
一根草茎、一只迷路的虫子，不小心掉入伤心的松泪里，百年后变成一块琥珀矿。作品的诞生类此。
创作者既掌握一管妙笔，尤要在笔下建筑一世界、一秩序、一体系。创作者仅是借着其所参与的社会变动过程，砌出他的庙堂，摆设他的牲礼。所谓为时代留下见证，若仅是执镜绘影，便为我所不取。我以为最高的巅峰是作者自筑的创世纪。他必须有野心代理上帝的职务，甚至篡位。
以此检视自己的作品，不免惊出冷汗。自己尚未做到，无颜苛求别人（也不能苛求，别人自有其创作原则），理论与实践不能同步，不如刎颈自弃。
千古以来不惜洒墨献身写下悲剧的人，不是不明白这道理才在纸上作痴。唯其深意洞察，还敢拿笔的，更有与生命颉抗的野性，作者要比作品更悲剧。
乡下人趁农闲在稻埕搭草寮养菇，偶尔也上山采野菇。养的菇为活计，采的菇煮水疗饥。给人看的文稿是养菇，不给人读的，是采菇。
序，好比是作者对此一作品的挽歌，至少对我而言如此，所以一向坚持自己作序。写序的心情像临崖对长空慨叹：“去吧！我的文字，到所有可能被阅读的滩头，或到所有的阅读不再可能的长河！”
听到有人写小说像开水龙头，着实惊讶！这不叫写小说，是写故事、编材料。后者仅需要三分才情即可洋洋洒洒，前者，虽高才亦得日夜斟酌。两者之差别，在于作者，是否具备哲学的鹰眼、史学的胸襟，穿透氤氲浮生，进而提挈一套美学、一种秩序，借以解释生命滚动的辙痕，并对隐藏在社会底层的暧昧性进行批评。
散文，还是一支游牧民族。读散文的人，也习惯只去辨识牛肥或羊肥。好像，写散文的人不必有什么创作观，读的人也不必正襟危坐。
如果有创作者自觉才尽而自行审判的，不管是封笔或自杀，都值得为我之师。
黄昏的云霞真美，才明白云是云，霞是霞，少女少妇有别。台风过后，天空里晒满了锦衣绣襦，水淋淋地交缠着。我站在后阳台看许久，想写一篇魔幻的散文，水淋淋的。
面对美而感动，人皆有之。能储藏美的能力，十之八九；能记录美，十之三四；能在记录的过程推衍自己的理则，十之一二；能将这套完整的理则与无缘由涌生的美一样长久的，十之一，或无。
逐渐才明白，在我心目中，文学是高于一切泱泱而立的。超越政治、经济，也超脱宗教、哲学、历史……它比时间更深沉，比空间更绵亘；比喜悦飞得更远，比痛苦更潜藏；它先人而生，后人而灭，人懂得掌握，它便存在，人遗忘之，它亦昂然自处。作为一个作者，只是去发现它、记录它。
有时，不想写了，想慵懒度日，与云翳说谎。看到案上一叠齐整雪白的稿纸却又怦然心动。好像有人将春田犁得那么美丽，我不得不惭愧地插秧。
所有的美当中，声音的描写最难。有些景象，我们只看到声音的动作，听不到节奏。譬如云彩的漫游、林叶婆娑，日破长空……譬如一滴泪珠滚动于忧伤的脸庞……每一幅动作事实上都有声音的。好的描写技巧，应该把幽微的声音写进去。不独诗人，散文，小说也要注意。
语言文字能生人亦能灭人。有时，写的人没发觉，读的人也没发觉。
活着为了做一个有意义的人。从建立一个清楚明白的自己开始，而透过文学创作，将这生命痛快淋漓地供养众生——所要供养的，不是视文学为逞欲达欢的众人，是仍苦苦探问生之大爱的人。
“内在视野”（inside vision）将决定一部作品的重要性。作家必须处理世界，非被世界处理。
#其他
沈从文的美，是尚含一口温血的美。这人不是人类的文化奶大的，是自然幽咽的天籁唱大的。那些贩夫走卒、山寨大王，那些河街、桃李酒酿，翠篁、渡筏，都等候他的裸足去踏，当他埋首古物，必有一段对话：“你真真不要我写了吗？那成那成，我不写，我一旁闲，这么着，我替你的龙袍绣襦古镜旧漆理个绪吧！”寂寞在这里。
不去探索观世音的面目，也不争辩上帝的容颜。不追查神异，不厘清奇迹。以前念佛典、圣经，难免坠入文字魔障，把意思弄拧了。现在神清气爽了点，知道没有我，神怎么办？
躲入书牗内，啃社会学的硬骨头，或轻啮《边城》这叶蔬，偶尔嗑诗的洋瓜子儿。累时，摊悲剧心理学为簟，不覆被，也是暖的。
徒有感情无哲学的思考，容易滥情或煽情。搞不懂那些拍电影的，为何让人物说那么多话，简直在听广播剧。也弄不顺那些配音的，好像憋了一天，赶快把稿子念完好如厕去。更摸不通那些写影评的，居然说好得不得了，我猜他们都便秘了。
路过老街道，一荒弃的乡公所庭院里，两株大桂树，桂米都压弯了枝，冒一阵阵极香的炊烟。急死，想采它一天一夜。可桂花的长法顽皮，专选枝杈、叶腋，简直是性情孤僻。又急，想借一张天罗地网，系在四方庭柱上，使劲地摇树，再筛桂米。真像荒岛上乍见珍珠琉璃，可喊不到摇橹过渡。美是带不走的，美是带不走的。
那座佛寺掩在山腰，以一山的相思树作寺门，原是很好的胜境。可惜金漆佛面，泥模佛身，少了庄严。我沿石阶而上，一只白猫蜷坐于屋瓦，看我，不动；我沿石阶而下，又看我，不动。我好像走进一则公案里。
每个人终将被时间的灰尘掩埋，为什么不趁着青春气力，给后代的人留些宝藏？不多爱邻门的人，多走一遭开垦中的我的乡土？
黄昏来了。星与月近了。午眠辗转的梦片远了。但，我要出门了。带着一点不回来的想象。
见到有理想的人，总想狠狠揍他一拳。
人缠不过自己的性格，常常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以刀铤与自己短兵相接。
阴之未阴的天空，云拢成一锭银子。
人要老，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更恐惧的是，完全无法想象他昨日的年轻，好像生来就这么老。
昨天忽地兴起怪念，竟与他谈死的事，不甚记得详细。好像曾与他讨论一锅剩菜剩饭似的，可今天还有今天的剩菜剩饭。
谁家潲进来麻油鸡的香，又有些蒜爆味。七点半，现在。翻铲的声音很是续续，菜嗞嗞地疼熟了。恐怕是一家三口的，没炒几道菜，落铲也快，分量捏得恰恰。
每个人都有一条路子，通向无限深邃的渊谷，临渊犹疑的人仍是有隔，敢纵身的人，一潭清流即是天空。难的不在这认知，而在于跃或不跃。
日在我的眼前破云，终又被云块吞咽，天空只散漫着余芒，近山暗绿，远峦青黛，遥远的朱瓦寺庙，如一枚渍红橄榄横躺着。鸟不知为何啼个不停。我想到有限与无限的问题，所有的美学不都在处理这些吗？无限令人惊惧，可是若没有无限这个概念，人将丧失追求美的意志。
小时候想要个表，用原子笔在左腕上画个表，分针时针都配了个数，觑表的心情很满足。现在有许多表，对时间不再有任何憧憬，分针时针都像行尸走肉。
总想把持一条理则，却发现走进多岔路的荒野。人生也像一根头发，为了洗濯干净而分叉。
人既具歧义，则“上帝”不唯一，“上帝”不是专有名词，是允许复数的普通名词。“上帝”不只一个。
归来，极夜了，路上行走看到夜空仍有游云及微星，我的欢喜与寂然一起袭来，却不打算与人分享。
我说人生哪，如果赏过一回痛哭淋漓的风景，写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够了。不要收藏美、钤印美，让美随风而逝，生命最清醉的时候，是将万里长江视为一匹白绢，裂帛。
醒时犹睡，睡时犹醒不是好事，睡中还贪看现世风景，尤其多心。
诚然，“意识形态”（Ideology）常源自权力结构、文化系统，使得人自觉必须服膺并执行此一体系，以维系整体之不坠。可是，人当自省，甚至检视其合理性，不是从本身所隶属的结构出发，而是从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础出发。人必须有勇于推翻自己所诞生的城堡，从荒烟漫草中重新砌砖琼楼的勇气。
有时，制度对人的控制，像捕蝇纸一样。它提供足以生存的糖分，可这糖也紧紧粘死苍蝇的脚。
残雪的文字具魔力，见她本人照片倒是清澈婉约，不像带刀带剑之人。非大爱与大恨不能如此，她的清澈，或是另有一颗笼袖旁观之心。
慢慢把茶喝冷，又注入烫水，茶色淡且薄，宜一人独饮。
“风吹草低见羊牛”有三种声音连续扩散。“长河落日圆”、“边秋一雁声”、“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江城五月落梅花”……都不止一种声音，或二或三合奏。“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句句闻声，第一句天籁，第二句人籁（甚至是想象中的人籁）；第三句是全诗最和谐的音乐，是人与景交揉的共鸣。人影拂过深林，必定惊蛰林中草虫小兽，必踏响林径久埋的枯叶。古诗词的声美，常隐微于景象之中，引起阅诗者神秘的感动。较之古诗，有些现代诗，简直是耳聋之作。
仍然不明白为何要结极其麻烦的婚？没有婚约的感情是冰清露凝的，任凭风雨漂洗，柳絮萍花相护，不知其所止，止于所当止。在旷野中吟歌露宿，也许炎凉，然而随意随喜。人们常认为，没有婚约，即没有责任、规范、拘束，事实上是从婚姻室家之内隔窗探天之说。就因为什么都没有，想要执手偕老，更需要大爱。
在个我与群体的辩证中，人不必执戟相向，二者相安即可。
若有人叛逆社会，其实是在叛逆社会化至深的某一部分自己。人与人无仇，与自己的仇才不共戴天。
檀香焚尽，烟散天听，而炉腹荡暖。观烟以眼识，寻烟以触觉。烟，是散还是未散？
要讨论贞操，应该女性、男性一起包括；肉体、精神一起讨论。
是酒的关系才那么痛快淋漓地哭起来。很微小的事件，牵动内心底层沉积的乱麻。哭着哭着睡去了。梦中一定快刀斩碎乱麻，要不今晨醒来，怎么想不起来哭泣的因由？就像蹂躏一张信札，只记得在掌中扎肉的纸棱，不记得有多少无辜的字就此窒息？
在地底埋藏十三年之后，这支钢笔重新成为我最钟爱的书写。十三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慌乱中从笔盒拿起父亲赠我的钢笔殉葬，事后才后悔手中已无任何纪念之物了。我想，父亲再度收回它，不也希望我能在生活的磨难中酝酿足以启用笔墨的能力。这支笔从父亲的遗骨中捡回来时，我已经从泪水转行墨水了，原以为笔已凋朽，没想到笔管、钢尖依然如故，吸吮墨液之后，不改流利。这支笔，真正是我的笔了。
不知道相别十三年，父亲变成什么样子，只知道我对他的悬念都将借着这支钢笔一一记载。这或是我们父女穿透阴阳共同推敲的一桩事业，每年坟前焚书，也是两人共享的牲食。
将自己推向未知的人，乃确信有一比掌中之物更珍奇的宝藏埋在我们所不知的地方。这种人在现实里，不会是个好职员、好丈夫、好儿子。但在情感上，会是个好情人；在知识上会是优秀的探索者，对整体社会的发展而言，也是个好先锋。
年逾五六十，一回头尽是浮草枯叶岁月，那种恐惧仅次于死亡。
#碎片
周游日夜，转烛山河
心眼被铜板遮了
像为了思考一步棋，把少年等成白头的人
不知道左脚或右脚先沾染乡土
煮字疗饥
以字还粮
写字呵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