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黄对《忧伤动物》的笔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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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把年纪，我们根本不能再辩白说自己的身体还在盲从于大自然为延续物种而实施的掌控。其实，我们想得更多的可能是“终结”。而且，那种“时不再来”的恐惧感会让我们身体内还算年轻的那部分肆无忌惮地对我们发号施令。对，正是年轻的那部分，是我们身上“冥顽不化”的那部分，促成了性爱。而渐老的年龄为了抵御绝望便制造出不同的情感——我们也可以称之为“爱”的情感：对动物的爱，对孩子的爱，对自然的爱，对工作和上帝的爱，对人类的爱，对音乐的爱以及对艺术总体的爱，等等——尽管这些爱和我对弗朗茨充满激情的爱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关系。 一个有智慧的人爱的是那些不能让人横刀夺爱的东西。……在我遇见弗朗茨之前，我爱的是那永恒的布氏腕龙。 我们回忆的方式，就像做梦一样，是人的个性问题。有些人总是噩梦缠身，有些人只梦到天堂美景。而我呢，我根本就不做梦。但是，像大家在报上都可以读到的那样，我没有例外，当然也做梦了，只不过是自己把它压抑下去了。而你却相反，甚至把梦境当作现实。 也许那就是现实啊，我答道。 也许是，也许不是，弗朗茨边说边把剩下的最后一颗葡萄从桌子的这一头滚到另一头。对我来说，如果现实过于美好，我更倾向于把它看成梦境。幸福，弗朗茨继续说，是稍纵即逝的，书里是这么说的，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这样说也是经验之谈。究竟是短暂的梦境还是现实生活的稍纵即逝会使我们失望？这两者之间难道有区别吗？恰恰相反，如果我对自己说，这是场梦，那它就是场梦，我知道它的终结，可以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那一刻。 我注视着那颗葡萄怎样在弗朗茨的指尖下忽左忽右来回滚动着，试图想弄明白，弗朗茨是否把我们，他和我，当成了一场迟早都不可避免要清醒过来的梦。或者他把我们看成了可以将就的现实。对他来说，这意味着：不要太过美好才可能真实。 柏林城里只有一处是我希冀仍然为我保留了“意义”的地方，除了用“意义”这个词，我不知道还可以怎样来形容它。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所有我看到的一切——街道、小吃亭、穿梭来往的人群——都在我眼里失去了意义，纵然是我想在心里找到哪怕是一点点模糊的归属感也徒劳无获。似乎没有弗朗茨作为媒介，我已心无所属。我希望，只要我站在布氏腕龙下那个唯一属于我的位置上，布氏腕龙就会一如既往地向我保证会“忠贞不渝”，保证不会屈服于人类也包括我自己的任何荒诞行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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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辈子太过于相信自然天性，故而做不了好人。我赞美大海本身，却从来无法做到更深刻地去欣赏一幅临摹大海的油画，即使它出自名画家克罗德·洛林之手。对我来说，大自然以及居于其中的人类永远是不可超越的艺术作品，更不用说自然界的鬼斧神工了。如果不是在自然中已经存在着类似的参照物，再有天赋的结构工程师也不可能还原出布氏腕龙的骨骼。其实，一切都是对自然的模仿，从插座到微型晶片都只是模仿，甚至车轮也是如此，没有圆就没有车轮。 一直到今天，看到动物流血，我还会时时感到惊恐，并且立刻联想到在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同样的液体，我们出生时都拴在脐带上，而且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受孕。微观世界本身就是个奥秘。我从来就不能忘记自己身上的兽性。我年纪越大，文明对我的慰藉就越小。这并不是说我蔑视过文明，这就像当我们的牙齿都掉光了以后，我们自然不能轻视假牙套一样。 阿特说，爱情很明显是个信仰问题，另一种形式的宗教狂热。而我说，爱情是大自然残留在我们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儿痕迹。所有那些人为的规章制度都只是为了驯服爱情。……也许阿特是对的，任何对我们自身原始天性的肯定都是个信仰问题。但是，如果有人否认自然力对人类的作用，那他在生活中所能呈现的也不过就是个愿望，和一个伪装成没有信仰的信仰。 ……那个情人，他来了，尽管来迟了，他还是来了。那个迟迟没有打来的电话据说是电话坏了的缘故，那张偶然发现的照片其实无关紧要。我们所担心的并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然而，那种担心会发生变异的猜疑却再也挥之不去了。当弗朗茨告诉我他得出游时，预言实现了。 一直到我明白弗朗茨再也不会回来以后，我才可以重新感激他。从那以后我才又有了选择的余地。这些年来，我除了坐在公寓里发自内心地爱着弗朗茨，别无他求。甚至当我为弗朗茨哀伤哭泣时，这样的日子，加起来若没有好几年，起码也有好几个月吧，但这一切我都心甘情愿。 👆非常喜欢这一段，也许是喜欢那恍如劫后余生的一口喘息，尤其是在看过、了解并感同身受地体会过此前种种之后。
……所有这些却都不能再证明任何东西了。 我无法再知道，弗朗茨和我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抛弃生活中迄今为止都很安定、保险的东西，而抛弃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换取一种渴望。我从不敢说那样做是为了我本人，我是为了那些我在弗朗茨身上、他在我身上发现的东西——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为了它，我们诱拐了帕西法尔；西碧乐放弃了她的芭蕾舞服饰精品店。它还让弗朗茨的父亲在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刻眼前闪现出露西·温克乐的形象。总之，弗朗茨太太的任何一种死法，都会使弗朗茨成为鳏夫，会需要一个新的太太。那样他就不需要用表白来证明什么了。 就像诸如自由等所有人类执迷的欲望和愿景一样，正是因有其（不止一个的）反义词或说对立面的共存、反证而凸显得越来越美丽、充满生机或魅惑，“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恰恰正因为得不到这一俨如永恒之困境，而与之伴生的想望才有了其为所欲为、盎然勃发、愈演愈烈、喷薄欲出的意义。失去了彼岸焰火的映照，此间的一切也似灰飞烟灭，凋零寡味。没有谁在能在永恒上安然享受一切——永恒的不幸或幸都是不被允许的，因为永恒本不存在；时间给了我们最大程度错觉的可能性，正如给了我们编织自己记忆的种种绳线，一切终究都是亲历者的模样。这也是本书书写及成立的原因。
躺在食肉植物中间，我感到了一种令我昏昏欲睡的沉静。像只猿猴那样，我用胳膊和腿揽住了弗朗茨。有那么一会儿，我有种很美妙的感觉，好像是我身上长出了皮毛，似乎密密短短的动物皮毛盖住了我的脸和身体。我把自己扁平的兽鼻埋在弗朗茨脖子和肩膀之间的凹处。弗朗茨在我鼻息的阴影里轻轻地喘着气，好像他要隐身其中似的。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我真希望自己在这一刻死去。……动物是不会下地狱的，我说。 这座城市与那些不可信赖、难以捉摸的人——也包括我自己——结成了联盟。因为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变疯的，所以我觉得这个变化多端的城市很正常，就像两个酩酊大醉的人各自陶醉于对方的醉态，并惺惺相惜一样。然而，谁又能做到对“疯狂”了如指掌呢？我也同样可以把自己当时的精神状态看作是我自然天性的正常流露，因为我只是在追随某种强烈的内在愿望，不想再让自己受到其他东西的羁绊。我那时就问过自己，弗朗茨和我竟然在如此不同的动物世界里工作是不是纯属偶然？我研究的物种是已经灭绝的、离群索居的恐龙，而弗朗茨研究的是微小的、无法独自生存的蚂蚁…… 对于发生在我周围的种种改朝换代，我只关心这些变革是把我和弗朗茨结合在一起还是把我们分开。 ……布氏腕龙在我眼里也变得陌生起来。它叛逃到弗朗茨——弗朗茨和他太太——那一边去了。像看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狗刻尔柏洛斯那样，它愤怒地对着我龇牙咧嘴。它从高处对着我的狞笑已经没有同谋共反的意味了。以后，在弗朗茨永远地离开我之后，我和它又言归于好。以后，它又属于我了。 ……自从我相信自己失去了弗朗茨以来，我变得意志消沉，把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任何一个偶然现象都感激地当成是为我做的决定而接受下来。 在纽约，我差一点儿客死他乡。然而我猜想，大多数人像我一样，即使在纽约只是短暂逗留，都会自称差一点儿死在那里，或者至少是可以证明自己曾在那儿有过生命危险。我觉得，每个人都可以在纽约体验他想体验的东西。有这么多人几乎命丧纽约，也许并非意味着纽约是多么危险，而是说明有这么多人有着这样的愿望，至少要死里逃生一次，前提是他们必须先处于险境。也有可能的是，我们预料到了只有在纽约这样的城市，我们才会对自己随时随地都会遭遇到的生命危险有切身的体会。 17年夏天读阿花《微小的命运》与《纽约倒影》时，就被其中关于纽约这座远方城市的碎屑或非所莫名吸引，自此好像生出一种模糊的神秘情结似的对其有了一种持续至今的好感。也许这仍然只是未抵达的幻梦所编织的，但它像一捧玫瑰色花束一样自相绽开，一点一点地增生着愉悦给我。
我放弃在它脚下的晨祷已经有段时间了，这就好像有人放弃了信仰，从而也就放弃了去教堂做礼拜一样。我站在布氏腕龙面前时，无法再想象在旭日东升的早晨与它相遇在汤达鸠——它的灭绝之地，或许也曾是它的栖息之地。我无法再让它的骨骼包裹在肉身里，也无法再让它的心脏搏动起来。如同在纽约时，我对普里尼·穆迪花园里那些奇特的远古鸟类足迹不再寄托任何希望一样，布氏腕龙在我眼里也还原成了它本来的样子：一具骷髅。它身上的大多数骨头并不是真的，而是用精湛技艺复制而成的。 后来，我们腾出了一个房间，因为弗朗茨问过，他可以把写字台放到哪里。那他肯定是说过那句话或者是类似的话了，或者他只不过是问了问他的写字台应该摆在哪里。我记得，我和弗朗茨大半夜里把后面那间房里的家具分散到公寓其他地方去了。我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干活，弗朗茨在穿上衣服、扣上白衬衫纽扣的时候，还唱了一首我没有听过的歌。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歌词是：“或者我从前该是忘记追求生活了吧”。 “或者我从前该是忘记追求生活了吧。”弗朗茨唱着，有时唱得令人难以置信，有时唱得充满着反抗精神，然后又唱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在我们离开公寓之前，他把吉他放到那间空出来的房间里。即使这样，他再没有回来过。 非常忧伤，淡淡的却禁不住把人一点一点袭卷入内的那种忧伤：沉醉本身即是惑魅婀娜的陷阱，忧伤的人不由自主就起身沉堕。这大概就是爱情让人飞蛾扑火，又深感是为成全之缘故吧。
现在我必须再次知道结局。也许我这么多年苦苦地等他，就是为了不必知道这个结局。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还可以让我保持清醒。走到我在食肉植物中间的那个位置不过几步路，我还走得动。一阵异样的风轻拂着我的脸，玩耍着食肉植物的叶子，那里面可有眼睛在眨动啊，到处都是眼睛，全都盯着我呢。全都是动物的眼睛。它们坐在食肉植物中间，留心我别出点儿什么事。越来越多的动物都来了，大小不一，安静地坐在一起。我躺在它们中间，一点儿也不害怕。我是它们中的一员，一只棕发母猿，长着扁平的鼻子和长长的手臂。我用长臂紧紧抱住自己那动物一样的身体。我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 结尾和开头都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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