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的笔记
钱自由 (WangRhea)
在读 易中天中华史:百家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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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寓言,就有寓意;而寓意,是可以各自表述的。
儒、墨、道、法、名、杂、农、阴阳、纵横、小说十家,因此又叫九流十家,也叫诸子百家。
这么多伟大的思想家集中出现,是一个奇迹,而且这奇迹是全球性的。实际上在同一时期和同一纬度(约在北纬30度上下),南亚有释迦牟尼,西亚有犹太先知,南欧有古希腊哲学家。难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要把这一时期称为“轴心时代”了。
大体上说,四百年的轴心时代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孔子与犹太先知、释迦牟尼、毕达哥拉斯同时,四大文明礼炮齐鸣。第二阶段,墨子与苏格拉底同时,《老子》一书的作者与柏拉图同时,3孟子和庄子与亚里士多德同时,中国与希腊并肩前进。第三阶段,希腊人也退出历史舞台,只剩下我们的荀子和韩非。
孔子的主张,是“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是孔子对颜回提出来的,原文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丧期内不能作乐,包括不能饮酒和做爱,是事实。
那么,爱心从何而来? 天性。 出自天性的爱,叫天良。没有天良,就不是人,叫“人而不仁”。
这世界有救,救世的药方就是爱,应该以救世为己任。
好嘛!肚子饿就不惜妄取,吃饱了就装模作样,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奸诈虚伪的吗?
实际上墨子对儒家的攻击不遗余力。《墨子》一书中的《非乐》、《非命》、《非儒》,便可以称之为墨子的“三大批判”──礼乐之批判,天命之批判,儒学之批判。不过墨子最反对的,还是仁爱。
仁爱与兼爱,有区别吗? 有。 区别就在于仁爱的出发点是亲情,即父母子女之间与生俱来不证自明的爱。然后将心比心,由此及彼,推己及人,从爱父母子女,到父老乡亲,到华夏族人,到蛮夷戎狄。最后,让世界充满爱。 显然,这里面有先后,有等级。 兼爱则相反,主张不分男女老少、亲疏远近、尊卑贵贱,一视同仁地爱,类似于西方人的博爱。不过,西方人讲博爱,是因为有上帝,有信仰。墨子的兼爱,却来历不明。但总之,仁爱有差别,兼爱无差别。
就连儒家自己,恐怕也永远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应该“爱双亲超过爱族人”,却不可以“爱自己超过爱双亲”。这是仁爱学说的死穴。
更要命的是,墨家从“爱自己超过爱双亲”出发,又替巫马子得出一个结论: 我只可能损人利己,不可能舍己为人。
实际上儒墨两家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仁爱是有源之水,兼爱是无根之木。
庄子和庄子学派跟墨家一样,也认为礼乐虚伪。而且,他们也喜欢编故事嘲笑儒家。
比方说,为了防贼,人们总喜欢把柜子、箱子、袋子捆得紧紧的,锁得牢牢的。然而要是来个大贼,破门而入,扛着柜子,拎着箱子,提着袋子就跑。哈!他还生怕你绳索捆得不紧,锁扣锁得不牢。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的主张,是先救自己,后救别人,最后救天下,叫“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
杨朱、老子和庄子,是道家“三剑客”。
跟庄子和墨子一样,韩非也是既反对仁爱,又反对礼乐的。只不过,庄子喜欢讲故事,墨子喜欢讲逻辑,韩非则既讲故事又讲逻辑。
韩非,是矛盾论者。
楚国有个良民,父亲偷了羊,他去官府举报,结果被官员杀死,罪名是“不孝”。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兼爱,就是“兼相爱,交相利”。兼,即一视同仁;交,即有来有往。前者讲平等,后者讲互利。平等就公平,互利就正义。
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墨子主张的合理社会,是劳动者的天堂。
这不能简单归结为独尊儒术所使然。事实上汉武帝之后,历代统治者都是兼用儒法,道家思想则一直为文人士大夫所青睐,因此不但有“外儒内法”,而且有“儒道互补”。唐代以后,更形成儒道释“三教合流”。只有墨家思想万劫不复,被迫成为“地下党”。
难怪庄子学派会说墨家“反天下之心”了。反天下之心,就是违背人之常情常理。故,“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强制推行,则“天下不堪”。
没错,墨子主张公平正义,这是我们要的;主张人类幸福,也是我们要的。但他主张的公平正义,却要靠吃苦耐劳、赴汤蹈火去实现;他许诺的人类幸福,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是苦哈哈的。也许,在墨子看来,只要大家平等地过苦日子,就是幸福。如果像他这样,领导人带头过苦日子,芸芸众生就更应该欢欣鼓舞,感恩戴德。可惜他想错了。人民群众的愿望,是既要平等,也要过好日子。人人破衣烂衫,餐餐粗茶淡饭,天天劳动不止,还不准有娱乐活动,14 这样的日子没人想过。
清教思想
显然,老子只是“无作为”,庄子才是“无政府”。 这是两种不同的“无政府主义”。
有不同的“无政府主义”,也有“有为”和“无为”的不同排列组合:老子是“以无为求有为”,庄子是“以无为求无为”,墨子是“以有为求有为”。至于“以有为求无为”,则将由禅宗来代表。
墨法两家,终于殊途同归。尽管那蜂蚁社会,墨家的是民间团体,法家的是国家组织;墨家是为了平等,法家是为了集权。但最终会走向专制,是一样的。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男耕女织,四世同堂,这就是理想中的封建社会,儒家管它叫“小康”。
是的,大同就是“道的时代”,小康就是“德的时代”。失道而后德,所以周公讲德。失德而后仁,所以孔子讲仁。失仁而后义,所以孟子讲义。失义而后礼,所以荀子讲礼。到荀子的时代,岂非早就一塌糊涂?
大同之世为什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因为物质匮乏,根本就没得偷。
比如墨子尚同,韩非实君,结果是有君权无民权。庄子无君,老子虚君,结果是君权和民权都没有。
破坏仁的叫作贼,破坏义的叫作残,贼仁残义的就叫作独夫。我只听说打倒了独夫殷纣,没听说过什么弑君不弑君的!
一个国家或一个政权是否民主,关键就看授权主体。政权民授,就民主;神授,就君主;自授,就专制;不讲授权,黑社会都不如。
君权来自民权,故民权高于君权,这就是孟子的思想,也是他与诸子的区别:老子和庄子不要君权,也就无所谓民权;墨子和韩非主张集权,则君权高于民权。
因为墨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却从来不考虑个人的权利与尊严,也不知道没有个人的权利与尊严,就不会有社会的公平与正义。
【功利主义的弊端/公私之辩/个人利益vs为国奉献】
没错,整体利益确实大于局部利益。就连孟孙阳,也说“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但这绝不意味着局部就是可以随便牺牲的,因为整体不过是局部之和。你不把局部利益当回事,今天牺牲一个,明天牺牲一个,请问那整体利益最后还有吗?
因此,别把小民不当人。 或者说,不要动不动就以国家天下的名义,任意侵犯和剥夺个人的权利。
但,如果拔一根毫毛就能拯救天下,也不干吗? 当然干。 只不过,得问清楚三个问题。 首先,拔一毛真能救天下吗?好像不能,因为“世固非一毛之所济”。既然不能,为什么要拔? 其次,谁来拔?如果是自己,那叫自我牺牲,无私奉献,应该尊敬。如果是别人,是集体,是国家,是公权力部门,那就要问他们凭什么? 这个问题不能不问。要知道,国家权力是公民让渡的。公民让渡权利之总和,即国家权力。那么请问,我们让渡了生命权吗?没有。除去法定必须缴纳的税款,让渡了其他财产权吗?也没有。 那么请问,凭什么拔我们的毛? 当然,军人、刑警、消防队员等等,是让渡了生命权的。参军入伍,即是签订让渡协议。但他们没有让渡财产权。他们的生命,也不是用来挥霍的。 这就必须问第三个问题:拔下毫毛干什么?
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只能用于满足大小统治者的骄奢淫逸。这是一种剥削,甚至掠夺。只不过,这种剥削和掠夺打着“大公无私,利国利民”的旗号。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则不过圈套和陷阱:先哄骗我们献出毫毛,再哄骗我们献出肢体,最后哄骗我们献出生命。 因此,对付的办法,就是干脆把话说到底:别说要我的命,就算只要一根毫毛,也不给! 也许,这就是杨朱他们寥寥数语背后的思想逻辑。
后来由庄子这样表达:真正的好社会,就是所有人都相忘于江湖,谁也不用救助,谁也不用牺牲。由此推论,当然也谁都可以一毛不拔,因为根本就无须一毫。
杨朱的人权宣言全文如下──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
要我牺牲自己满足天下,我不干;你们尽取天下满足自己,也不行。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私权重要吗? 很重要。 私权是相对于公权而言的。前者叫私权利,后者叫公权力。没有私权利的让渡,公权力就没有合法性,也没有必要性。因此,公权力绝不能侵犯私权利。哪怕你号称大公无私,也不行。
没有私权,就不会有公权。 没有私权,也不会有人权。
可惜这一点,我们常常忘记,甚至不知道。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我们历史上的所有制,既非公有(公共所有),又非私有(个人所有),而是家有(家庭所有,或家族所有)。没有私产(个人财产),哪有私权(个人权利)? 因此我们的文化内核,必然是“群体意识”(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在这样一种文化环境和文化氛围中,讲公权就政治正确,讲私权则难免风险。于是,我们就不敢讲,不想讲,甚至不会讲了。
惠施是宋国人,学派属于名家。他没能留下著作,我们只能到别人的书里去看。不过,作为庄子的朋友和论敌,他在《庄子》一书中总是输家。
这就叫“移情”,是一种审美的态度。有此态度,则万物无不有灵,也无不有情,还无不有趣。
杨朱说,天下万物虽然生态各异,但终有一死则完全相同。活十年是死,一百年也是死;仁者圣人要死,恶棍傻瓜也要死。活着时是尧舜,死了是腐骨;活着时是桀纣,死了也是腐骨。腐骨跟腐骨,有什么区别?
但,既然终归要死,那又何必活着? 这得想想。 杨朱的回答是:既然有了生命,那就只能活着,还得好好活着。这就叫“且趣当生,奚遑死后”──过好当下每一天,别管死后怎么样。
孟子说,天底下最尊贵的有三样:爵位,年龄,道德。在朝廷,看爵位;在乡里,看年龄;要平治天下,就首先看道德。
傲骨,是士人的气节。 的确,人不可有傲气,不可无傲骨。有傲气,则骄人;无傲骨,则媚人。不骄不媚,是为大丈夫。
浩气充盈胸中,就是“美人”,叫“充实之谓美”。如果还能放射光芒,就是“大人”,叫“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如果这光辉还能感化影响别人,就是“圣人”,叫“大而化之之谓圣”。如果这感化和影响还不知不觉,就是“神人”,叫“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美、大、圣、神,是人格修养的四种境界。
他的使命,首先是传承和延续华夏文明,并把它发扬光大。其次,才是匡正时弊,平治天下。
天命是使命,不是宿命。
是使命,就义无反顾。对结果不抱幻想,就更加义无反顾。实际上,人的一生不可能什么都做,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总是有所为有所不为。问题仅仅在于: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情不做。 这就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选择能做的,一种是选择该做的。
选择能做的,就要看结果,看利害。有好处,能成功,则做;没好处,会失败,就不做。选择该做的,则看过程,看道义。只要是道义所在,就义无反顾地去做,全心全意地去做,尽心尽力地去做。至于成不成功,那是老天爷的事。这就是孔子的“听天由命”。 可见,听天由命并非不努力,更非不负责,只不过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不重结果,只重过程。事实上,儒家虽然主张“有为”,却并不主张“有求”。他们是“有为而无求”。因此,他们也不抱幻想,随遇而安。 其实真能随遇而安,也就无所谓命不命了。怕的是“遇而不安”,这才要讲天命──命里有,不拒绝;命里没,不在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总之,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按照这种态度,行义是本分,也是责任。至于主张能不能推行,主义能不能弘扬,理想能不能实现,都只能听老天爷的。就算有所求,也只求问心无愧。
在墨子看来,既然要做事,那就得成功。不成功,做它干什么?
没错,孔与墨,很不同。墨子信鬼神不信天命,孔子信天命不信鬼神。但无论哪种,都是要做事,也都要有用。孔子就说,我又不是那种内瓤空空如也的苦葫芦瓜,哪能只挂起来看,不吃?
在哪里钓? 濮水(在今河南省濮阳县)。
官位不过死老鼠,高官不过死乌龟,
庄子说,活着就该真实而自由,这道理猪都明白。可惜很多人,却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不惜扭曲了自己的天性,去做不想做的事情。他们就不想想,所谓“生前富贵,死后哀荣”,不就是身子下面铺着白茅草,前肩后腿放进了花盘子吗?这又有什么可追求的呢?
事实上,当他们对世俗的追求嗤之以鼻的时候,也一定想明白了两个问题:世界上什么最可宝贵,什么最有价值。 什么最可宝贵? 生命。 什么最有价值? 自由。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的价值在于自由。因此,每个人都应该真实而自由地活着。这就是庄子和庄子学派的人生态度,也是他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女人和水,至少有四点相同:柔软、弱势、被动、居下。比如做爱,最常规的是女下位,女人躺着让男人上。这就叫“为其静也,故宜为下”。
结果怎么样呢? 女人吞没男人,男人筋疲力尽,一泻千里。何况男人再有力气,再有劲头,总有不行的时候,女人则不会。所以,女人比男人厉害,也比男人持久。 因此老子说── 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静胜牡。 牝(读如聘),就是雌性或女人;牡(读如母),就是雄性或男人。以静制动,以下制上,赢在女人,这就是普天之下性关系的规律。
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老子不厌其烦地说,大国和君王,一定要“去甚,去奢,去泰”,7 也就是不要贪得无厌,不要骄奢淫逸,不要飞扬跋扈。相反,作为强势者,一要慈,二要俭,三要不敢为天下先,8 最好还能“为之下”。9 居于下才近于道,也才能持久。
学习也容易。比方说,水“避高而趋下”,兵就要“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就要“因敌而制胜”。水并不一定非得怎么流,仗也不一定非得怎么打。这就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因此孙子认为,战争的最高境界,就应该像行云流水,顺其自然又变幻莫测。只要能牵着敌人的鼻子走,就是用兵如神(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第一条叫“必死可杀”,就是还没开战,先想牺牲,这样的人不难让他去死。第二叫“必生可虏”,就是还没杀敌,先想活命。这样的人,一抓一个准。第三叫“忿速可侮”,就是但凡性急、暴躁、易怒的人,都可以戏弄。第四叫“廉洁可辱”,就是对那些爱惜羽毛看重名誉的人,可以用羞辱的办法让他中计。第五叫“爱民可烦”,就是可以利用对方的心软,进行骚扰和要挟。
老子说,善于当兵的,不英武;善于作战的,不愤怒;善于胜敌的,不与敌人交锋。这就叫“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
如果按照孙子的思路,当然是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孙子有句名言,叫“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14 也就是说,败不败,在自己。胜不胜,在敌人。自己不犯错误,就不会失败。敌人不犯错误,我方也不可能胜利。胜与败,不看谁有本事,全看谁犯错误。
刍荛,即是打草砍柴的人。所以,一个人说自己地位卑微,就自称刍荛,意思是草野之人;说自己言论浅薄,就自称刍议、刍言、刍论,意思是渔樵之言。这当然是谦辞。就像鄙人,意思是身居边鄙没见识的小地方人。
先秦诸子中,老子和韩非是最冷的,正如墨子和孟子最热。墨子古道,孟子热肠,韩非冷峻,老子寡情。他的道,冷冰冰的。
庄子却是有情人。他的道,充满情趣。
因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这就叫“齐物论”。27
但可以肯定,庄子的活法与老子不同。在老子看来,既然认定弱者生存,那就必须装傻充愣,装聋作哑,讨好卖乖。只不过,阴谋家装叫韬晦,有钱人装叫低调,老百姓装叫卖傻,但都是“装孙子”。 总之,谁会装,谁就活下去。谁笑在最后,谁就笑得最好。这就是老子的生存之道。
那该怎么活? 腰上绑只没有用的空心大葫芦,在江湖上飘;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河边钓鱼,钓不钓得到无所谓;或者到无人的旷野找棵大树,在它旁边转悠,在它下面睡觉。32 这样的活法,就叫“逍遥游”。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35
以直报怨,就是你认为应该怎么回报,也能够怎么回报,那就这么回报。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总之,正言若反。39 反话看似有悖常理,其实顺乎天道。这就是老子的思想方法。
天命,包括天和命。命,有两种。一是性命,二是命运。前者表现为生与死,后者表现为贫与富、贵与贱、穷与达。贫富,指有钱没钱;贵贱,指地位高低;穷达,指有路没路。大道康庄就叫达,走投无路就叫穷。
事实上,只讲是什么,不讲为什么,并不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 道,就是规律;数,就是法则;体,就是标准。也就是说,天有恒定的规律,地有恒定的法则,君子有恒定的价值观,也有恒定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
荀子说,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就在于君子“敬其在己者”,小人“慕其在天者”。也就是说,君子最看重的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尊重自己的不懈努力,从来就不凭空指望自然界的恩赐,这才能天天向上。整天盼着天上掉馅饼,那是小人的想法。 也许,这就是荀子的生存之道:与其怨天尤人,不如奋发图强;与其听天由命,不如自力更生。 这当然很励志。 于是,它在后来便变成了一种民族精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44
生存之道都不是也不能是老子的示弱,庄子的逍遥,孔子的中庸,荀子的自强,或者墨子的行侠,孟子的仗义。
弥子瑕是卫灵公的男宠。两人好的时候,曾经分吃同一只桃子,当时那昏君还说:弥子瑕爱我,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等到弥子瑕年老色衰,卫灵公的说法却是:弥子瑕简直混蛋,把吃剩下的给寡人。
老百姓生了男孩就庆贺,生了女孩就弄死,因为男孩是劳动力,女孩是赔钱货。父母对子女,岂非也是“计算之心以相待”?5
男人“五十而好色未解”,女人“三十而美色衰矣”。所以王后过了三十,就会失宠。母后失宠,则太子难保。储君之位,很可能归于新宠。 显然,只有君王驾崩,母为太后,子为新君,才能高枕无忧。如果老天爷不长眼,就只好自己动手。王后和太子近在君侧,要做点手脚,是很便当的。 于是韩非感叹说── 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6
从《墨子》开始,诸子讲述的辩论案,都是以对方无话可说告终。像《论语》那样如实记录的,罕见。
第一,不要抽象地谈性质。抽象地谈,羽毛、雪花和玉石,没有区别,都是白的。由此及彼,白羽、白雪、白玉,跟白马、白羊、白狗,也没有区别,也都是白的。那么请问,这样的性质,有意义吗?
人性向善,才是孟子的观点。本善不是。
水的特性,是趋向于低处;人的特性,是趋向于善良。这就叫“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
性善,只是“可以为善”。
因为人性当中,原本就存在着善的可能性,这就是同情心、羞耻心、恭敬心和是非心。这四样东西,是每个人都有的。孟子说──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孟子认为,这就是共同人性。由此产生的,是共同价值,即仁义礼智。其中,恻隐之心就是仁,羞恶之心就是义,恭敬之心就是礼,是非之心就是智。 所以,仁义礼智,并不是外部世界强加的,而是每个人都固有的,只不过大家没怎么注意而已。其实,只要认真想想,努力追求,则“人皆可以为尧舜”。10
天生如此的就叫性,事在人为的就叫伪。
性,就是人的自然属性;伪,就是人的社会属性。加起来,才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人性。
恶来自性,善来自伪;性是恶的,伪是善的。
于是我们终于知道,儒家主张的仁义道德,包括孟子主张的向善之心,是从哪里来的了。按照荀子的说法,是教育出来,熏陶出来,改造出来的。所以,善,是社会性。教育、熏陶、改造之前的性,是恶的。
人的自然属性恶。至于社会属性,则仍是善,也必须是善,只能是善。
所以,孟子的人性论,是“人性向善”,不是“人性本善”。荀子的人性论,也是“人性有恶”,不是“人性本恶”。本恶,是韩非的主张,不是荀子的。
性战胜伪,就是恶人;伪战胜性,就是好人。
伪能战胜性吗? 能。因为性属于自然,伪属于人类。人定胜天,就包括战胜恶的天性和天性的恶。 这,就叫“化性而起伪”。
化,就是改造。起,就是兴起。化性,就是改造天性。起伪,就是兴起善心。换句话说,就是以人的社会性去改造人的动物性和自然性。这跟荀子的世界观,是完全一致的。他的天论和人论,也高度统一。
事实上,孟子和荀子都同意人性是道德的基础,都认为人的社会性是善,也都承认人类社会有善和恶两种可能。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孟子更看重善的倾向,并把它看作水,主张引导;荀子更注意恶的可能,并把它看作火,主张防范。结果是什么呢?是孟子侧重讲仁义,荀子侧重讲礼乐,他们从不同的方向继承了孔子。
按照孟子的观点和逻辑,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虽然没有天生的善,却是趋向于善的,只要引导和养护就好。因此,思想教育是管用的,以德治国也是可行的。 所以,孟子往往被看作儒家正宗。 他不厌其烦地讲爱心,讲仁政,讲王道,办国王培训班,希望通过正君王而正天下,原因也在这里。 荀子却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在他那里,人性中的恶是先天的、与生俱来的。这就不能靠引导,只能靠防范,靠改造,靠镇压,简直就是一场战斗。 这是只有圣人才能完成的任务。 荀子就是这么说的。他告诉我们,圣人知道人的天性是恶的,这才设立君权来进行统治,明确礼义来进行教化,制定法度来进行治理,加重刑罚来禁止犯罪,以求普天之下都“出于治,合于善”。君权、礼义、法度、刑罚,就是化性起伪的手段,天下大治的途径。 在这里,我们分明看见了法家的影子,专制集权的主张更是呼之欲出。因此,先秦最后一位儒学大师的学生竟是法家的集大成者,也不意外。 众所周知,这位学生就是韩非。
韩非只不过比荀子多走了一步。 前面说过,孔子是不谈人性的。也许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孟子被动谈人性,却有保留地说善不说恶,结果留下一个漏洞。荀子为了填补漏洞,不得不把人性一分为二,分成了先天的性和后天的伪,前者恶,后者善。这一步非常关键。因为无论荀子如何坚守最后的防线,都在实际上承认了人性中有恶。 这是一个临界点。
此时,只要有人再走一步,就会质变。
韩非说,人,不管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在进行选择的时候都会有所取舍。16 取舍的标准是什么呢?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17 故,“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18 人们的追求,无非名利二字。
没错,韩非是把话说得太绝,因此难免片面。实际上社会并没他说的那么黑暗,人心也没他说的那么险恶。在他自己的著作中,也不是一个好人都没有。然而他的观点,却未尝没有一种片面的深刻。
那么,韩非的深刻之处在哪里? ──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制度。
思想教育是没用的,以德治国也是不行的,管用的是两面三刀和严刑峻法。两面,就是赏和罚;三刀,就是势、术、法。所有这些加起来,就是韩非的所谓“法治”。
因为华夏文明的正宗和传统,是以人为本,以德治国,以礼立序,以乐致和,却未闻“以法治国”也。
德治的手段是礼,法治的手段是刑。
古代的法治,其实就是刑治。因此韩非他们的“以法治国”,也应该叫“刑律治国”。
高官厚禄,严刑峻法,说一不二令行禁止,这就是韩非的“法治三原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压之下必有良民,则是他的基本观念。
问题是,刑治和法治就管用吗? 那要看你文章是否做足,工作是否到位。韩非的主张是:赏,就要慷慨大方,说话算数,让臣民有利可图,这就叫“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就要心狠手辣,从重从快,让臣民魂飞魄散,这就叫“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更重要的,是执法要统一,立法要持久,法令要公开,这就叫“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30 高官厚禄,严刑峻法,说一不二令行禁止,这就是韩非的“法治三原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压之下必有良民,则是他的基本观念。
现在我们陷入了两难。是啊,韩非的法,固然是帝王之法;孔子的德,又何尝不是君主之德?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就是说给齐景公听的吗?32 一个王法,一个王道,半斤八两吧?
以法治国,以德育人,也许就是合适的选择。
想一想:人性该怎样看待?制度该怎样建设?民族之魂该如何铸就?未来的路又通向何方?
我们为什么要有法?我们为什么要有德?我们要什么样的法?我们要什么样的德?这不能不想。因为无德之德,必是伪善;非法之法,必为恶法。这样的亏,我们吃得还少吗?
一是如何治国,二是如何做人。
分论则仁义礼智,合论则统称为义。
但,老子不谈人性,却谈治国。这是诸家的共同话题,区别仅仅在于:道家自治,墨家人治,儒家德治,法家法治。结果,韩非与老子惺惺相惜,因为都讲无为;墨家与法家殊途同归,因为都讲君权。反倒是既没讲过自由又没讲过平等的孟子,主张民权。
道路的选择却很清楚。大体上说,道家讲天道,墨家讲帝道,儒家讲王道,法家讲霸道。讲天道,就是要回到太古;讲帝道,就是要回到尧舜;讲王道,就是要回到商周。这些都是倒退。只有讲霸道,才能走向秦汉。 于是法家胜出。
然而法家的独占鳌头只是昙花一现。汉初贵黄老,武帝尊儒学。此后历朝历代的治术,其实都是兼取儒法,杂用王霸。学界和士林,则儒道互补,三教合流。
在意识形态领域,儒法两家共同成为“执政党”,只不过一个台前一个幕后,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道家成为“在野党”,某些时候也参政议政,但多半与佛家思想轮流坐庄。只有墨家成了“地下党”,在社会底层暗地里流行,由梁山好汉和江湖帮会部分地实现其主张。
逍遥游就是自由,齐物论就是平等。这非常了不起。
其实回顾一下诸子的争鸣,我们就会发现,所有的质疑和争辩,都没有超出世俗生活的范围,这就跟同为轴心时代的其他民族思想家颇为不同。面对苦难,犹太先知和释迦牟尼超越了尘世;面对自然,古希腊哲学家走向了思辨。他们都在追问人的终极存在,追问世界的起源和本原。这是先秦诸子不关心的。即便老子的道,也不是古希腊的“物理性之后”,而是中国的“伦理学之后”。 显然,我们的文明即便在她思想最活跃的时代,也缺失了宗教和科学这两个向度。也许,这就是原因所在,或原因之一。如果是,更深层的原因又是什么?
【政治舆论>学术真理】
后来就上山下乡了,后来就评法批儒了。评法批儒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场政治运动,内容是评论法家,批判儒家。这时,便有机会重读了诸子。虽然公开的发言必须把儒家骂得狗血喷头,但私下里还是觉得,至少“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6总不错吧?
这句话叫: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8 不虞之誉,就是意想不到的赞扬;求全之毁,就是过于苛刻的诋毁。
注释:
我赞同许多学者的看法,认为《老子》一书应该成于孔子之后,庄子之前,比墨子和杨朱还要晚一些。它的思想源头可能来自李耳,或老聃,或太史儋,或老莱子,但也可能只是打着他们的旗号,借壳上市。
十金就是二百两。
此处通常作“大器晚成”,长沙马王堆出土帛书《老子》乙本作“大器免成”, “免成”更符合老子辩证法。
唐代的王真,宋代的苏辙,现代的章太炎、毛泽东,都认为《老子》是兵书,或有兵书性质、兵书意味、兵书要素。
说明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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