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人
1
“这个星期已经两次了,”她说,“我怕出去。”“没什么,”雅克说,“会停止的。”“是的。”她说。她以犹疑不定的奇特神情望着他,好似她既相信儿子的智慧,又深信“全部生活”都是由不幸构成的,对不幸人们无能为力,只能忍受。“你知道,”她说,“我老了。我跑不动了。”
2
他们喜欢行行排列着蝇头小字,词句密密麻麻地写满整页,正如乡村的大盘菜,可以尽情地吃,吃上良久,总吃不完,只有这种菜才能满足那些特大胃口。
3
他们家无人休过假,男人们整年不停地工作。只是当他们在工厂做工,受了工伤,并有此类事故的保险时,才由医院或医生开假,得到一些闲暇。比如,埃尔斯特舅舅有一阵子觉得疲惫不堪,就曾有意用长刨削掉了手心上的一大块肉,而如他所述,“享受了工伤保险”。而女人们,如卡特琳·科尔梅利,她们不停息地劳作,其理由是,对于她们来说,休息就意味着饭食更加缺油少肉。毫无保障的失业是最可怕的病痛。这就解释了这一情况:无论在皮埃尔家还是在雅克家,这些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最宽容的工人们,工作时却总是很排外,不断地谴责意大利人、西班牙人、犹太人、阿拉伯人,最终,谴责整个地球上的人夺去了他们的工作——这种态度定会令研究无产阶级理论的知识分子困惑,然而却是极为人道,应该原谅的。这些出乎意料的民族主义者同其他民族争夺的并非是要统治世界或掌握着金钱与闲暇的特权,而是一种必需,为了生活,直至死亡。
4
对他来说,真正的工作是例如箍桶之类的活儿,是要长久用力的活儿,是一连串轻巧准确的动作,是有力而灵巧的手,劳动成果清晰可见:一个新桶,加工精细,没有缝隙,工人们此时可以欣赏的东西。
5
说谎,以便不去度假,远离他所钟爱的大海和夏日的晴空,去工作;又要说谎,以便重回中学上课。这种不公正使他难过得要死。因为最糟糕的并非是这些他始终无法说出口的谎言——他总是准备为快乐而撒谎,却无法屈从这种迫不得已的谎言——,而是那些失去了的快乐,那些夏日的闲暇及他钟爱的阳光,而此时,岁月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清早急急起身及整日的沮丧匆忙。他在贫苦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他曾如此宽裕、贪恋地享受着的不可替代的财富,现在必须为了挣那点儿钱而放弃,而所挣的钱连这些财富的百万分之一都买不来。然而,他明白必须这么做,即使在他反抗情绪最强烈的时候,他内心仍有为这么做而自豪的感觉。因为,在他第一次拿到工钱的那天,这些为谎言而牺牲的夏日就已得到了补偿。
6
是的,他是个男子汉,他偿还了部分所欠,减轻了一点儿家中困难的念头使他内心充满了几近恶意的自豪感,这是当男人们开始感到了自由、无所约束时的感受。的确,开学后,当他迈进二年级的院子时,他已不再是那个没有目标的孩子了,不再是四年前在清早离开贝尔库,穿着带钉的鞋子踉跄而行,一想到等待他的陌生世界就紧张得发抖的那个孩子了,他此时看待同学们的目光已失去了某种天真。
7
噢!是的,就是这样,这个孩子那时的生活正如此。在那个居住点的穷岛上,生活在赤裸裸的匮乏中,身处一个残缺不全、愚昧无知的家庭,年轻的血液沸腾着,满怀对生活的渴望,具有野性而热切的才智,始终快乐兴奋,又时而遭到陌生世界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困惑,但很快便复原,尽力去理解,去认识,去同化这个他不熟悉的世界,而且的确同化了它,因为他满怀热望地走近它,不想耍滑钻营,以无私的美好愿望,始终如一的平和信念走近它,这是一种保障。是的,因为这种信念确保他事想竟成,这世上,仅在这世界上,他觉得永远没有他不能为之事。他准备着(他童年的一无所有也为他作了准备)随处安身,因为他不渴望什么地位,而只想要快快乐乐,自由自在,身强力壮,以及生活中一切美好而神秘的东西,这都是现在买不到,将来也永远买不到的东西。由于贫穷,甚至希望在某一天能够拿到钱,而既非强求,也不受制于它,正如今日的他,雅克,四十岁了,拥有那么多,确信已远非贫者,然而在母亲身边,却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什么。是的,他就这样活过,在沉闷的夏季,在多雨的短暂冬季,在海里,在风中,在街上嬉戏,没有父亲,没有家教,但在那一年,他找到了一个父亲,这也正是他最需要的时刻,在〔〕[156]的人与物的经验中前行,知识的大门向他敞开,使他建立起了某种类似品行的东西(足以应付他当时所处的环境,但后来在面对世界的癌瘤时却显得无能为力),并形成了他自己的传统风格。
不过,这就是全部吗?那些行为举止,游玩嬉戏,那种大胆、激情,那个家庭,那盏煤油灯,那个黑黢黢的楼梯,那风中的棕叶,大海中的诞生及洗礼,还有那些黯淡而辛劳的夏日?确曾如此,是的,但也有存在本身的模糊之处,多年来,这一直在他内心默默地翻腾,就像流淌在岩石迷宫深处的地下水,从未见过阳光,却折射着隐隐的微光,这微光不知来自何方,也许是透过岩石中的毛细血管,从淡红色的地心吸到深穴黑色空气中的,那里生长着黏糊糊、紧缩缩的植物,汲取着养分,生长在几乎不可能有生命的地方。他内心这种盲目的翻腾从未停止过,现在依然;这深埋在他心底的黑色火焰正如表面熄灭、内心仍在燃烧的炭火,使泥煤表面的裂痕错位,移动了粗糙的植物逆流,以至于泥泞的表层同泥炭沼里的泥炭一起波动,而从这些稠厚而缓慢的起伏里,又在他内心一天天地产生了最强烈、最骇人的欲望,正如困在沙漠中的恐慌,无限的思乡,突如其来的对简单朴实的渴求,对无所事事的向往。是的,这些年来,这种隐约的内心活动与他周围这个无边无际的国度极为和谐,还在孩提时代,他就感受到了周围地区的分量。那时,他面对望不到边的大海,身后是绵延万里的高山、丘陵和人们称之为内地的沙漠,在两者之间,笼罩着无时不在的危险,无人会提起它,因为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但雅克却发现了它,那是在比尔曼德雷一个有拱顶房屋、石灰墙的小农场里,姨妈临睡前总要到各个房间去查验厚实的木制护窗板的大插销是否已关好,正是在这儿,他产生了被弃感,就好似这儿的第一个居民,或是第一个征服者,登陆于这样一个地方:那里仍盛行强者为王,法律是为了无情地惩罚与道德不容之事,他周围的人们既迷人又忧人,似近似远,白天大家并肩而行,有时还会产生友谊,或者称兄道弟,而夜晚来临,他们却躲回陌生的家里,外人永不能入内,同他们的妻子一起紧闭门户。他们的妻子你永远也见不到,即便在街上见了,也不知道她们是谁,她们脸上半遮着面纱,白裙上方露出美丽、性感、脉脉含情的眼睛。在居住点里他们人数众多,多到仅凭数量本身,就足以让无形的恐怖笼罩上空,尽管这是些顺从而疲惫的人。……
8
在他内心,这个夜晚,是的,这混杂不清的根基将他与这片神奇骇人的土地拴在一起,与火热的白昼及短暂得让人伤感的夜晚拴在一起,就好似第二种人生,也许比日常表象下的第一种人生更加真实。它的故事是一连串模糊的愿望及强烈而无法描述的感觉,是学校的味道,是住区马厩的味道,母亲手上的洗涤剂味儿,高地宅区的茉莉与忍冬的香味儿,字典的书页及阅览的书籍的味道,他家中或五金店厕所里的酸味儿,他有时在课前或课后独自走进冰冷的大教室的味道,他要好的同学的体温,迪迪埃和他在一起时那种暖而臭的羊毛味儿,或大个子马尔科尼的妈妈大量洒在他身上的花露水味儿,引得雅克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总想靠近他的朋友,还有皮埃尔从他一个姨妈那儿拿来的唇膏味儿,他们曾几个人一起嗅着,慌乱而不安,就像一群进入一个发情母狗刚刚离去的房间的公狗,想象着女人就是这个散发着甜甜香柠檬味儿及奶味的香脂块,在他们那个充满吼叫、汗味儿和灰尘的野蛮世界里,这使他们揭示了另一个精美、微妙、充满了挡不住的诱惑的世界,甚至他们围着唇膏说出的粗话都无法阻止他们受到诱惑。从幼年起,他就爱恋人体,人体的美妙使他在海滩上幸福地开怀大笑,他爱人体的温暖,他一直被其吸引,没有什么明确的念头,是出于本能的爱,不是为了去占有,他那时不懂,只是要进入其光环之中,与同学肩靠着肩,从容而依赖。而在电车的拥挤中,当女人的手与之接触时间稍长一点儿时,他就会晕乎乎的。
是的,活着的愿望,要活下去的愿望,要参与这个世界火热生活的愿望,他曾在潜意识中想从母亲那儿得到,却未能、或许不敢得到的东西,是他在小狗布里昂身边找到的东西,当小狗在阳光下倚他而卧,他嗅着他那刺鼻的皮毛味儿时,或者正是在那种最强烈、最野性的味道中,生命的热量顽强地储存在他身上,这是他无法舍弃的。
在这种内心的困惑中,产生了这种渴望的激情,这种对生活的狂热永驻其身,甚至今日仍丝毫未损。只是这种狂热——在他重归家庭,童年的影像重现时——使突如其来的青春岁月不再来的可怕情感变得更加苦涩。正像他曾狂爱过的那个女人,噢,是的,他全身心热烈地爱着她,是的,同她相处总是欲望如火,当他在快活中无声地大叫一声离开她时,世界又重归其炙热的秩序,他爱她,因为她美丽,因为她对生活的狂热,慷慨而绝望,这也正是他所具有的,这狂热使她拒绝,拒绝光阴的流逝,尽管她知道此时此刻时光就在飞逝,她不愿听到有一天人们说她风韵犹存,而是要永葆青春,始终年轻。一天,他笑着对她说,青春飞逝,残阳西斜时,她哽咽了。“噢,不,不,”她流着泪说,“我真喜欢爱情。”她诸事聪颖过人,也许正是由于她真的聪颖过人,她才拒绝世界的现状,正如在那些日子里,她返回她的国外出生地作短暂逗留,去扫墓探友,看望她的姨妈时,人们对她说:“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们了。”的确,面对她们的面庞,她们的躯体,她们的衰败,她想叫喊着躲开;或是在晚上全家聚餐时,桌布是一位已仙逝良久的曾祖母绣的,已无人再怀念她,只有她会忆起年轻时的曾祖母,想到她的快乐,她对生活的渴望,正像她自己一样,年轻时光彩照人,餐桌边上的人齐声赞叹,赞其美貌的女人们已年老色衰,而餐桌周边墙上悬挂的佳人肖像却正是她们自己。于是,热血沸腾,她想逃离,逃到一个无人衰老,无人离世的地方,在那里美貌永驻,生命总是野性而鲜艳。这地方并不存在。她回来后扑在他的怀中哭泣,他爱她至极。
他自己也一样,也许比她更甚,因为他出生在没有祖先,没有回忆的土地上,他的先人被根除得更加彻底,在那儿,衰老孤助无援,得不到它在〔〕[157]文明国度里获得的那种忧郁的救助,他就像单刃刀片颤抖不停,注定要一下子断掉,对生活的纯粹激情面对的正是完完全全的死亡,他感到生命、青春、生物都离他而去,却无能为力,只是被抛在了盲目的希望之中,希望这种在多年中一直支撑他度日、给他无限养分,与最艰难的环境势均力敌的隐隐约约的力量宽宏大量地——这曾给予他生存的理由——同样给予他面对衰老、平静去世的理由。
9
喜剧主题也很重要。解救我们于深重痛苦之中的,正是这种被抛弃与孤独的感觉,然而还未孤独到“他人”毫不“留意”我们的不幸之地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幸福时分有时便是在无尽的忧愁中,被抛弃的感觉充斥内心并激怒了我们。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幸福常常不过是我们的不幸得到了同情的感觉。
10
他曾是生活之王,具有耀眼的天赋、渴望、力量、快乐,而他来向她表示歉意的正是这些。她曾是岁月与生活的奴隶,她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希冀,也不敢希冀,然而她却保住了毫未受损的真实,而这正是他早已失去了的,她是唯一证明人们活着的人。
*他知道他要走了,重新欺骗自己,忘却他知道的一切。但他所知道的,正是:他生活的真情就在那儿,在这个房间里……他恐怕会逃避这个事实。谁能活在真实中呢?但只需知道真实存在于那儿,只需最终承认它,让它在内心滋润着秘密而静谧的热忱,去面对死亡。
11
他说:“我开始相信我的无辜了。我曾是沙皇。我统治着一切及所有的人,都为我服务(等等)。随后,我得知我没有足够的善心给予真爱,我觉得对自己鄙视得要死。后来,我想,其他人也并不真心去爱,只需接受与他人差不多这一事实就行了。我决定不接受,我应责怪自己不够伟大,我应任意地去绝望,等待着机遇从天而降,使我成为伟大的人。换句话说,我期待着成为沙皇而不去享乐的时刻。”
12
人不能活得太真实——太明白——,这样的人会与他人隔绝,他不再能分享他们的幻想。他是一个魔鬼——我即如此。 13
她向他伸出骨节粗大的双手,抚摩着他的脸颊。“你嘛,你是最伟大的。”她那浅浅的眉弓下暗色的眼神中有如此多的爱慕,他内心的另一个——了解情况的那一个——被激怒了……过了一会儿,他把她搂在怀里。既然最有远见的她爱他,他就应该接受,而为了承受这份爱,他应该爱自己一些……
14
四十岁时,他认识到他需要一个人为他指点迷津,斥责他或赞扬他:一个父亲。要威严而不是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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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引起爱情的人们,哪怕是堕落者,都是国王及世界存在的证明者。
16
需像旁观者一样度过自己的一生。以便在其中加入梦想来完善生活。但人们活着,而其他人向往着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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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他的母亲和他的孩子,爱一切由不得他选择的东西。最终,他质疑一切,诉讼一切,他的爱从来就只是不可避免之爱。命运强加于他的人,他所面对的世界,他生活中所有无法回避的东西,疾病、职责,荣誉或贫困,说到底,他的星座。余下的,对于他得选择的东西,他尽力去爱,这不是同一回事。他可能经历过惊叹、激情,甚至是温情脉脉的时刻。但每个时刻都把他抛向其他的时刻,每个人又把他推向另外的人。最终,他根本不爱自己的选择,除非经过一些事情,他慢慢地强加给了自己,偶然而自愿地持续了一阵儿,最终变成不可或缺的:杰茜卡。真正的爱情不是一种选择,也不是一种自由。那颗心,尤其是那颗心不是自由的。这是不可避免的,以及对不可抗拒之承认。而他呢,的确,他全身心地去爱的从来就只是那些不可避免之物。现在,他要去爱的就只有自己的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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