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 133–157 路德：从学生到僧侣

 路德在决心反抗罗马教廷之前（1517年），做过很多年虔诚顺从的修士，他所属的圣奥古斯都修道会（Order of Saint Augustine，Augustinians）是天主教中历史最为悠久的几个教团之一。路德勤奋精进，还取得了神学博士的头衔，在维腾贝格（Wittenberg）【1】讲授圣经中的诗篇。纵使多年苦学，他却始终被一个修行上的问题所困扰：人总是为各种各样的邪念所侵扰，也总是滑向堕落，神就究竟有什么理由拯救罪人？熟悉儒教或佛教修身思想的人或许可以理解路德的这种困惑——纵使我们时时勤拂拭，也不免惹得心镜上满是尘埃污点，人真的有可能修行到不退转的境地吗？一个修行人越是精进，往往对自己的蔑视与失望也越是会与日俱增。路德被这个问题困扰的寝食难安，几乎每天都要向师友告解。终于在有一天，一位神父在听完了路德的告解之后对他说：
你真是傻啊，老弟。神并不恼你，是你恼了神！
这段上下求索的经历对路德的思想路径影响至深，路德神学的行程以及他对教廷的反叛，可以看作是对这个问题的回应。路德的神学概括起来大约有两点：唯信（sola fide）、唯经（sola scriptura）。唯信说的是基督徒得救靠的不是事功，甚至不是修为，而只是一个「信」——活人的灵魂不可能到达纯洁无暇的境地，而灵魂也并不是要达到纯洁无暇的境地才能升入天堂。信不是凭个人的努力所能达到的，而纯粹是神恩独运的后果【2】。既然人的得救仅凭神恩，那么天主教廷声称的种种可以洗涤罪孽的仪式和奉献（包括直接引发路德写作《九十五条论纲》的赎罪券的滥发）就毫无信仰上的凭据。而唯经是指宗教问题最高的权威应当是圣经的文本本身，而非任何解经的人——目的论地讲，要想否定教廷的权威，唯有抬出圣经这一个办法。因此，简言之，唯信和唯经一起构成了困扰路德已久的得救问题的答案，也构成了他反抗教廷的神学基础。
唯信与唯经当然并不是路德的发明，而是他长期读经的结果，两者均可在保罗书信中找到对应的论述，而路德（乃至新教）特别推重保罗，也是由于在他的写作中找到了答案的缘故。而唯经事实上也顺应了文艺复兴运动和人文主义「回到源头」（ad fontes）的潮流——对古典文化的兴趣导致了对《圣经》原始文本的兴趣。人们不再满足于中世纪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因为受到神启而）毫无舛误的圣耶柔米（St Jerome）的《圣经》拉丁文译本（Vulgate），转而向犹太人和希腊人学习在西欧湮灭已久的希伯来、阿拉美和希腊文，以便直接阅读新旧约原文。比如鹿特丹的伊拉斯谟（Eruasmus of Rotterdam）就主持刊印过一部具有巨大影响力的（拜十五世纪中期兴起的活字印刷所赐）希腊文新约，他本人更是出版了一部全新的《圣经》拉丁文译本。学者们越来越不满足于「物质的」亚里士多德，而开始推崇更加超越的柏拉图以及新柏拉图主义；越来越不满足于拉丁的经院哲学（比如阿奎纳哲学），而是直接阅读以希腊语写作的基督教早期教父（Church Fathers）。
 
【1】新教丹麦的王子哈姆雷特返国之前就在维腾贝格留学，并非偶然。
【2】信是神赐的，坚信的人得救，这与加尔文宗的预定论（predestination）有相通之处。预定论认为人能不能得救是预定的且不可更改的，被选中的人自然会信，因而就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