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所涂对《二手时间》的笔记(1)

《二手时间》，写得极好。

这部作品比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更有吸引力。观照苏联的一个时代，就像观照我们自己的一个时代。
雷蒙*威廉斯说， 小说 （或推而广之, 文学）不同于正史，是另一种历史, 其价值在于记录保存了正史中无法或不愿描述的特定时代的情感经历。《二手时间》正是这样的作品。
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总结自己过去三十年的创作： "以前我更感兴趣的, 对我影响更多的是社会思想,是人类无法支配的天然力量, 比如战争和切尔诺贝利。今天, 我最感兴趣的是人类的孤独的灵魂空间中发生着什么。在我看来, 世界正是由此而转变的。"
"我总是对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惊奇不已, 乐此不疲地探究无边无际、数不胜数的人性真相。历史只关心事实而情感被排除在外。人的情感是不会被纳入历史的。然而我是以一双人道主义的眼睛,而不是历史学家的眼睛看世界的。我只对人感到好奇 ...."
在一个时代中，时间不属于个体，时间属于国家，个体度过的时间是被国家塑造过的，在这段时间里，财产是国有的，思想是国有的，情感也是国有的。在长时段的历史中，普通个体似乎不存在。
那些没有留下他们自己声音的人们：我记述,为了使他们不会像微风尘埃一般消失在黑暗中。我记下无人关心的历史，它们不会出现在教科书的正史中。
 "今天的所有想法和所有语言全都来自别人, 仿佛是昨天被人穿过的衣服，所有人都在使用别人以前所知、所经历过的东西, 所以说是二手时间。"
2015年，阿列克谢耶维奇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为：“她以复调式写作，为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树立了纪念碑”。
纪录片似的写作，让人类自行发声的文献文学。平静的的自然诉说蕴涵巨大的力量。
它是小说，也是个人的历史。
历史不只是王侯将相，普通人的生命经历值得被记录。
一个人的事件只能构成他的生命，但很多人的事件则构成了历史。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可耻地死去。
政治让人们产生隔阂，文化让人们互相靠近。
复调, 音乐术语, 指两段及以上相关又区别的声部，他们各自独立却和谐成一体, 构成多声部音乐, 这一概念后来引入文学领域。
尼采的没有真相，只有阐释。
福柯的，主体之死。
德国媒体盛赞该书撷取的是最为细小的马赛克，却拼出了一幅完整的后苏联时代图景。“一部20世纪后半叶的微观俄国史，笔力直抵普京时代。”
人类其实都愿意单纯地生活, 哪怕没有伟大的思想; 但这在俄罗斯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过, 俄罗斯文
学也从不是这样的。举世皆知我们是战斗民族,要么打仗, 要么准备打仗, 从来没有其他生活。
许多人把真相视为敌人, 也把自由视为敌人。
没有人教给我们什么是自由, 我们只被教育过怎么为自由而栖牲。
我在寻找语言。一个人有许多语言：和孩子交谈时的语言,恋爱时的语言……还有一种, 是跟自己说话的语言。 我们常常要对自己做内心独自。在大街上, 在工作中, 在旅途中,到处都有不同的话语; 变化中的不仅是语言, 还有别的东西。甚至同一个人在早晨和晚上说的话也有不同。而深夜里, 在两种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则完全从历史中消失了。我们只和白天的人, 只和白天发生的胡事打交
道。而自杀是夜间的主题、 一个人处于生存与死亡的边界线上。
你问我明白什么？ 我明白一个时代的主人公很少会是另一个时代的主人公。
我们天生都是梦想家, 但精神却是疲惫而痛苦的。
共产主义者是读马克思的人，反共产主义者是懂马克思的人。"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 父辈就是这样的人： 要么是从劳改营回来,要么是从战场上回
来。他们唯一可以告诉我们的事情就是暴力, 还有死亡。
"在斯大林时代, 你在哪里看到过一个诚实的人。”
所有的时间我們都在谈论痛苦……这就是我们学习的方式。在我们看来西方人很天真,因为他们不曾遭受我們一样的苦难, 任何小脓疮他们都有治愈的药方。但我们是蹲过劳改营的, 我们是在战争中从成堆的厂体中爬出来的, 我们是在切尔诺贝利用
赤裸的双手拨开核燃料过来的。..现在我们又坐在社会主义的废墟上。好像战争刚刚结束,我们都被磨碎了, 我们都已经散架了。我们的语言, 只有痛苦的语言。
"鼓起勇气吧, 更坏的事情还在前面呢！”
生活就是金融骗局和票据。自由就是金钱，金钱就是自由。面我们的生活一钱不值。
生活不能太让人厌烦。我有一件事肯永
远不会厌烦, 就是眼看着麦穗一天天变黄。我对生活总是充满渴望, 最喜欢看面包烤熟的过程, 看小狗的耳朵摇晃摇晃。这对我来说，就好像你们喜欢博物馆的油画。
尘世生活不应该是一切的终点。死亡为灵魂展开了空间。
大家都害怕改变，因为每一次改变之后，农民都是被愚弄的对象。
人人都好像蚊苍争血，追逐快感。死亡也是商品，什么东西都有市场。
我读过您的书, 您不该这么相信人类, 相信人的真
相。...历史, 才是思想的生命, 不是人在写, 而是时间在写。关于人的真相, 就像是一个挂钩, 每个人都可以去挂自己的帽子。
我们当时真的年轻, 青是噩梦般的时代。我不知道是谁杜撰说这是美丽的年龄。你荒涎不经, 你愚昧可笑, 你为各方所不容你不受任何保护。对于父母来说你还小, 他们还在塑造你。 你就像是在一个大罩子里面, 谁都不可能碰到你。
我们读了一车浪漫书籍, 生活却狠狠地踹了我们后脑勺一脚, 朝另外的方向急速奔去。
按照我们的习俗，死者在地下，生者在桌旁。
我不喜欢英雄这个词, 在战争中没有英雄, 如果一个人手握武器, 他就已经不是好人了。
战争和监狱, 这是俄语中两个重要的词汇。是俄语特有的！ 而俄罗斯女人从来就设有过正常的男人。她们一直在给男人医病。
"苏珊：桑塔格说过：共产主义, 就是挂着人面的法西斯主义。
春天特别可怕,自然界中一切都在改变,万物更新……但是最好不要问任何人他们还有多少年的刑期。以春天而言, 任何刑期都是无期的！ 鸟儿在天上飞, 没有人会抬起头看一眼。春天的天空是不能看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 甚至连哪一年都不知道, 我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大概。我没有过任何身份文件。我存在,又不存在。
她小心地选择语言, 昕有话都是家常的、筒单的, 又是高尚的、哀伤的。 朴实中包含着最终的真实。
我们曾经的住房, 只剩下一堆石头。但是我听到了它们温暖的声音, 吸引我过去。我回来了, 就像走向我的墓地。
我们所有的痛苦就在于, 我们既是凶手, 又是受害人一一 我们是同一种人。
这是我们所属于的时代……但是不属于我。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们是在保卫自由,还是在参与军事政变？ 现在我仍然有疑问……数以百计的人死亡, 但是除了亲人以外 ，没有人记得他们……
我们都把苏联的共产主义等同于恐怖主义。 等同于劳改营和囚笼。我们认为共产主义已经死了, 永远死了。
俄罗斯不能没有基督。俄罗斯人的幸福从来就与金钱无关。 这就是 “俄罗斯梦" 和"美圆梦 "的不同之处。
当表在走的时候, 他不喜欢看表, 只有当表停的时候, 他才喜欢表。
苦难, 就像芭蕾舞者一样, 有手势，有哭泣, 也有谦卑。
爱情就像胡萝卜, 清贫的大学生是有的, 他们这些富豪却没有。
我是谁？ 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我们平凡普通 默默无闻,然我们努力生适。 我们去爱我们忍受苦难 ，但没人对我们感兴趣,书中也不会写到我们。 普罗大众， 数不清的人。
我感觉, 生活似乎不属于我们, 不属于我们这样的人。生活在别处。 在其他的地方。
当一个人溺水时, 全身都泡在水中 而我就是这样, 全身都是痛苦。
国家对我们普通人并不在乎, 我想睡弃它, 我想摆脱这个狗日的国家。
"文学碎片" 可能无处不在, 有时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光。
除了我三个月的女儿外, 我没有见到过一个幸福的人, 从来没有见过。俄罗斯人从来没有准备好过幸福生活。
灵魂自己就能飞回家,但空运棺材是非常昂贵的。
就像所有的黑夜都会迎来清晨, 所有的悲哀都有终结。
这就是典型的俄罗斯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俄罗斯人： 他们像俄罗斯土地一样宽厚, 社会主义没有改变他们, 资本主义也不会改变他们。
人只能在悲伤中获得救赎, 所以甚至要去寻找悲伤……
对我來说, 纪录片体裁有一个个先天缺陷： 影片拍摄完了, 但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决定去找叶莲娜。但是她突然消失了, 音讯全无。有传言说, 现在她在一个偏僻的寺院隐居, 与吸毒者和艾滋病患者在一起。..那里的很多人都发誓沉默。
不仅仅是创作手法的复调风格, 其实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中更揭示出复调式的人生, 一个人从语言到思想到感情都具有多面性, 甚至于一个人的身份和世界观都是复调式的, 本书主人公们讲述的故事中, 就展现出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复杂性。她坦承： 当面对人的多重层次, 面对生活的复调, 我自己都呆住了。
她以复调的眼光看待事件和人物, 对任何一个故事, 都不会只从一个方面去观察和表述, 用她的话说："实际上, 在一个人的身上会发生所有的一切。"
认真品味一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话： "今天的所
有想法和所有语言全都来自别人, 仿佛是昨天被人穿过的衣服，所有人都在使用别人以前所知、所经历过的东西, 所以说是二手时间。"
那些没有留下他们自己声音
的人们：
我记述,为了使他们不会像
微风尘埃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我记下无人关心的历史-
它们不会出现在教科书的
正史中。
S.A. 阿列克谢耶维奇
NHK 纪录片 <从切尔诺贝利到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