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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读熟是中国知识分子几乎发乎本能的世界观,更是他们解决内心危机的方法论。
1937年夏天的北平,每一个知识分子都面临“流亡”与否的选择,选择并无标准答案,但时代裂变之际个人能动性的发挥,本身就是有趣的课题,此类文本在前人经验上不断积累,也不断给后人供给着思想资源。引自 25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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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如当初,虽深晓平津不是久居之地,但谁又曾想到,国破家亡的时节,会聚首在千里之外的长沙?”一位学生写道,“当临时大学开课的消息传出后,个人幽郁的心里,放了一线曙光,十月底以前都纷纷到了目的地。乱离之后,幸得
重逢;大家相见,悲怆之中,又惊又喜,连忙握手互道问讯
争询问别后情景。闻得各人幸而无恙,都感到欣悦,闻得旧友
不明下落,又都怀着隐忧。在百感交炽之中,各人心里,却都
怀着一种痛惜的情绪:‘往事不堪回首!’…现在最聪明的办
法还只有忘记过去的一切,努力创造将来’。”引自 25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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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岁月里,燕卜荪总是把这座山看作是他理想的学术社区所在,冯友兰也说,“我们在南岳底时间,虽不过三个多月,但是我觉得在这个短时期,中国的大学教育,有了最高底表现。那个文学院的学术空气,我敢说比三校的任何时期都浓厚。教授学生,真是打成一片。有个北大同学说,在南岳一个月所学底比在北平一个学期还多。我现在还想,那一段的生活,是又严肃,又快活”。引自 25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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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昌对我描述,战争时期人的感官会日渐迟钝,“战争当中的变化常常有,而且是很激烈的变化,你多听几次以后也就麻木了”。1940年他大学毕业后去重庆附近工作,就在长江旁边的山头上看见陪都被连续轰炸,“炸得东西飞起来”,他有一个联大的同学,毕业后去成都工作,途经重庆,约了几个同学一起聚聚,“挺高兴的,大家一起吃了顿早餐,回不去了,他住的旅馆被炸了,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连换的衣服都没有了。我们几个同学给他凑点东西,到成都去报到”。引自 长沙 :青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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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一路神交最多的几位朋友
——清华的蔡孝敏、林振述和杨式德,北大的钱能欣和余道南,南开的刘兆吉——都已出场,从长沙往后,每到一地,我都不时要借用他们的眼睛来看看现实的世界,或者拿自己的困惑去对标他们的烦恼。在讨论为何需要阅读时,美国作家弗兰岑(Jonathan Franzen)精准描述过那种“好想独处,好想读点书”的感受,这一类人总是时不时要从现实世界的社交中抽离出来,与他们“从小就习惯的、来源于阅读的想象社群重新建立联系”。独行在湘黔滇道上,这几位学子的日记和回忆,连同当时所有在路上留下文字的人们,一起构成了属于我的社群,你明知现实已经面目全非,但想象力与乡愁让旅行趣味不曾稍减。引自 长沙 — 益阳 :不是水,想改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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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已经接受了生活就意味变化,但总忍不住偶尔回去看看,看看那些凝固的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对抗时间不动声色的残忍。站在吱呀吱呀的玄亭望着沅江,仿佛有个身影在艰难跋涉,多少年来这里都是放逐者的故乡,他们告别过去又怀抱过去,沿江而上。“山鸟似欲啼往事,桃花依旧笑春风”是桃花源欢迎他们的对联,闻一多和同行的清华大学中文系讲师许维、
助教李嘉言吟诵着这句对联,沉吟良久,三人均不能说出上联出处,笑曰,应是山野高人所作。27岁的李嘉言说,若得名家集句,不如换成“山僧不解数甲子”为好,意境、文义都更贴切些,闻和许点头称是。引自 桃源 — 桃花源 :陶渊明撒了个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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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匪区”印象之外的另一个湘西:富有诗意的边地。它由沈从文在1930年代的一系列书写——尤其是《边城》与《湘行散记》——建构而成,哪怕时至今日,只需比较一下“湘西”与“鄂西”“黔西”或者“川西”在文化内涵上的差别,你就能体会文学在塑造风景中的力量。旅行团中不乏沈从文的忠实读者,北大外文系大四学生林振述就是其中一位。他1912年出生于福建,中小学念书时爱好新文艺,被沈从文“笔端所带的感情吸引”,“图书馆借得到的,书局买得到的,无不尽量借,尽量买,直到无可再借,无钱再买了,还是把已买的书看了又看。大约因为自己来自农村,让沈先生在其作品中所表达的那份浓郁的乡土气息熏陶同化了。所以他的作品有形无形中对我起了镜子的作用,因为有它,才正确地了解自己”。引自 沅陵 :故都在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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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40年,随着日本最先进的零式战斗机投入战场,日本空军完全拿走了制空权,1941年成都913空战中国惨败,在飞虎队援华之前,再无招架能力。对于航校的学生来说,这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的悲剧:他们一批批地毕业,一批批地冲上天空,然后一批批地留在了那里。有人做了统计,当时的中国飞行员从航校毕业到牺牲,平均生命只有六个月的时间。从1939年开始,陈桂民、叶鹏飞、黄栋权…他们的遗物一个一个寄到了“荣誉家长”梁思成和林徽因手中,每接到一次包裹,林徽因都要哭一场”。引自 芷江 — 晃县 :一个浪费惊人的世纪 III 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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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为费慰梅所作《梁思成与林微因》写的前言里,史景迁说,“仅仅让我们远远地对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做一番鸟瞰,就不难发现,这是一个浪费惊人的世纪:浪费掉了机遇,浪费掉了资源,也浪费掉了生命。在外侮入侵和占领的困难与内政如此的无道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目标明确的国家建设?”有人会觉得,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事从一开始大概就是上述悲观看法的证明——从长沙到沅陵再到晃县,又岂止是梁林,沈从文、沈荃、航校的年轻人们等等等等,不一样在这无尽的消耗中浪费了他们的生命?可就像史景迁说的,一旦了解了更多他们的故事,那些亲切又感人的细节,你就会清晰地感受到他们迸发出的生命之光。引自 芷江 — 晃县 :一个浪费惊人的世纪 III 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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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来荆楚行将尽,西去黔滇路转长”,那些西去边地者留下的文字,像永不消失的电波,时移世易仍可与人发生情感共振。可是我也知道,很多时候你需要跳出来审视这种情感。某一个不太冷的冬天,我在维也纳街头闲逛,想要看看多瑙河,结果从老城一直往东走了快一个小时,才来到这条著名大河的岸边。河很宽,水是灰色的,对岸有方方正正了无趣味的建筑,再往东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了——至少印象里是如此,当我想起多瑙河东岸时,脑袋里回想着的是某位欧洲人(忘记是谁了)说的,过了多瑙河,就是亚洲了。这里的“亚洲”,并非真正的亚洲,而是蛮荒、嗜血、无法理解,总而言之是不够“文明”的指代。虽然茨威格说,“凡是在维也纳生活和工作的人都感受到自己摆脱了偏狭和成见。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在那里更容易当一名欧洲人”,但摆脱了偏狭的欧洲人仍然需要一个“亚洲”来成为欧洲人,因为人们总是需要他者来发现自我。同时,最好还有一个明确的界限,来隔开我们和他们。于是“亚洲”不断扩张,从远东到中亚,从俄罗斯的干草原到小亚细亚,再到巴尔干,到多瑙河东岸,最后一路直抵冷战时期的东柏林——好像是西德总理阿登纳的话吧,柏林墙以东就是专制的亚洲云云,听起来就是蛮夷论的西方版本。这么一想,此刻休息的铁路桥,倒可比作查理检查站了——检本的不是你的证件,而是你的心灵。引自 晃县 — 玉屏 :重建一座小小的石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