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邓公主对《无法直面的人生》的笔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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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103无法直面的人生(待施工)
1、虚无感既是对人生意义的否定,它就不是理智所能包容的东西,在许多时候,它仅仅是一种情绪,一种直觉,一种感悟,越是理智无力分析伪事情,越是莫名其妙的挫折,就越容易引发它。鲁迅的悟性本来就高,脑子里又存着部样丰富的阴郁记忆,一旦找不到明确的对象来为《新生》的流产承担责任,用他的话说,他当时是“不知其所以然”,22他就几乎必然会产生一种深广的幻灭情绪。我在前面说过,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本能,它就像一柄双刃剑,固然能帮助他压制郁情绪,也很容易引他入虚无的心境。几乎每次他对自已的奋斗目标发生怀疑,这怀疑的范围都会迅速地扩大。《新生》流产对是这样,辛亥革命以后是这样,在北京抄砷也是这样,他后来就明确说过,他那时是感到了“未尝经验的无聊。”23虚光感已经在他心底隐伏了那么久,一旦现在破土而出,它会怎样牟牢地攥住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被虚无感缠住的人,势必会走上随随便便,玩世不恭的道路,他可能放浪形骸,也可能随遇而安,不管取哪一种方式,他关心的都不再是社会,而是自己。鲁迅自然也是这样小一九二六年夏天,有人向他谈及他对青年人的“指导”,他回信说:“这些哲学式的事,我现在不很想它了,近来想做的事,非常之小,仍然是发点议论,印点关于文学的书。”先前的悲观:有许多就是因为太关心社会和他人,现在转向个人,感觉就大不一样,所以他紧接着又说:“我近来的思想,倒比先前乐观些,并不怎样颓唐。”五个月后,他又对许广平说:“你大概早知道我有两种矛盾思想,一是要给社会上做点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议论即如此灰色。’当编定了《坟》,撰写后记的时候,他更坦率承认,自己的思想,“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他不光这样说,还认真想这样做,他和许广平商量今后怎么生活,列出的第一项选择,就是“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虚无感不单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见解,它简直要进一步改变他的人生实践了。
理想主义的悲观是一种非常伟大的意识,恰如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痛苦,越是坚信理想的神圣意义,一旦发现它不能实现,这悲观煎熬就越是严酷。所以,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这这样的悲观,没有对理想的信徒般的热忱,没有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殉道式的执著,恐怕任何人都难以长久地承受它。尤其中国的文人身上,理想主义精神本来就不强大,宗教热沈更是淡薄,他们就更难这样的悲观。一旦身陷其中,便本能地想地要挣脱,而挣脱的主要办法,便是以中国人特别发达的悟性,把对人生某一个方面的悲观,迅速扩展为对整个人生的悲观,将对某个局部的否定,放大成为对整体的否定。一旦你对整个人生都悲观了,都否定了,就等于是取消原先与那个悲观对峙的乐观,取消了这乐观据以立足的理想,而走到这一步,你实际上也就取消了那个悲观,这就是中国式的虚无主义。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更不用说那“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了,骨子里都是这么一条逃避悲观的思路,只不过眼光的深浅不一,悟性的高下不同罢了。几千年来,从悲观向虚无主义转移,已经成为中国文人摆脱精神痛苦的一种自然本能,在许多时候,他们甚至用不着理智的牵引,便能下意识地完成这种转移。不用说,这样的精神本能同样深植于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中,无论他们摆出怎样激烈的反传统的姿态,一到陷入悲观情绪,仍然不自觉地就会向虚无感求援。鲁迅最终会走入虚无感,正是他和他那一代人精神上根深蒂固的传统性的一个触目的标志。
2、在一九二五年,鲁迅已经到了非常讨厌别人侈谈将来的地步,他甚至把所有“将来一定好”式的议论,都看成是某种欺骗:“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历数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之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这正是一段典型的虚无主义的气话,他原先大相信那些哲人的高论,现在才这样愤激地抨击它。但是,说“将来一定好”,这只是对将来的一种判断,你可以不信它,但你这“不信”本身,正也表现出对将来的另一种判断。人其实是很难做到不想将来的,尤其像鲁迅这样的人,他总需要有一个关于将来的说法,作为自己行动的依据。“因此,他那些反对侈谈将来的言论。不过是说明了他自己对于将来的苦苦的思索。
3、他自己翻译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热烈赞同这本书的基本思想:“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他又用格言的句式,简捷地写道:“创作是有社会性的。但有时只要有一个人看便满足了:好友,爱人。”一九二七年春天他更断言:“没有思索和悲哀的地方,就不会有文学。”语气是如此肯定,他和早先那个启蒙主义的创作动机,实际上已经分手了。
4、在评价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时候,鲁迅说:“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着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他能如此理解陀斯妥也夫斯基,显然有自己的体验,他的小说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通过那个“我”,在小说中一一举劾和揭发自己灵魂中的“鬼气”,从吕纬甫到涓生的一系列人物,却一一陈述那“鬼气”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阐明它的深刻的光辉。非但如此,从《祝福》到《伤逝》,审问者的气势越来越弱,犯人的辩声却越来越高,这更是他始料不及的吧。他在一个星期中连续写下《孤独者》和《伤逝》,却不像对《阿Q正传》那样立刻送出去刊载,直至第二年收入《彷徨》,都没有单独发表,这是否正表明他的惶惑,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些小说?我想到他在《小杂感》中的话:创作有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看便满足”,什么叫“一个人看”?除了给朋友和爱人,是否也是给自己看?继《伤逝》之后,他又写下两篇小说,《弟兄》和《离婚》。《弟兄》对沛君的内心隐情的揭发,似乎比对涓生更为犀利,《离婚》中弥漫的那股冷气,也令人联想到《孤独者》。但是,作者那种深刻的自我举动,在作品中日渐隐晦,《离婚》里是完全看不见了。从《祝福》开始,鲁迅的内心之门逐渐打开,到《孤独者》和《伤逝》,这门已经开得相当大。也许是开得太大,使他自己都觉得不安了?倘真是如此,他的头一个本能反应,就是赶紧关门。我觉得,《弟兄》和《离婚》的一个突出意义,就是表现了作者的一种也许并不自觉的内心收缩:他原是想借小说来驱逐内心“鬼气”,却没有想到它反而利用了文学创作的特殊法则,在他内心膨胀得更为巨大,情急之下,他只好先丢开笔再说了。写完《离婚》,他果然停止了小说创作。
5、在整个二十年代中期,这“无话可说”一直是鲁迅的基本心态。他所以竭力修订对人生的种种认识,所以在小说和散文中一遍遍分析自己,都是要找口对社会和自己的把握,要恢复自己说话的信心,要重获一套能说的话。可是,他这些努力似乎都不成功,他在小说创作中那样迅速地关闭袒露隐情的门户,他始终用那样晦涩的文笔来撰写《野草》,都说明了他的不自信,他不敢继续往下说,也不能确信这些话能够挑明了说。现在又出现这一批回忆散文,更是明确宣告了他的失败,他依然处在无话可说的困惑之中。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连续写了那么多年,现在却发现自己无话可写,无话可说,这是怎样的难堪的痛苦?倘说他以文学创作显示了驱逐“鬼气”,重振呐喊之威的强烈愿望,那也正是他写下的这批小说和散文,证实了他这愿望的落空。
6、鲁迅本就是情感热烈的人,假如他真正率性而行,至少在精神上,他的许多表现自然会洋溢出青年人的气息。他对黑暗的极端的憎恶,那种不愿意“费厄泼赖“(FairPlay)的决绝的态度,都是极能引起青年共鸣的特性。但是,他毕竟又是个思想深刻的人,四十年的经历早向他心中注入了一种深广的忧郁,迫使他养成一种沉静的态度,不喜欢欢呼雀跃,也不主张赤膊上阵,不轻信,更不狂热,选一处有利的屏障,伏在壕堑中静静地观察,这正是他到北京以后逐渐确定下来的人生态度,也是真正符合他的深层心境的人生态度。因此,一旦他有意要振作斗志,焕发精神,以一种青年人的姿态置身社会,他的言行就常常会逾出"常态",显出一种特别的情味。比方说,他从来就是个实在的人,说话都是有一句说一句,可在砖塔胡同的家里与姑娘们笑谈的时候,他却屡次提到自己床铺下面藏着一柄短刀,又详述自己在东京如何与"绿林好汉"们[指光复会中人]交往,言语之间,时时露出一丝夸耀的意味。
7、一个人受多了压抑,就会丧失从自己的角度看事情的能力,甚至连评价自己,也会不自觉地仿照周围人的思路。尤其当与社会习俗发生冲突的时候,他就是再明白自己应该理直气壮,心理上还是常常会承受不住,不知不觉就畏缩起来。鲁迅和许广平这"惊弓之乌"的紧张,是不是也正来源于这一点呢?当然,他们愿意将消息公诸亲友,总还是因为有了信心,你看鲁迅这时候写给许广平的信:"看现在的情形,我们的前途似乎毫无障碍,但即使有,我也决计要同小刺猬[对许广平的呢称]跨过它而前进的,绝不畏缩",就表露出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轻松感。但是,要到同居一年半以后,才刚刚松这一口气,他们先前的屏息担心,未免也太过分了。
8、从某种意义上讲,鲁迅和许广平相爱而终于同居,在上海建立新的家庭,是他一生中最有光彩的举动。正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充分表现了生命意志的执拗的力量,表现了背叛传统礼教的坚决的勇气,表现了一个现代人追求个人自由的个性风采。但是,也恰恰在这件事情上,他内心深处的软弱和自卑,他对传统道德的下意识的认同,他对社会和人性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都表现得格外触目。一个人一旦相信爱情,就不再是虚无主义者,鲁迅能够打开一个缺口,也就应该可以冲出“鬼气”的包围,如果这样来看,他和许广平的同居就正显示了他对自己命运的一次重大的胜利,但是,他在冲出包围的途中,要经历那么多的犹豫和权衡,这会不会使他终于争取到手的幸福,不知不觉就变了味呢?男女爱情,这本是为人的一项基本乐趣,倘若你必须要耗费那么长的生命,经历那么深的痛苦,才能够获得它,你还能说它是一项乐趣吗?用太多痛苦换来的幸福,它本身已经不是幸福,它甚至会变成一笔三债,将承受者的脊梁压弯。因此,我一想起鲁迅硬拉许钦文同眠一室的情景,先前那因他们同居而产生的欣喜心情便迅即消散。鲁迅是获得了胜利,可恰恰是这个胜利,宣告了他将难得再有真正的胜利。
9、
心情并不由人,鲁迅就解嘲似他说过,好心情都在别人那里,实在是无可奈何。即如置身今天这样的现实,一个人要始终平和,怕也很难做到。但是,你却不能让激愤占满你的心胸。极度的激愤,正意味着抬高那使你激愤的对象,你会不知不觉地丧失冷静地透视对象的心境,丧失居高临下的气势,甚至自己也变得视野窄小,性情狭隘。激愤固然给人勇气和激情,却也容易败坏人的幽默感,使人丧失体味人生的整体感和深邃感。我甚至相信,这是严酷的生活给人造成的一种深刻胁精神创伤,因为它正是来自于绝望,而且和疯狂、和丧失理性相距不远。一个激愤的人,固然能成为指斥黑暗的不妥协的斗士,但他最终还是会被黑暗吞没。我所以心头始终梗着那样一团不快,恐怕也就是因为,我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创伤还远没有消失。
面对我看到的人生,我很难消除心中的激愤,但为了能真正有力地回应这个人生,我又必须抑制自己的激愤。我希望自已有能力承担起这种心理矛盾,因为正是在类似这样的矛盾当中,才有可能逐渐培养起治愈精神创伤的足够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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