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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我和哈姆雷特有着共同之处,那就是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只是一时间我搞不清楚该怎么完成它。也许我这么想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与我相比,哈姆雷特有个巨大的优势。他父亲的鬼魂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我却得不到任何指点,只能自行其是。然而,某个地方的某种事物正在尝试联络我,告诉我该去什么地方,去了那儿该做什么,还有为什么要那么做。别担心,我没有幻听。但我确实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我有我的宿命,它远离了那些浅薄而荒谬的装腔作势,具体而言就是我们在纽约的生活。于是我在漫游。
于是我在漫游。引自第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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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有趣,埃文代尔那些热衷于攀登社交阶梯的专才竟然能够容忍这么一套理论:罗斯沃特家族的人之所以故意怠慢他们,是因为罗斯沃特家族的人觉得自己比他们优越。他们甚至在一再探讨这套理论的时候对它产生了欣赏之情。他们渴求得到上流社会势利行为的权威教育,而埃利奥特和西尔维娅似乎正在给他们上课。
然而没过多久,国王和王后却从罗斯沃特县国民银行的阴森保险库里取出了罗斯沃特家族的水晶和金银器物,举办奢侈的宴会,招待低能儿、性变态者、挨饿和失业的穷鬼。
他们接待这些无论按什么标准看都生不如死的家伙,不知疲倦地聆听他们稀奇古怪的恐惧和梦想,给他们爱和微不足道的少量金饯。他们唯一没有被怜悯心玷污的社交生活,就是和罗斯沃特志愿消防队的交往。埃利奥特很快晋升为消防队的副队长,西尔维娅则当选为妇女志愿服务队的主席。尽管西尔维娅在此之前从没碰过保龄球,但也当上了志愿服务队保龄球队的队长。
埃文代尔人对君主的巴结与崇敬变成了怀疑和轻蔑,继而变成野蛮的发泄。兽行、酗酒、通奸和妄自尊大的行为数量全都急剧上升。埃文代尔人在谈到国王与王后时,嗓音中都带上了手锯切割镀锌铁皮的刺耳音调,就好像他们刚刚推翻了一名暴君。埃文代尔不再是正在向上爬的年轻管理人员的聚居地了。此处的居民变成了真正的生机勃勃的统治阶级。
五年后,西尔维娅在一次精神崩溃中纵火烧毁了消防站。埃文代尔的共和分子对罗斯沃特家族的保皇党已经发展到了施虐狂的地步,他们为此放声大笑。引自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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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壁炉架前,望着摆在上面的埃利奥特的彩色照片。照片拍摄于二战结束时,上面是个勋章满胸的步兵上尉。“多么正直,多么高大,多么坚定多么正直,多么正直啊!”他的陶瓷假牙咬得咯咯响,“一个多么高贵的灵魂,现在却被打倒了!”
他挠了挠身子,尽管并不觉得痒:“最近他看上去多么浮肿和苍白啊。大黄馅饼都比他的脸色更健康!穿着内衣睡觉,用薯片平衡南方安逸酒和罗斯沃特金标安布罗西亚啤酒。”他用指甲嗒嗒地敲打着那张照片:“他!看看他!埃利奥特·罗斯沃特上尉——获得银星勋章、铜星勋章、士兵奖章和加橡树叶的紫心勋章!赛艇冠军!滑雪冠军!他!看看他!我的上帝——生活对他说过多少次‘好,好,太好了’啊!百万美元计的家财,成百上千的显赫朋友,你能想象的最美丽、最聪明、最有天赋、最可爱的妻子!绝好的高等教育,优雅的头脑,装在一个壮硕、正直的身体里——生活对他只有‘好,好,太好了’,而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不,不,我不要。’
“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没人开口。引自第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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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恨艺术。”麦卡利斯特说,然后啧啧慨叹。
“他本人也是一位诗人。”西尔维娅说。
“这倒是新鲜了,”参议员说,“我连一首都没见过。”
“他以前有时候会写诗给我。
“他在公共厕所墙上乱写乱画的时候大概是最快乐的。我经常会琢磨那都是谁干的。现在我知道了,是我的诗人儿子。”
“他在厕所的墙上乱写乱画?”麦卡利斯特问。
“我听说他这么做过,”西尔维娅说,“但内容都很端正,完全不下流。我们还在纽约的时候,别人告诉我,埃利奥特在全城各处的男厕所里写上了同一句话。”
“还记得是句什么话吗?”
“当然。‘假如你想变成一个不被爱的、被遗忘的人,那就通情达理吧。’据我所知,这是他本人的原创。”引自第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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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奥特——”
“先生?”
“我们来到了一个极具讽刺性的历史时刻,因为印第安纳州的罗斯沃特参议员现在要问他的亲生儿子:‘你是或者曾经是共产党员吗?’”
“哦,我有许多恐怕会被称为共产主义者的想法,”埃利奥特直截了当地说,“可是,父亲啊,老天在上,一个人只要和穷人在一起做事,他就不可能不时常想要投向卡尔·马克思——或者至少想要投向《圣经》。我认为这个国家的人们不愿分享东西,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我认为只有一个没心没肺的政府,才会允许一个婴儿生下来就拥有这个国家的一大块,就像我生下来那样,同时又让另一个婴儿生下来却什么都没有。要我说,一个政府至少可以在婴儿之间做到平均分配。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没必要再让人们为了钱而烦恼得要死。只要我们愿意多分享一些,咱们国家的东西足够让每一个人过上好日子。”
“而你认为这会怎么影响生产积极性呢?”
“你说的是担心没法填饱肚子,没法付医药费,没法给家里人买漂亮衣服,没法住在一个安全舒适、令人愉快的地方,没法接受像样的教育,没法偶尔寻欢作乐吗?你是说因为不知道‘金钱河’在哪儿流淌而羞愧吗?”
“什么河?”
“金钱河,国家财富流淌的地方。我们出生在这条河的河岸边——和我们一起长大的绝大多数庸人也是这样,我们和他们一起上私立学校,和他们一起划船和打网球。我们可以畅饮那条万能大河里的东西。我们甚至还会去上畅饮课,这样喝起来才更有效率。”
“畅饮课?”
“教师是律师!是税务顾问!是海关部门!我们在离这条河很近的地方出生,只用水瓢和水桶就能汲取足够我们自己和接下来十代人挥霍的财富。但我们还会雇用专家,教我们如何使用沟渠、水坝、水库、虹吸管、传桶队伍和阿基米德螺旋泵;作为回报,我们的教师发了财,他们的子女也要花钱上畅饮课。”
“我怎么不知道我在畅饮。”
埃利奥特一时间变得没心没肺,因为他在愤怒地思考抽象理论:“生来就能畅饮的人永远不会知道。穷人说听见有人在畅饮的时候,他们也无法想象穷人都在说什么。假如有人提到金钱河,他们甚至不会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每次我们中的一员声称根本不存在什么金钱河,我就会对自己说:‘我的天,这么不诚实和没品位的话,亏你说得出口。’”引自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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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德认为莉拉不再注意他了,于是放下《家居与花园美化》,拿起一本看上去非常带劲的平装本小说:《半个贝壳上的维纳斯》,基尔戈·特劳特著。封底印着书里一段火辣场景的节选。原文如下:
沙尔通行星的玛格丽特女王让袍服滑落在地上,底下什么都没穿。她高耸而坚实、没戴胸罩的乳房骄傲挺立,透着玫红色。她的臀部和大腿仿佛由雪花石膏打造的七弦琴,等待你去弹奏,雪白得像是里面有灯。“你的旅途已经结束,太空流浪者,”她悄声说,情欲使得她嗓音沙哑,“你可以停止寻觅,因为你已经找到了。答案就在我的怀抱里。”
“以上帝发誓,玛格丽特女王,这个答案让我感到荣幸,”太空流浪者答道,他的掌心在大量出汗,“我愿意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但假如要我对你坦诚相待,那么我不得不告诉你,明天我将再次踏上旅途。”
“但你已经找到你的答案,你已经找到了啊。”她叫道,把他的脑袋按在她芬芳而年轻的双乳之间。
他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她把他推到一臂之外:“你说什么?”
“玛格丽特女王,我说你给了我一个极好的答案,只可惜它不是我最初要寻找的那个答案。”
封底有一张特劳特的照片。他是个老人,留着黑色大胡子。他看上去像个年迈的惊恐的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判决改成了无期徒刑。引自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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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耶斯是个安静的男人,愤世嫉俗,满腔怨恨。他从没为了任何事对埃利奥特说过一声谢谢。埃利奥特既不觉得受伤,也不感到惊讶,他早就习惯了人们的忘恩负义。基尔戈·特劳特有一本小说他特别喜欢,这本书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忘恩负义。书名叫《谢谢你市的第一地方法院》,里面有个法院,假如你觉得你做了某些事情但别人没有好好地感谢你,你就可以向法院起诉对方。假如被告败诉,法庭会让他选择,要么当众向原告表示感谢,要么单独监禁一个月,只给面包和水。特劳特说,在法庭判决有罪的那些人里,百分之八十选择去蹲大牢。引自第1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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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利奥特——”查理越来越焦急了,“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埃利奥特说。
“我刚刚说什么了?”
“我忘了。”
“你刚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
诺耶斯·芬纳蒂忽然开口:“他只听见了咔嚓一声巨响。”他上前仔细查看埃利奥特。他这么说不是出于同情,而是为了诊断。埃利奥特的反应也是医学性的,就好像有一位好医生正在用手电筒照他的眼睛,在那儿寻找什么东西。“他听见了那咔嚓一声,哥们儿。哥们儿,他真的确实听见了那咔嚓一声。”
“你他妈在胡说什么?”查理问他。
“那是一个人在监狱里会学着去听的东西。”
“我们又不在监狱里。”
“不止是在监狱里才会发生这种事。然而在监狱里,你会越来越多地用耳朵听东西。你在监狱里待久了,眼睛就瞎了,只能靠耳朵听东西。那种咔嚓声是你要留神去听的东西。你们两个……你认为你和他非常亲近吗?假如你们真的很亲近——不是说你必须喜欢他,只是说你必须了解他——那你从一英里外都能听见他发出的咔察一声。你慢慢地了解一个人,知道他内心深处有些东西搅得他不得安宁,也许你永远也不会弄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正是那东西使得他表现出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正是那东西让他的眼神看上去像是有秘密。而你对他说:‘冷静,冷静,来,悠着点儿。’或者你问他:‘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做同样疯狂的事情,你明明知道那么做会让你再次惹上麻烦?’但你知道,和他争辩是没有意义的,因为驱使他的其实是他内心的那个东西。它说‘去跳’,他就会去跳。它说‘去偷’,他就会去偷。它说‘去哭’,他就会去哭。除非他年纪轻轻就死了,或者除非他做什么事都能按他的想法来,从来不出什么大岔子,他内心的那东西才会像发条玩具似的松弛下来。你在监狱洗衣房里和这么一个人一起干活儿。你认识他二十年了。你们正在干活儿,突然间你听见他发出了那咔嚓一声。你扭头看他,他停止干活儿了。他整个人都平静了,他看上去完全痴呆了,他看上去特别可爱。你望着他的眼睛,发现秘密不见了。这会儿他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继续干活儿,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搅得他内心不得安宁的东西再也不会发出咔嚓一声了。它死了,那东西死了。那个人的一段人生,他必须疯到一定程度才能熬过去的那段人生,也完结了!”
诺耶斯开始说的时候没有任何感情,此刻他身体僵直,汗出如浆。他双手用力,把扫帚柄往死里掐,手背变得毫无血色。尽管按照他这个故事的走向,他应该表现得很平静,以显示在洗衣房里他身旁的工友已经冷静了下来,但他完全不可能假装平静。他双手掐扫帚柄的动作渐渐变得不堪人目,不肯熄灭的激情害得他几乎口齿不清。“完结了!完结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叫道。现在他的愤怒对象主要是扫帚柄了。他把扫帚柄横在大腿上,想要折断它,他朝着扫帚的主人查理咆哮:“狗娘养的不肯断!就是不肯断!”
“你这个走运的狗杂种,”他对埃利奥特说,双手还在努力折断扫帚,“你的咔嚎一声已经响过了!”他的脏话像雨点似的落在埃利奥特身上。
他抛开扫帚。“狗娘养的就是不肯断!”他叫道,一阵风似的冲出办事处。引自第1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