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东炮火连天时 还能否听见香蕉生长的声音
《香蕉的低语》是土耳其女记者伊切·泰玛尔库兰的第一部小说,故事发生在中东黎巴嫩首都贝鲁特。这是一部时间剪辑上极其混乱的小说,其杂乱程度与中东地区本身一模一样,很难怪会有读者评论其阅读体验极差。为了捋清这个故事,我读了两遍,读通之后,我认为这是一部很好的小说。
故事的时间线有两条,跨越了1981年与2006年。
1981年的故事发生在沙提拉难民营,一个巴勒斯坦医生与一个菲律宾女佣结合,生下一个女儿,因为思念祖国,母亲给女儿起名为菲律宾娜[1],很快母亲被炸死,父亲为了女儿安全将她送回菲律宾。书中没明确写到次年发生的事,1982年以色列国防军入侵黎巴嫩,医生恐怕已在沙提拉大屠杀中丧生。
2006年的故事发生在贝鲁特,带着父亲用阿拉伯语写给她的一沓信,菲律宾娜回到黎巴嫩(当然也是做女佣),想揭秘过去发生的事情。在叙利亚门房马文的帮助下,她知道了发生在自己父母身上的故事,她开始想要主宰自己的生活,回到太太家索要自己的护照。
同时,2006这一年是双线叙述,有另一个在牛津读博士的土耳其姑娘丹妮丝的故事。一边是战火连天的中东,一边是平静优美的牛津,牛津的西方人高高在上优雅得体自以为是地在西方学术环境中讨论伊斯兰世界问题,在导师的建议下,丹尼斯前往真正的一切问题源头的贝鲁特。途中遇到了黎巴嫩作家齐亚德,齐亚德正写着菲丽宾娜的故事。
这是一个套在故事中的故事,菲律宾娜在寻求父母的故事,丹妮丝在了解菲律宾娜的故事。最终,丹妮斯抵达贝鲁特,菲律宾娜与马文也刚出逃到贝鲁特机场。所有主角聚集在了同一个地方,却也都进入了以色列空袭,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故事在火光中成为尘埃。
“又一个炸弹落了下来,贝鲁特把耳朵贴近胸口,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在另一座城市里,在荧幕前……哧哧——哧哧——哧哧……一个故事的窗户已然打开,风带着变幻无常的手涌入了房间。一个故事的叶子在风中翻飞……哧哧——哧哧——哧哧……”
要说故事的背景,该从1975年黎巴嫩内战开始,二战后在英美支持下,联合国通过决议支持以色列建国,丧失家园的巴勒斯坦难民涌入其他各阿拉伯国家(耳边响起我的阿拉伯朋友的声音Brits never did anything good!)。大量巴勒斯坦难民涌入后,黎巴嫩原本的政治与宗教平衡受到冲击(巴勒斯坦人宗教为伊斯兰教,黎巴嫩则与基督教历史关系密切政府由马龙派基督徒占主导,1970年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干脆将总部从约旦迁入黎巴嫩),各不同政党与宗教势力建立起自己的武装民兵组织,加上冷战格局的分裂影响,1975年4月,黎巴嫩基督教徒与伊斯兰教徒爆发内战。外国势力纷纷借机插入,黎巴嫩北部被叙利亚控制,南部被以色列侵略。叙利亚自1976年10月起在黎巴嫩驻军并扶植国内的真主党游击队,2005年才在西方势力联合逼迫下不得已撤军(小说中的门房马文正是个叙利亚人,书中多处情节提到叙利亚撤军后他受到黎巴嫩人仇视,曾被长枪党殴打)。以色列则在1982至2000年间占领黎巴嫩南部,期间发起过多次针对巴勒斯坦人的大屠杀。2006年以黎冲突,真主党(什叶派穆斯林组织)炮攻以色列,以色列以空袭回应(对应小说结尾近乎诗意的描写,炮弹哧哧落下,在世界其他地区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哧哧哧哧)。
你可能会有的疑问
§ 故事为什么又混乱又令人费解?
为什么不把历史背景和地缘政治以简明易懂的方式加以介绍,而是默认读者都应该具备足够的常识呢。确实,作者没有丝毫照顾读者的意图,没有简明易懂地解释政治格局或是历史事件的尝试。我读过第一遍时也跑去作者twitter留言说很难懂(她还给我回了个赞)。然而我认为这是一个应有的发生在中东的故事的写法。因为,在西方文化主导下,西方文学不需要对自身文化背景做过多解释,东方人却要靠自己去融入世界去懂他们。然而关于中东的故事,往往开头第一个字是“我”,这个故事想能够卖到国际市场,总是描述了一个带有主观色彩的体验,因为人们要的不是真实,而是满足窥视欲后可以用来夸夸其谈的素材。
§ 为什么会出现牛津?
作者自己在采访中提到,牛津是套用了自身经历,因为她曾经在牛津求学。我看到豆瓣上有人评论牛津的部分不知所云,而我觉得这正表露了作者作为一个中东人对西方的厌倦,对西方对待东方的方式的失望,在中东战争泥潭持续的时候,西方在以一种得体和高高在上的方式坐在干净的房间里喝着茶进行“中东研究”,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讽刺了。
§ 为什么发生在黎巴嫩贝鲁特的故事要由一个土耳其作家来写?
一个认识的人提问,土耳其跟叙利亚黎巴嫩有什么渊源。直到19世纪初,他们都属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历经一个世纪的变迁,似乎各不相干,但渊源是大大有的。因此一个土耳其作家来写那里发生的故事并不奇怪。何况作者本身也曾经当过战地记者。关于战地回忆,在后记中是这样写的:“在我的记者生涯中,那些让我脊背发凉的害怕时刻,往往是在我回到家,回想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的时候。在以色列袭击黎巴嫩南部真主党地区后的第二天就去以黎边境,就是这一类事。我的摄影记者朋友和我在车窗上用灰泥抹出“TV”的字样,以为这样就能够保护自己,尤其是防止沥青路上的炸弹被引爆。路上,我看到了一些疯狂的事,比如红十字会的人在掩埋尸体,并在15分钟的休息时间里跳舞、开派对。他们还在派对上宣称,如果不那样的话,他们会疯掉,或是在医院的那些真主党将军会在我们的头上炸出大洞。”
§ 菲律宾娜的父母为什么进了集中营?
小说没有明确写这两个人来路。父亲在信中有自白:“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放弃巴勒斯坦基督徒享有的加入黎巴嫩国籍的权利,为什么自己会从哈姆拉的家里来到营地,为什么自己会不偏不倚正好停留在伤口的中心,还有为什么自己尽管有那个能力却从未选择离开……”作为基督徒却留在穆斯林难民营中,大概是医生的使命感。而一个菲律宾女人是怎么流落到难民营的,与我的菲律宾同事讨论后,结论为大概她受不了雇主的虐待而出逃,无路可去就干脆来难民营帮忙当护士了。
§ 为什么2006年时间线的两个主角都是局外人?
首先自从内战以来,其实黎巴嫩原住民已经少了一半,用局外人走进贝鲁特的方式,用追寻故事里的故事的方式去观察黎巴嫩是一种很聪明的写法。作者说菲律宾娜这个角色被创造出来,是因为在中东或者欧洲,有上千甚至上百万的菲律宾人,他们默默地为富人照顾小孩,几乎是被忽视的。她想要写那些沉默着的被忽视的人的故事。而丹尼丝则有作者自身的影子。
§ 题目为什么是香蕉的低语?
在作者做战地记者时,她见到大轰炸已经让路变得难以辨认,军队的车辆横冲直撞。尽管战争如此疯狂,路边的香蕉园还是如此安静。每一棵香蕉树上的香蕉都由蓝色尼龙袋包裹,保护它们不受疯癫现实的伤害。在周遭的现实里,它们不动声色的画面几乎是不真实的。人们告诉她一条完全无用的信息:“哧——”它们在八月的夜里生长,犹如一只紧紧握住的手慢慢张开,手指相互分离。它们就在此时发出声音。一个人只能在没有其他声音的干扰下,才能听见香蕉的低语。
在战火声中,恐怕没有人能听见香蕉生长的声音了。因而听见香蕉的低语成了一个美丽的愿望。
正如贝鲁特是一个向往更好生活的梦想。是从尘埃里能诞生出一个巴黎的梦想。
关于作者,Ece Temelkuran,土耳其女记者、自由撰稿人、政治评论员。她在The Guardian上有自己的专栏:https://www.theguardian.com/profile/ece-temelkuran,香蕉的低语是她的第一部小说。
参考:
黎巴嫩内战https://en.wikipedia.org/wiki/Lebanese_Civil_War
沙提拉大屠杀https://en.wikipedia.org/wiki/Sabra_and_Shatila_massacre
1982年贝鲁特巴勒斯坦难民营千人大屠杀http://tech.hexun.com/2014-10-15/169349942.html
以色列制造的多次大屠杀http://w.baike.com/1c161b1f12f44572a318d927d186dcad.html
巴勒斯坦难民营https://en.wikipedia.org/wiki/Palestinian_refugee_camps
2006以黎冲突https://en.wikipedia.org/wiki/2006_Lebanon_War
[1] Filipina:这个名字的英文有另一层意思,指的是所有在海外工作的菲律宾女性,主要是女佣、女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