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沉迷“跑题”的文明史

1965年11月9日下午的一瞬间，纽约几乎所有电灯都眨了一下眼，熄灭了。这一眨眼，便使80万人被困在地铁里，150家医院受影响，250架航班不得不改道飞行。

而令纽约城在一片黑暗中彻底瘫痪的“罪魁祸首”，却远藏在尼亚加拉瀑布的贝克电站继电器里——不过是一个因电流过大而触发的小小金属杯。

以上是英国作家、BBC制片人詹姆斯·伯克在其作品《联结》的开篇所描述的一个场景。这一场景直观并恰到好处地展现了现代人的生活与科技“爱恨交织”的依存关系——由科技紧密联结在一起，却也因为联结太过紧密导致过于依赖而埋下一击即溃的隐患。成也联结，败也联结。正如伯克所说的那样：“那一晚输电网络的瘫痪把技术社会相互依赖的特性展示得淋漓尽致：一个小小的故障足以摧毁整套系统。”

“技术浪潮所到之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伯克的判断可谓精准。实际上，不仅现代社会，人类社会由近三千年前较为蛮荒的初垦状态发展成依靠高科技高速运转的现代都市，也同样有赖于各种事物通过各种关系联结在一起。

不过，这些“联结”却往往出乎人们意料。两个相隔千百年、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事物——2600年前土耳其的两条河和原子弹、马镫和电话、磨坊和计算机、占星术和现代化生产线——偏偏“千里姻缘一线牵”。而将他们联系起来的这条看不见的“红线”就是一个个不同时空事物之间的因果联结。

而在跟随伯克逐一穿透每两个事物之间的种种联结的过程，就仿佛是探案一般。波洛有灰色脑细胞，汤川学有物理学，马普尔小姐有毛衣针，“大侦探”伯克的独门秘籍则是奇妙的“联结”。

1、

在《联结》中，第一个被伯克抛出的案件是：2600年前土耳其某条河流中的发现如何造就了一项威胁每个人生命的现代发明？

在伯克缓缓展开的叙述中，人们逐渐发现“谜面”中的“2600年前土耳其某条河流中的发现”是指试金石，而“威胁每个人生命的现代发明”则是令人敬畏的原子弹。

那么问题来了，试金石和原子弹是如何联结在一起的呢？

2600年前，土耳其帕克托洛斯河水流因平缓而淘金业繁盛，一个不知名的淘金者在河里淘金时无意中发现了试金石。试金石的发现使贵金属品质标准得以确定，硬币开始流通普及，地中海地区贸易大量增长，亚历山大港成为贸易和文化双中心，闻名后世的亚历山大港图书馆也在此时建立。

亚历山大图书馆馆藏相当丰富，其中就有托勒密的星表。托勒密著书300年后，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来者烧光了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全部馆藏，却有一套托勒密著作复本幸存于伊朗南部一座偏远的修道院里。星表使航海家可以辨别方向，解决刚需，航海业逐渐兴盛。

几百年后，航海家们又有了新的难题：方向判断在有些领域会出现异常。从小爱听航海故事的有闲有钱阶级成员吉尔伯特殚精竭虑18年研究出了《论磁石》，此后接棒的44岁的马德堡市市长、业余科学家“居里先生”居里克顺着吉尔伯特的理论研制出了能够摩擦起电的硫磺球。

居里克硫磺球实验20年之后，人们把静电和闪电联系起来。一百多年后，两个法国人乘着热气球升入高空，证明人可以活着到达风暴诞生的高度，其后人们逐渐把大量观察天气的设备也送上了天，众多观察天气的气象站也应运而生。

1894年的一天，苏格兰的一个气象站由于资金不足在正式员工休假的时候雇大学生来担任临时观察员，剑桥学生威尔逊在气象站观察到一种特别的“佛光”，研制出“云室”装置。云室帮助物理学家实现了人工原子裂变，最终制造出人类历史上第一颗原子弹。

就这样，案件告破，试金石透过千年间环环相扣的联结最终抵达了原子弹。

从马镫到电话，磨坊到计算机，占星术到工业化生产线的诞生，伯克总是善于使用一个个细节丰富、幽默有趣的巧妙“联结”讲述他自己理解的文明史。

2、

如果说跨越时空事件、事物相互影响的文明史是在展现纵向的联结，那么本文开篇提到的纽约城熄灯的故事则是在展现现代社会通过高科技被紧密结合成一体的横向联结。

然而，伯克看出了这种紧密的横向联结中产生的悖论：“矛盾之处在于，一体化的趋势反而让每一个人越来越孤独”。伯克在《联结》中详细阐述了这种隐忧：

“我们赖以生存的技术支持越来越复杂难懂，人人都日益觉得自己难以参与它们的运作，无法理解其机能，也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离开了这些东西还能活下去……面对这一切，大部分人选择了同一条出路： 忘掉自己的处境有多脆弱，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在这套赖以生存的机制也许也会失灵的恐惧的驱使下，另一种神话应运而生——返璞归真，逃向更简单的生活。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往去过一种所谓隐居的日子。大致模式也许是找一处大山或穷乡僻壤，搭一座自己的小房子，过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安宁日子。

然而，伯克却无情地敲碎了这种幻想：

“我们来斟酌一下可行性。就算这位农夫真的拥有一个园子，而且有耕种常识，拥有必需的种子和肥料，知道去哪里购买家畜，了解饲养流程，在他发现这园子的产出不足以满足全家对蔬菜、动物蛋白和脂肪的需求之前，他能坚持多久？”

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也曾在小说《这个怎么样？》中描述过一对试图逃离旧金山到华盛顿西北部某乡下小房子过隐居生活的夫妇。夫妇二人设想“去乡下过一种更诚实的生活”，最终却在没有家具、壁炉、电、卫生间的失修多年的老房子面前败下阵来。

如何在无法逃离的现代社会种种联结中安然自处，在种种难以割舍的依赖关系中取得平衡，最终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是伯克在《联结》中留给现代人的另一个思考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