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结”的历史:对个体主义的最终辩护
在谈及德国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时,加拿大钢琴家格伦·古尔德曾给出如下评价:
一个人可以在丰富自己时代的同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可以向所有时代述说,因为他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时代。这是一种对个体主义的最终辩护。他声明,一个人可以创造自己的时间组合,拒绝接受时间规范所强加的任何限制。
在詹姆斯·伯克的《联结》一书中,历史与个体的关系以相似的样貌呈现,而这一点也使这本书与以往传统的科学史或文明史作出了区分。正如本书标题所示,“联结”,作为一种交互、多维、复杂甚至矛盾的动态平衡,正是建构人类文明的方式,也是通连历史与未来的路径。
伯克在《前言》中就明确地宣告,“伟大的变革常常诞生于普通人之手”。他指出,传统的英雄导向的历史在本质上是功利、权宜的,而在这样的历史观念统治下,天才被粗暴地标签化,个体的付出与价值被遮掩。因此,人们在历史书目中往往能够轻易指认出天才的创新与社会的演进,但为天才奠基的前人与协助团队却总是面目含糊不清,造成了个体被历史洪流吞湮的现状。为了杜绝这一历史归因法的机械与懒惰,伯克在书中极费心力地试图呈现一种新的追溯历史的样态。在他的叙事中,普通人可以在偶然性的庇护下成为改变历史进程的前提,亦可以成为重塑未来图景的关键;所有的天才——连大名鼎鼎的爱迪生也不例外——他们的成功都不再被归为单一的、大写的个人,而是源自过往与同时代中所有历史参与者的付出。不同个体之间的轻重之分被消解,所有的人为努力被放置在同一种基准框架之中进行评估,个体不再遮掩个体,历史也不再埋没个人。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对于个人主义的终极辩护与坚守,滋生于伯克对个体价值的确认与自信。这一可贵品质将使伯克的这部作品与施特劳斯的曲谱一样,与历史产生多向度的共振,向所有的时代诉说他关于个体与人类历史的温柔关照。
作为一部极富特色的文明史,伯克的人文关照还来自于他以历史发展的角度描绘与评估科技发展所造成的人类生存境况,并对这些现状提出迫切而重大的问题。
以远程通信系统的发展为例,在诸如雅卡尔织机、美国人口普查、聋哑人教学等偶然因素的“联结”催生下,电话、电子计算机与电子数据库的出现使跨空域的远程通信系统成为了二十一世纪的技术现实。与许多人一样,伯克承认这一系统的建立对于个人生活、国家组织运营甚至世界融合发展所带来的无数便利:新技术促进了海量信息的实时交换,打破了各个维度的固化界限,加速了国家之间的合作,重新塑造着世界形态与个人生活。然而,他也敏锐地意识到,远程通信系统必然加剧权力体系对个人的控制与异化,并且使人类对于科技的依赖程度显著增加。此外,海量信息的迅捷交换也意味着日益碎片化、快节奏的生活状态,个体的交流与信息接收的差异也将不可避免地导致矛盾与冲突。对此,伯克提出的疑虑是客观的,也是紧迫的:究竟我们所处的世界因此更加融为一体,抑或更加分离与割裂?在这样的处境中,个体享受着更多的自由与民主,还是实则被剥夺了更多的基本权利?伯克的思辨让读者明确地意识到,这些产生于科技与历史共生发展的所有问题,最终都指向每一个个体,要求作为当代人的我们在矛盾而复杂的困境中进行抉择,给出应答,承担历史置放于每一个人肩头的重压。由此,历史与个体的“联结”以更为彻底地方式呈现。
伯克以上种种对于个体的关照,对于人类境况的思索,对于历史的发问,都汇聚在紧凑的行文结构与叙事之中,于是,“联结”这一主题再次得到了强调。全文的章节布局与叙事逻辑以串联的方式行进,每一章的结尾都预示着下一章的开头,每一章的开头都从当下出发以回溯过去,每一种发明都与另一种发明之间保持着偶然或必然的联系,由此,传统的单线发展叙事打破,读者不再占据上帝视角,文本营造出一种类似于侦探推理的故事氛围,从而增强了可读性与趣味性。在这些“联结”中,我们不仅能够看到伯克对于因果探索的科学家式的严谨,更能感受到他对于文本构架的掌控能力。
从一个螺丝钉里窥探时代智慧的结晶,从一个电灯泡中观视人类浩荡的努力,在伯克笔下的“联结”中,宇宙与自然形成共通,个人与历史融为一体。这时,我们回头再思索全书最初的发问:通向未来的路径必然是回溯历史吗?毫无疑问,是的,但伯克也在提醒着我们,历史是由每一个个体共同参与并创造的,因而回溯历史必然预示着个人价值的重现。只有守护如今实质上岌岌可危的个体主义,我们在技术与科学不断加强“掌控”的未来,才能够更为公允地做到发展本身。而我想,这也便是伯克所说的“了解我们赖以为生的技术系统”的终极意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