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学中的女性:进入、诱惑、被毁与重建
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我花了一周的时间,陆续读完了《千面英雄》这本神话学经典。接触这个领域独属偶然,离职之后,有一次跟创业公司产品总监聊天,我们在公司品牌的问题上探讨起来,过程很有趣,也让我对品牌(不管是什么品牌)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接触到了一本上世纪70年代的品牌经典之作,巧的是,这本讲述如何塑造企业品牌的书,写作的理论基础原型就是《千面英雄》。
我很早就买了这本书,只是没能读下去。一来我没有时间去理解神叨叨的神话故事中的深意,二来这本书看起来是在讲世界各地的神话故事,其实暗藏多学科背景——社会学、人类学、宗教学、神话学等,可以看,但看进去和看下去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此处没有对比过其他译本,就暂时不说翻译的信雅达。
这本书非常有趣。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故事集,或者一部典型好莱坞式英雄电影需要的剧本原型框架,但假如你给它更多的时间,你就会发现它不止是世界神话故事的堆砌,作者反复的呓语会让你在懂与不懂之间不断趋近平衡,这个平衡,我觉得就是“悟”。
这么说看这本书就成了玄学行为。这个我一时很难明白表述,但我尝试把这种感觉比做“清明梦”(Lucid Dreaming)。半梦半醒,清醒时的梦与做梦时的清醒,意识还没有彻底沉睡,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复读机式的念诵又让你明白知道你不得不沉睡过去。反倒是这个时刻,我们正在迈过意识与潜意识的渡河,似懂非懂很神秘,它像一粒种子,你揣在怀里,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长出新苗,但你就是知道它总有一天会长出来——那样的欢喜。
《千面英雄》涉及到关于“超越”的内容我不准备在这里说,读这本书本身的体验就是一种超越。原先我们所忽视的神话里,隐藏着人类从先祖到后世都不曾发觉的集体无意识,我们会觉得神话看起来真的很“神”对吧?那是因为我们只看到了神话的故事层面,耽于故事的惊奇没能再超越这一层,进入到完全无我的超我层,神话的所有象征意义都在这一层次里向我们显现。
这本书里,神话学家坎贝尔也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谈起“象征”,说它只是通向世界意义的手段,“神学家的课题是维持象征的半透明性,这样它才不会阻绝它所要传递的光亮”,“半透明性”也能很好地概括前文提到的Lucid Dreaming。在神话里,象征是通向意义的沟通介质,因为没有事物能够长久地保持形态,超越的意义来自于能使这种外在形态转化成生生不息的伟大力量,换句话说,神话永垂不朽,因为世间的任何变化,都只是在更新它的形态罢了——神话拥有不灭的本性。
趁3.8这天,我准备跟大家聊聊神话学中的“女性”角色。我想从“进入”、“诱惑”、“被毁”与“重建”四个维度展开我的论述。
进入
坎贝尔是想说明,英雄纵然有千面,但英雄的成长总是离不开“套路”的。纵观世界各地的神话故事,英雄会因为一个忽然发生的又令他不得不接受的缘由踏上征程——这里有两点很重要:忽然发生代表没有按照计划,意味着生命轨道外的闯入,它可以承载“未知”的一切神秘和异域;不得不接受的缘由,指的是或许很危险但足够诱惑的前景,如果“忽然发生”指代物理层面上的无法抗拒的理由,那么“不得不接受”就意味着主角精神上的出轨:神话的开篇为我们的英雄(通常是男性)准备好了物质与精神铺垫,就像《教父》系列里唐克里昂经常挂在嘴边的“我会给出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在一个典型的神话叙事结构中,现在,我们会遇见的第一个女性角色上场了。
这就是承担着“进入”角色的“超自然助力”。我们都熟悉的助力者,通常是看起来没什么含金量的老妇人,她们行踪诡谲,瘦小干瘪,没有存在感。英雄受到感召即将踏上征程,老妇人会以她的方式给予英雄抵抗未知的“神器”。倘若我们这位勇士真正不凡,他就应该慧眼识珠,在别人都不理睬干瘪老妇人的时候,向她示好。超自然助力角色同样也是主角的第一块试金石,在欧洲传说中,伸出援手的老妇人是经久不衰的主题。但在基督教圣徒传奇中,老妇人被替代为“童女”(p85)。引导力量不一定是相貌丑陋的女性,也可能是《神曲》中的Beatrice,是《浮士德》中的Gretchen,是《星球大战》中的莱娅公主——如果我们愿意,我们也可以把《骆驼祥子》中的虎妞算进来,谁说祥子不是一位英雄人物呢?
进入者命定是要由女性角色来扮演的。因为当英雄响应突如其来的号召,踏入未知,他其实就是在尝试跳出既定轨道,凭着无意识的力量引导他到达超越。这个角色代表了无情命运中善良与保护的力量,没有比女性更适合的扮演者了——因为它有意无意间模拟了我们在母体内受到保护的无意识状态,母体为我们提供保护屏障。如果你考虑胎儿的状态,你就会发现,婴儿在没有准备好降生(谁说不是呢?每个婴儿都没有准备好来到这个世界)的情况下就踏出母体来到这个世界,这种状态,跟受到感召的英雄们的状态是一样的。
“在神话的图像语言中,女人代表的是能被认识的全体,英雄则是去认识女人的人”,作为启蒙者的女性,绝对不会比英雄更伟大,但她知晓并能不断给予英雄超越之物。我们可以想象,女性是受困于柔软肉体的高级灵魂,男性则是解救她灵魂的人,于是我们看到,神话故事中,凡是温柔对待女神的英雄,都将毫无保留地得到这颗高级灵魂的全部智慧。“得到女神的爱”本身就包藏着永恒的生命。
诱惑
接着我们要出发去往下一站了。这一站,女性角色们改头换面,我们善与美的象征将可能变得面容姣好,柔情似水——也蛇蝎心肠。女性最为刻板印象的一个角色出现了——诱惑者。
为什么要把女性从温柔的角色中释放出来,来到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位置?因为在这一阶段,“女性气质”是失败的象征。如果英雄贪恋母体的保护,他就无法踏上征程。所以英雄(当然通常是男性)必须意识到他是和父亲站在一个阵营里的,他必须学会成为男人,否则他就会死在寻宝的路上。
“诱惑者”最典型的姿态是以歌声诱惑海员的塞壬(Siren)。在希腊神话里,英雄奥德修斯率领船队经过墨西拿海峡的时候事先得知塞壬那令凡人无法抗拒的致命歌声。于是命令水手用蜡封住耳朵,并将自己用绳索绑在船只的桅杆上,方才安然渡过。塞壬所代表的诱惑者,歌声诱人的原因是它象征生命中无法抗拒的意外美丽,尽管这种美丽可能非常危险。但英雄——奥德修斯,他的任务是去认识生命,也包括它诱人且危险的部分,他当然抖机灵地做到了,他享受了美妙的歌喉,同时没有因此终止自己的冒险路。在这个典型的神话中,奥德修斯出发去认识生命奥义,塞壬——这个女人,尽管主动诱惑,但她其实是被动等待男性去“认识”的。男性是生命的主人,而女性是生命本身。
另一个更邪恶的诱惑者形象,是“毒蛇”。是通常意义上以肉体来诱惑英雄的女性,坎贝尔写到:“只要隐士的肉身执着于他温热的生理冲动,生命的种种意象便随时会攻占他的心……充满诱惑难以抗拒的蛇腰和突然出现随手可触的乳房,这一类诱惑的怪影是历史上所有灵修隐士所熟知的。 ”
被毁
哪怕是作为诱惑者形象出现的女性,也是具有生命力的。但多数神话都是在潜在话语体系中消解着女性的神圣意义,“被毁”是女性角色面临的下一个角色扮演。
无论是引导者还是诱惑者,我们都是从女性主体出发单独作研究的,但“被摧毁”的女性角色开始前,我们不得不从男性角色出发,这预示着在神话中,女性作为独立角色掌控自身能量的地位的丧失。要让女性彻底沦为“被认识的对象”——也即哲学中的“客体”,我们要从“父亲”出发。
父亲通过扮演“食人魔”的角色,促使英雄从“婴儿激情景象”中脱离出来,使他意识到如果他再不寻求更强大的庇护,他很可能会死在母亲怀中——被食人魔形象的父亲吃掉,或者像亚伯拉罕式的父亲那样成为献祭。一面是母亲的温柔庇护,一面是父亲残忍的吞噬,在拉扯的痛苦中,走出襁褓后的英雄才能体会到女性救助者的力量,反过来他更加确定父亲的恐怖启蒙是迈向成功必要的一步,同时让他坚定了女性是“被认识的对象”的信念。
这是设计精妙的成人礼。面对完全不同的成人世界,他必须超越母体简单平静的环境,他必须在精神上进入父亲的范畴——被毁的女性只是这伟大角色转换的一步棋子。这位英雄,需要变成“儿子的未来任务和女儿未来丈夫的象征”,至此,“儿子与父亲争夺宇宙的统辖权,女儿则与母亲对抗,争取成为那被征服的世界”(p136)。父亲的妖魔化与母亲的被毁,促使英雄个体的“二度诞生”(Twice-born),他必须成为父亲,才能既摆脱“恋母情结”又割裂“弑父冲动”。
重建
在刚刚的部分,我们分析了父亲如何通过扮演食人魔来摧毁母亲的权威,促使英雄成熟,最要紧的是促使他成为下一名父亲。候选人要亲历父亲的撕裂,认识到赐予我们形体和外在保护的母亲,再也无法在伟大的(抑或可怕的)父亲面前保护我们。是她亲手把英雄送进父亲的血盆大口中的。
这一出你情我愿的角色扮演,是要让英雄意识到,“超越”的前提是一次不可避免的死亡。母亲的脆弱是激发二度诞生的前提,我们在父亲的子宫中重新诞生,才有可能超越母体的第一重庇护。让我们回到原型中:当我们还是乐园中的小孩时,是父亲闯了进来,他扮演着“敌人”的原型,因此,坎贝尔说“人生所有的敌人都是(无意识)父亲的象征……凡是被杀掉的事物都成为父亲”(p154)。
“他撕裂我们,也必医治我们。他打伤我们,也必替我们包扎”(p158)。于是到这里,我们发现,女性的角色开始进行重建。她不再是单一的性别角色,和父亲一样,当英雄终于超越自身、二度诞生后,他会意识到在他的生命中,男性与女性其实融为了一体。是时候回归了,雌雄同体的神的意象就是重建后的女性角色。
例子有很多,菩萨这一形象,本质上是雌雄同体的:阳性的Avalokiteshvara与阴性的观世音菩萨;“太初”——圣女太元,也结合了阴阳素质于一身;希腊众神中的Hermaphrodite(赫耳墨斯与阿佛洛狄特的孩子)就是男女双性;泰瑞西斯看到了俄狄浦斯的命运,但他本身是雌雄同体的瞎眼先知;湿婆是由配偶沙克蒂(Shakti)结为一体进行显像的(她也被称为“半女之神”)。
经历了黑暗,我们终于跟随我们的英雄一起回归了。在父亲的启蒙中,认识到男女是“同一豆荚被分开后的两个半边”(《广森林记奥义书》)。
文章到这里基本就宣告结束了,我要说的已经包含在上诉几个板块中了。不过匆忙的结束可能意犹未尽,这只是我读完《千面英雄》后的一点感受和梳理,这本书包含的也不仅仅是这些内容,它更像是一个清明梦,需要反复进入体会。
最后,我觉得神话学对我的意义,就是我们能从看似诡谲的神话故事中,瞥见远古印刻在全体人类身上的痕迹。这让阅读本身成为一种超越时间的行为,正如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论及托马斯曼时写道的那样:
“我们以为在想,我们以为在做,而实际上只是另一个或者另一些东西在替我们想和做:远古的习惯,变成了神话的原型,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延续,获得一种巨大的引诱力,从’往昔之井’遥控着我们。”/Dani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