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意味
读诗的过程何其缓慢,转眼间,诗选读完却觉得时间恍惚如同它步行而过,如果不是那些重大的事情竖立着路标,是否时间对我造成的感觉还会更弱一点呢?总而言之,我的时间总像我的感受一样来回波动。
杨牧在早年的诗无疑是具有极高的浪漫情怀的,日影、森林、月亮、诸星,像北斗七星从天边旋出,诗文的生发亦复如是。于是诸种古典的意味在意象的交叠中衬出了诗人隐隐作响的“时间意识”,这种意识随处可寻,只是在早年的诗中,在那些古典化的现代形象里,它显得更像是空气般的背景光影。在《断片》中,诗人说:“整个历史,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惆怅罢了”。我想这可能是他行文的一种形象体现。历史之时间,过去与未来,像惆怅之感觉簇集一体,其源即诗人本身的意识体现。
不过总的来说,诗人更让我心动的却是那光幕弥漫般的古典风味。《延陵季子挂剑》、《郑玄寤梦》、《山石》、《武宿夜组曲》、《长安》、《巫山高》、《行路难》《寓言:黄雀》等等,诗人心中定然存在着一个想象中的,结合了过往纷飞的诗文传说的古典中国。当然可以说,这个古典中国不是肖似的,而是写意的,它事实上已经是高楼塌落,只在距离下遥遥生光。不过,汉字之古意想必是流传了下来,从那些《诗经》《楚辞》之词句亦可以窥见一二,在古典文化的意义上,诗人是一个自在地在轻愁中走出走进的承继者,仅仅是在这层意义上,诗人也是杰出的。
像诗人会使用海岛的乡土意象,诗人也对非古典的诗意驾轻就熟。例如他也会写到《希腊》、写到《天使》、写到《复活节》,在这些诗中,尽管诗人表达的意义各不相同,指向时间、指向创作本身,或者指向更加形上的哲学层面。它们都有别于古典之用,明显的在于《形影神》中,与陶渊明所作相比,显然诗人所言要更隐晦、更自我化一些,不再着眼于形骸、逍遥等古典对照,而将更丰富的个人体验与创作精神引入诗文。《十二星象练习曲》即是一种奇妙的综合体,读来感受力极强。
阅读到诗人后期的作品,就会发现其曲径通幽,叠复隐回之折转。通过84年和95年所作的《俯视》与《仰望》,亦能看见这种变化,直接来说,《仰望》要比《俯视》更加隐晦,在它的最后,牵扯到时间的感受。早年的“时间意识”在诗人后期有了直接的讨论,诗人常常作诗,以感物发,以时间之思索为终点。例如《水妖》全诗,着眼于绮丽而怪诞的想象场景,一切只为通过意象说明“你是你自己的女儿”,时间无来无去,在诗人其他诗文中也可时常见到“过去、现在、未来”的并列,这是很清晰的说明,但说明的中心却是深奥难解的。又如《蕨歌》,以蕨为眼,遍索蕨之形态,而古老的地质纪年连接着厚重的时间由蕨而出落得轻薄起来,可以感到,诸如此类的思考,诗人已经作为了常态。
另一个后期的主题是元诗之诗、元创作本体。例如《主题》《象征》《兔》,直接言说主题、创作之搏击,《蛇的练习三种》则述说了诗人追信的“美”。到了《蠹蚀》,便进一步隐晦,结合时间、绝对之静,将创作诗的意义又一次推到更深邃的地步。这也让我想起了艾略特,不同的是,杨牧的诗却是在最后走向了深邃曲折。时间、创作的主题常常让人想起《四个四重奏》,不过诗人立足于传统意象留白样的笔法,其曲折与隐晦与艾略特后期的清晰明快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到《岁末观但丁》,这更让我相信,两位诗人步伐的相似性。
至于最有名的《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它往往被作为诗人思考社会的代表,其语言相对后期是清晰而直白的,甚至直白过早年的浪漫诗篇。读下来感受畅快,但也暗示了诗人后来的显题——虚无与时间。至于诗人究竟给出了答案没有,我并不认为有梁文道所说的那样直接的答案,即使有,在往后的曲折中,也常常难以使人再想到那时的答案。
杨牧绝对是一个杰出的诗人,更可以作为中国诗人应有之意的代表,我絮絮叨叨写下这些无用的、幼稚的文字,无非是觉得,诗人能给我非常的感受,绝对值得一个好奇的人,邂逅过的人拿来诗集,阅读下去。作为这累赘的一篇文字的结束,我想抄录下令我感动的一首短诗——《三号风球》,我常常觉得它有歌的味道。
水面有双重复沓的眼色
谁的哭泣后的眼?乌云紧急
驰过,如我依稀记得
暂且忘记,遮去泪痕的一绺
黑发。深海多传奇:
阴暗,冰冷,于我无不熟悉
但如何我就择二三长短适宜的
故事说与你听,为了将你挽留?
只是到时这地方远近都已经挂起了
三号风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