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剧场,我们都在上演着逃离或是寻归的戏码
一
看到《荒野卷》的封面,我感到一丝隐微而真实的孤独——它像极了我生活了五年的香港,一片被维多利亚港横穿而过的钢筋水泥的丛林。
在城市里,我们是旁观的、淡漠的、微不足道的,久久地浸淫在看似静默,实则汹涌的孤独之中。这种孤独需要与他人共处时的同情共感、担忧挂念来缓和,但又常常在喧闹的人群中达到巅峰。英国作家奥利维娅·莱恩在书中写道:
“孤独是一个拥挤的地带:它本身就是一座城市。”
有时,我会把这孤独理解为资本主义的物化;尤其是在香港,我轻易地便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我批判消费主义,批判爱情、婚姻和生育的商业化,是激愤的左翼青年。
可笑的是,我只顾批评着生活在城市却宛如置身荒野,当我看见了真正的荒野,想到的依然是城市,似乎已经忘记了自然的模样: 所有的物化都是遗忘。
逃离很简单。
我没有工作,不用计较老板的脸色和捉襟见肘的年假;同时,我有一个包容的胃,和一颗因为年轻而无所忌惮的心,不担心水土不服,不害怕走失迷路。一张机票,就可以完成逃离的仪式。
我惧怕的是,个体的孤独无处可逃。
没有必要将逃离浪漫化, 隐居瓦尔登湖的梭罗就警示过:“你从失望的城市走向没有希望的乡村,像水貂和麝香鼠那样安慰自己。在人类的休憩和消遣之下,实际上隐藏着传统的恶习,无意识的绝望。”
更多的时候,我们像《荒野卷》中在森林木屋和城市公寓之间穿梭的雅各布那样,无论选择何处,都要面对相应的生趣和挣扎。
二
大水可以冲走一切。茅屋、丛林、溺水的人。岩石、教堂、殖民的城市。
——这是杜拉斯的湄公河。
湄公河的潮水裹挟着写作、时间、自我、欲望和死亡;在这里,阶级和种族的边界是流动的,道德和历史的痕迹是模糊的,一切都会被冲向太平洋。
然而离开湄公河,杜拉斯必然要承受割裂的身份认同所带来的痛苦。她是生在殖民地的贫穷白人,她的情人来自中国而不是印度支那——他们本身就是被大叙事遗忘的群体。当潮水远去,她的孤独浮现了出来:
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故乡是什么?西蒙娜·韦伊说,“故乡并不存在。”安琪莉卡·巴默说,“故乡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混合物,一个仿制品,一场表演……我们在其中同时扮演着归属和陌生。”
在这个剧场,我们都在上演着逃离或是寻归的戏码。
三
一位来自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摄影师,他身形高大,硕大的背包装着他的摄影器材。相比之下,他的摩托车就像是玩具车。他的英语和越南话说得很好听,却没有人和他说俄语。他来越南已经七年了。
四点,他在旅店门口等我,去拍早晨的集市。
“在昏暗的灯光下,摊贩安详地低着头清算账目,这多像一副传福音的宗教画——‘数钱的圣母’!”他说,“还有,漂亮的女孩一边冲你微笑,一边用菜刀砍断鸡的脖子……这些都是完美的摄影素材。”
“这是她们的生计。”我无奈道。
“我知道。”他变得严肃。
他是一个摄影师,在越南教英语赚钱。有一个法国摄影师Réhahn,一次在偶然的乡村采风让他决定拍摄越南的少数民族,五年时间里他的人像摄影享誉越南;然而,这样的运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我们在路边的早餐店坐下,我交给他检查我的“作业”。他点了一根烟说,不急。
二十岁时,他对刚遇见一周的女孩说:“我要去越南,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然后他们就在越南结婚、定居,直到离婚。一年前,他决定去纽约,又去到莫斯科,可大城市并没有想象中的好运气。
“我重新回到了越南,就像我重新开始抽烟了……这些,我戒不掉。”他颇为感慨。
“不是因为越南的烟便宜吗?”
这显然不是他期待的回应,他收起了手机,不再为我展示前妻的照片。
四
壁虎爬上我的桌子,我想起陈英雄的电影。
陈英雄把越南搬到法国,一景一物都是自己布置,拍了《青木瓜之味》,想要留下故乡所有的美好。当他真的回到越南拍摄《三轮车夫》时,展现的是黑帮、高利贷和皮条客的城市。车夫面无表情地掰断壁虎的尾巴,含进嘴里。那一刻我想,陈英雄不会再回来了,他要逃到自己所装扮的故乡里。
在放映会上,我认识了一位来越南十七年的英国人,这是她第三次看这部电影。
“做一个旅行者好过做一个流散者,”她说。她指的是陈英雄还是她自己?我不知道。
我不认识任何流散者,无法想象他们的境况。在西贡,我看到一家用香港元素装饰的酒吧,蒸笼里加热着虾饺和叉烧包,我很欣喜;可是当我尝试用粤语发音点叉烧,服务员纠正我这是chart silk时,我又开始沮丧。
我也不曾有过家山北望泪沾襟的体会。在越南这片历史被咀嚼和反刍的土地,有人失忆了,这是他们的选择;有人记得,这也是他们的选择。认同迷了路,身份搬了家,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在冯旋安的小说《天檐》里,北越的流亡者心照不宣地只谈未来,不聊过去,因为过去让人沮丧。我该和她聊过去还是将来呢,或者现在?
我选择了最愚蠢的问题:“你打算回去吗?”
“回去?”她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回去?”
“三月七号,我只待十天。”
“很好,当你回去时,这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