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平行生活的人,忽然有了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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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占黑的短篇《空响炮》写的是城市禁放炮仗之后赖明生、李阿大、阿兴、烫头、马国富、老棉袄的反应,这一反应在除夕这天达到了极点。
赖明生和李阿大是喜铺批发街的小老板:赖明生以卖炮仗为生,禁放令一出,生意日渐冷清,老婆对他也少了以前的好脾气;李阿大原本五平米的店铺仅卖些香烛用品,随着城市里烧香烧纸越发不时兴,生意衰退了许多,阿大的老婆在城市禁燃令下来后,嗅到市场商机,很快将自家的香烛店改头换面变成了专卖“假炮仗”的电子爆竹店,一条街上开店的其他人就觉得李阿大不厚道,抢了赖明生的生意。阿兴是个残疾人,脚瘸了,在一家私人老板厂里打工,日常生活都是由老娘来打理;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吸烟,挣的钱基本上花在买烟上。烫头是社区里的工作人员。马国富是个司机,已经开了十八年的公交车,这个时间基本上就是他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时间。老棉袄是从北方来到这个南方城市的清洁工,虽已待了三年,但还没适应此地的冬天,湿气重,往骨头里钻,干活时只能在环卫马甲外再穿一件军大衣,“老棉袄”的绰号也紧跟着成了他在这个南方城市的名字。
这六个人生活在一个大社区里,没什么交集。
禁燃令规定从元旦起就不允许放炮仗。过了元旦,很快就是春节。除夕夜里,这个在往年原本与炮仗关系最密切的时间,因为第一次有了禁燃令,人们变得格外敏感起来。
这一夜,赖明生失眠了,往年除夕夜他往往和老友们通宵边打麻将,边听外面的炮仗声,作为一个经营多年炮仗生意的人,他能清楚分辨出那响起来的炮仗是一千响的,还是一万响的,凌晨六点散场,他会先去自己的店铺,拉起卷帘门,放支开年炮仗,然后再回家睡觉;可今年除夕夜,他早早睡去了,辗转反侧却睡不着,因为不停翻身几乎把被窝里的热气抖尽了,老婆还充满努力地朝他踹了一脚。
除夕夜,李阿大一家吃完年夜饭,小孙子缠着阿大要放魔术弹,这也是每年除夕必备的节目,可今年禁燃令一下,阿大也就没买,再说买了也不让放;小孙子闹,阿大拿出电子炮仗,小孙子不买账;阿大只好把剩下的几个火花棒拿出来让孙子玩,又怕人看见,就关了门和窗,很快火星四溅后家里已经乌烟瘴气了;小孙子仍不满足,阿大却再也拿不出来了。
这一年里,阿兴老娘去世,除夕夜家里冷清,阿兴躺在沙发上想心事;往年除夕前,阿兴总是会买很多炮仗,他专卖小孩们喜欢的各种花样的小炮仗;有了它们,除夕夜里,阿兴身边总是会围拢来好多小孩们,小孩们放,他也放,小孩们高兴,他也高兴;小孩们喊他阿兴伯伯;慢慢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放炮仗的小孩们长大了,不叫他阿兴伯伯,学着小区里的大人们,也喊他瘸腿阿兴;但总有新的小孩们涌出来,每一年都有;今年除夕,阿兴没有出门,心里很不畅快,他先给老娘上了三根香,然后拉上窗帘,爬到桌子地下,把家里剩下的火花棒都点燃了。
除夕夜里,烫头接到的任务是带着几个组员在负责的社区内蹲守,监督有无违反禁燃令的行为。其实相应的工作在元旦之后就展开了,拉横幅、喊口号,乃至入户宣传,在这春节的关键点上,她已经在寒夜中蹲守好几夜了。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她负责的社区一直平平安安的。
马国富又一次排到了大年初一的头班车,十八年里,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另外的十三年里,有五年是大年三十夜班车,剩下的不是初二初三头班车,就是二班车。总之是每到春节期间,是不能好好休息并与家人团聚的。别人曾暗示过他,要送礼给负责公交调度的运营部。问题是马国富其实怕的不是这样的安排,他怕的是除夕夜里的炮仗声,响一夜,他休息不好,初一早上上班时自己昏昏噩噩的。今年有了禁燃令,他高兴了一番,以为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除夕夜里,他一切准备好后,早早躺在床上。周围太安静了,简直不像过新年。静得连隔壁邻居看电视的声音、野猫的叫声都能听到。他辗转反侧,在好不容易没了炮仗声的夜里,难以入睡。
南方的冬天,让老棉袄使劲全身力气打扫街道的时候也往往觉得冷。但除夕及之后的几天,是要排除的,这几天,他觉得即使赤膊上阵,也能扫出一身汗,满地的炮仗的纸屑儿耗费着他的力气,有时候一不小心还会中了头彩:一个炮仗在他脚下响了。今年老棉袄没能买上回老家的车票,要在外过年了。而让他怀念的是,他竟好久没点过炮仗了,他觉得春节时老家的鞭炮放得像打仗一样,听着舒服,年味也比城里浓得多了。
赖明生、李阿大、阿兴、烫头、马国富、老棉袄,在除夕夜里,这六个人各自怀着自己的心事,他们也许认识也许有点陌生,像六条平行线一样,各自过着自己的新年。赖明生还是睡不着,起床后在窗前站着,抽着烟望着外面。
烫头见负责的社区内安安静静、平平安安的,开始准备回家。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紧接着砰砰砰,响声越来越密集。烫头紧张地往回转,循声赶去。赖明生在窗前看到小区苏醒了似的,灯火通明,人们纷纷踏出家门,向声响处跑步,一群小孩也跟着跑过去。
在河边,晾衣绳上挂满了气球,瘸腿阿兴正一手捂着弯曲的膝盖,一手将握着的螺丝刀击破那密密麻麻的气球,像公园里玩打枪似的,砰、砰、砰的响声在河面上回荡。此时,人们聚集了过来,而小孩们呼喊着,扒开大人们的腿,想要往气球冲过去。
各自怀着心事过年的人突然聚集在了一起。
《空响炮》的叙事并不复杂,出现的六个人物之间也没有彼此的交往。全篇分七节,除最后一节外,前面六节每一节写一个人,好像每一个人都在独属于他的那一节里想着心事,过着除夕之夜,从来不会跳到另一节里与另外一个人说话、交往。到了第七节,前面六节,似乎独立的六个章节里的人物都出现了,瘸腿阿兴“发明”的“气球炮仗”(各种颜色的气球被击破后,既有炮仗的声响,又有炮仗声响后四散的纸屑儿,又有了人和炮仗之间的参与感,这是电子炮仗所不能比的)让之前的人物和他们各自的故事有了一个聚拢在一起的圆心。
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多数是平行的。看似平行,其实他们生活在某个共同的“文化”或“仪式”中。当这个“文化”或“仪式”一旦发生变化(如小说中除夕之夜突然禁放炮仗),它影响到的是集体的人们,它带给生活其中的人们的感受可能是相似的,这种影响和感受不因他们认识或陌生而改变。在这点上,他人何尝不是自己。平行生活的人,也因此突然有了交集;有了这样的契机,一个人从属于他的那个独语章节里跳将出来,来到了另外一个章节里。
二0一九年三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