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华：《黑色方尖碑》译后记
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Erich Maria Remarque)原名埃里希·保尔·雷马克(Erich Paul Remark)，是本世纪世界文坛上较有成就的小说家之一。他于一八九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出生在德国奥斯纳布吕克一个信仰天主教的书籍装订工家庭。一九一六年中学尚未毕业被征入伍，并开赴西线战场。他参加过多次战役，五次负伤。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回到奥斯纳布吕克的天主教师范学校学习。毕业后当过教师，墓碑公司经理商，橡胶厂广告部主任，风琴师。一九二三至一九二四年间，在汉诺威任《大陆回声报》编辑，曾游历意大利、巴尔干各国和土耳其。一九二五年起在柏林任《体育画报》编辑。一九二八年先在《福斯报》上发表《西线无战事》，翌年出书，此后成为职业作家。一九三一年受到纳粹分子威胁，被迫移居瑞士。希特勒上台后，他的作品被列为禁书遭到焚毁。一九三八年由于拒绝回国而被褫夺德国国籍。一九三九年流亡美国，大部分时间都在好莱坞工作，一九四七年加入美国国籍。一九四八年后住在瑞士，一九七○年九月二十五日在瑞士的洛迦诺去世，终年七十二岁。
雷马克早年想当音乐家、画家。一九一八年开始他的文学创作生涯，创作短篇故事《金眼女人》。一九二○年创作的《梦幻小屋》，是一部反映艺术家生活的小说。这部小说带有浪漫主义色彩。后来写了一些随笔，其中有《扬子江剪影》。但是这些作品几乎不为人所注意。
雷马克写得最成功的作品是长篇小说《西线无战事》。小说一问世，立即成为当时的畅销书，作者也因此一举成名。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真实地描写了在西线作战的德国士兵的战壕生活和他们所遭受的精神上、肉体上的痛苦，淋漓尽致地描绘了战争的恐怖，控诉了帝国主义战争的罪恶，揭穿了所谓德国士兵英勇作战的骗人宣传。小说于一九三○年在美国被搬上银幕。据联邦德国金德勒出版社的《现代文学史》估计，该书已被译成四五十种文字，总发行量达二三千万册。文学批评界认为这是一部优秀的反战作品。
雷马克是个人道主义者。他总是从人道主义立场出发来描写战争和人们的苦难的。
继《西线无战事》之后，雷马克又于一九三一年创作其续篇《归来》。经历残酷战争，心灵上受到重创的青年士兵从西线回乡，他们与社会格格不入，苦闷，迷惘，彷徨，对待一切都持冷漠态度。《三个伙伴》(1938，后来拍成电影)歌颂了三个一道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伙伴在战后挣扎在苦难生活中的友谊。此后，雷马克创作了描写流亡生活的小说《爱你的邻人》(起初以《流亡曲》的书名出版英译本，1941)、《凯旋门》(1946)、《里斯本之夜》(1964)和《天堂里的阴影》(1971)，描写法西斯集中营恐怖的小说《生命的火星》(1952)以及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小说《生死存亡的年代》(1954)和剧本《最后一站》(1956)。其中《凯旋门》写一个名叫雷维克的外科医生在集中营里受尽酷刑后逃离德国流亡在巴黎的遭遇以及在杀死迫害他妻子致死的纳粹军官后又被送进法国集中营的结局。小说是一曲感人肺腑的悲歌，发表后又一次震动世界文坛。《生死存亡的年代》固然以战争为题材，可是却由前线转向后方，由反战转而反对法西斯。
《黑色方尖碑》是雷马克又一部反映时代苦难的力作。这部小说出版于一九五六年。作家的创作目的在小说的前言里已经作了说明。五十年代初，二次大战的创伤尚未愈合，实验室和工厂又加紧研究和生产大规模杀人武器，爆发新的世界战争的因素正在增长。各国人民开展了保卫世界和平的运动。处在这种形势下的雷马克，一如既往以笔杆为武器，写出了这部反映德国人民在一九二三年遭受苦难的长篇小说。
从作品描写的时代来看，《黑色方尖碑》可说是《西线无战事》和《归来》的续篇。这部小说有两个标题。副标题是《被耽搁的青年时代的故事》。这个“青年时代”，就是被毁掉的一代人的青年时代。这一代人的青春由于他们参加战争和战后过着迷惘生活而被耽误了，真正的青年时代开始于一九二三年。
小说明显地带有自传性质。作者的一些经历，都通过主人公博德默尔而写进书里。书中没有明确的中心情节，但结构严谨，叙述的层次分明，前后呼应，文字简洁、洗练，讽刺色彩浓重，其笔调酷似海涅。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战败国德国须支付巨额赔款，政府内外交困，马克一再贬值。一九二三年四月，由于政府采取某些措施，所以马克曾出现比较稳定的局面。但好景不长，四月起爆发了更严重的货币危机。美元牌价在一天之内可上升数次，马克恶性贬值，犹如雪崩，无法阻挡。政府靠发行纸币来维持摇摇欲坠的局面。小说生动地再现了一九二三年四月至年底这一时期的社会风貌，描绘了一幅通货膨胀高潮中小城韦尔登布吕克的风情画，它是当时整个德国的缩影。
小说描绘韦尔登布吕克，是通过对一家公司——海因里希·克罗尔父子墓碑公司——的描写而展开的。在通货膨胀恶性发展的年头；一切事物、一切关系都在发生变化，特别是马克变化最快，但只有一样是稳定的，那就是死亡。死神无情。人们办丧事，总需要一块墓碑。克罗尔墓碑公司的生意不可不谓兴隆。但由于售出墓碑往往拿不到现款，而美元在一天里出现两个牌价，马克贬值两次，等到公司取得欠款时，再用这些钱已经购不到同类的墓碑了。因此，公司存货越来越少，濒于破产。在当时的德国，象这样的企业并非绝无仅有，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这个公司的命运，也就是当时德国中小企业的共同命运。
规规矩矩做生意，生意做得越多越蚀本；不择手段进行剥削却能敛财致富。安分守己的人贫病交困，投机钻营的人养尊处优。这就是雷马克笔下反映的通货膨胀中的荒谬现实。雷马克对这种不公平的现实愤愤不平。他在这部小说里通过塑造两组人来控诉这不合理的社会。一组是小人物，有工人，拿薪水和养老金的人，中小阶层商人，残废军人，妓女，被战争毁掉的一代年轻人。他们在通货膨胀袭击下，有的人自杀，而更多的人却挣扎着活下去。而在这些人物当中，雷马克刻意塑造的一个人物，就是被毁掉的一代人的代表博德默尔。对于小人物，雷马克倾注他的深切的同情。另一组是雷马克憎恨和鞭挞的人，其中有退役少校沃尔肯施泰因，“生下来两只手就紧贴在裤腿缝上”并为“能这般死去而自豪”的克罗尔公司的二老板海因里希·克罗尔，退伍上士克诺普夫，希特勒的崇拜者、后来成为法西斯分子的瓦策克，受普鲁士军国主义思想毒害高唱“德国，德国高于一切……”的青年人，善于剥削而又吝啬的饭店老板克诺布洛赫，“人类泪海中的鲨鱼”里森费尔德，投机钻营的掮客“泪人”奥斯卡，养得肥肥、不必思考的神甫博登迪克。在这里，雷马克的锋芒主要指向军国主义分子、法西斯势力和教士，作家对那个使用切碎的洋葱涂抹眼睛因而泪水夺眶而出、取得死者家属信任的奥斯卡，写得绘声绘色。
座落在城外的精神病医院似乎是世外桃源，这里感受不到通货膨胀的影响。初看起来，有关精神病医院的章节似乎与全书没有什么联系。可是，这却是书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因参加战争而得了精神病的人住在一个病区里，战争的恐怖气氛依然在这病区里继续着。雷马克对这些人的描写，目的在于提醒人们别忘记战争。再说，假如缺少这一部分，博德默尔的形象就不会这么丰满，也少了个热纳维耶芙这个可爱少女的形象，雷马克关于宗教的思想也投有发表的场合。
黑色方尖碑是本书相当重要的角色。它是克罗尔公司已故老板在六十年前公司成立时购进的一座墓碑，是公司的象征。然而它却成了退伍上士撒尿泄愤的场所，通货膨胀结束时被卖给一个妓女作墓碑。这象征着资本主义的稳固性已经动摇。
雷马克在国际上的声誉虽然远远超过在故国的声誉，但是德国文学评论界一致公认他是当代卓越的德国作家之一。他的故乡奥斯纳布吕克市于一九六三年颁发他尤斯图斯-默泽尔奖章，联邦德国于一九六七年授予他大联邦十字勋章，以表彰他对文学创作及其人道主义的政治立场。雷马克是受之无愧的。仅以《黑色方尖碑》而论，这部作品完全可以和当代西方作家的优秀长篇小说相媲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