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记忆
广岛之恋,广岛之恋……如果只是如小说(剧本)一开始写得那样,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的一段露水姻缘,那么,事情会简单的多。当然,也存在着另外一种可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事情。
阅读杜拉斯,要做好面对混乱的准备,如果你不是被选择的,那么至少要很耐心。
《广岛之恋》,包含了这么多: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场战争,一次死亡,两座城市,两段爱情……平白让人掉在纷杂的主题里。我喜欢的方式是,要解读混乱,就先回到混乱之初去。
是的,回到战争时期的纳维尔,回到女人的初恋,回到广岛还没有出现的时候。那时候故事相对简单许多,一个法国女人,一个德国男人,他们相爱了。
当然,问题并不出在相爱上——在他们所处的时代,人的存在,首先是按照国籍划分的,因此,这样的爱情必然面对着破产——破产的爱情并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在于,女人在这场爱情里得到和失去了什么。从小说里,我们知道,她得到了爆发的爱情,情人的死亡以及被剃头的耻辱……但是,这些都没有给她留下烙印,她的烙印,正如作者提到的是“1944年8月2日,在卢瓦尔河河岸上,她没有殉情”。正是这一决定造成了她的命运,“使得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故事当然还在继续,但是,这时已经存在的记忆:关于爱情的记忆,死亡的记忆以及没有死亡的记忆,正是这些记忆作为流淌于小说深处的河流,在暗潮汹涌着。那之后,经历过疯狂的女人离开了纳维尔,来到巴黎——这是存在于小说中的空白,我们只知道她结婚了,婚姻幸福,有两个孩子,做了演员,并且知道了广岛这个地方。然后,她来到了广岛,遇到了一个日本男人,并且在他们之间产生了爱情。
如果只是一场简单爱情,那么便不是杜拉斯。
广岛是一个线索,爱情是一个容器,记忆是苦酒,忘却才是永恒的。
女人和男人,相爱的最初,身体交缠在一起,可是男人却在反复着对女人的否定 。
她:……听我说。和你一样,我知道什么是忘却。
他:不你不知道什么是忘却。
她:我和你一样,有记忆的天赋,我知道什么叫做忘却。
他:不,你没有记忆的天赋。
她:我和你一样,竭尽全力与忘却作斗争。但也和你一样,我总是忘却。我渴望能有一段无法慰藉的记忆,一段影子和石头一般的记忆。
在故事的最初,这段话似乎是一段预言,第一次言明了让人感到绝望的根源:没有什么可以被永远记得,遗忘才是永恒的。
男人似乎被这样的对话迷住了,他希望再次见到她,再次拥有她,进一步地拥有,不光是身体,还有记忆。
他的目的似乎达到了,他和她,坐在夜晚的咖啡馆,我们很容易看出,男人暂代了德国情人一角,女人沉浸于对他们之间爱情的回忆,才发现原来她忘记了那么多,才发现原来没有什么是不会过去。
尽管,她在纳维尔的地窖中抠着墙壁,把皮磨破,弄出血来,她说,“我为了使心里好过一点,只能做这样的事……同时也是把它牢牢记住。”可是,就好像已经变得完好无损的手一样,记忆也不会留下痕迹——于是,她在颤抖,在震惊,对着男人说,“啊!真可怕,我对你 的记忆开始模糊了。……我开始忘掉你了,我为忘记了这海一般深的爱情而颤抖。”“连他的那双手我也记不清了……至于痛苦,我还记得一点。”
可是,面对女人因遗忘而痛苦万分,男人却因为占有了女人这隐秘的记忆而欣喜欲狂。他笑着说,“只有我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才出现了爱情——是记忆让我们保有了自我,只有在记忆被分享的时候,才会产生感情。但是,记忆真的可以被分享么?
女人站在盥洗室里,作者让我们听到了她的内心独白:自以为知道了,其实并不知道,永远不知道……
确切地了解时间的长短,知道时间有时是怎样匆匆而去,随后又是怎样毫无益处地缓缓而落,而且还要知道必须忍受这一点。这也就是了解了智慧……
占有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这种不可能表现在,能说出来的永远不是最真实的,能被分享的,永远不是最根本的。这是人最寂寞的根本。
这也是决定这场爱情结局的根本。
一个女人,在多年前的纳维尔,因为与死亡的命运错身,因为对爱情的遗忘,所以她明白了,所以她一定会离开。相遇是偶然的,离开是必然的,离开一定要比遗忘快,否则只会更加痛苦。只因为,离开之后的遗忘会显得不那么突兀。
为什么我们会那么重视回忆?
因为,是回忆构成了一个可以被解释的自我。所以当男人听到了女人对于纳维尔的回忆时,他以为自己占有了女人。所以女人会希望自己能拥有“一段无法慰藉的记忆,一段影子和石头一般的记忆”。
为什么我们会惧怕遗忘?
因为,相对于记忆而言遗忘是永恒的,大多时候,它使得我们可以进入新的生活,但是,某些瞬间,它会对我们发出一声冷笑,提醒我们人心有多么冷酷,人的存在有多么寂寞。
广岛将被遗忘
纳维尔将被遗忘,
如同战争被遗忘、死亡被遗忘、爱情亦被遗忘……
没有什么是不被遗忘的,以为被记得的,也许不是真实的,过去的,就是可以被篡改的。
了解到这一点,才会了解到人的存在是如此寂寞,什么也填不满,爱情也好,死亡也好,通通是这寂寞的麻药,是为了被忘却的记忆。也许,存在于生命之中的,惟一不被忘却的,就是为了忍受忘却而产生的痛苦和激情,也许,这就是这本小说的主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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