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罗两组绘画中的人类早期历史(评注1)
书本不厚,但因为潘氏考据太多,所以笔记变成了书评。导读部分的方法论不想赘述了,潘氏的方法其实很简单,但是其博大之处在于方法的实践,所以个人以为他的案例分析非常值得珍视。
图表1为哈特福德( Hartford )的华兹华斯学园(Wadsworth Athenaeum)于1932年收藏的皮耶罗早期作品。一般认为所绘内容是许拉斯(Hylas)与水中仙女(Nymph)的神话故事。
神话故事中描述随赫拉克勒斯参加阿尔戈号远征的许拉斯上岸汲水,水中的仙女们爱上其美貌,将其拖入了水中,从此消失。潘诺夫斯基认为,画中内容与神话故事难以吻合。提出四个个疑点:画中应该有汲水工具;水源应该描绘在重要位置;水中仙女应该有挑逗;许拉斯应该有反抗举动。(笔者注:个人认为后两个疑点似乎过虑了,现在我们能够看到许拉斯与水中仙女的故事在不少古典画家手中也被描绘为两情相悦的爱情故事,不一定要有反抗与挑逗,对古典题材的修改本身也是常事。不过,前两个疑点确实很值得注意)潘诺夫斯基注意到画中人物的动作并不像是一场劫持,而更像是一群女子在帮助一个跌倒的少年,尤其是中心人物的动作,很像是一个慈爱的女子在搀扶一个跌倒的少年。
因此,他联想到希腊神话中的另一个故事。希腊神话中的火神赫淮斯托斯(Hephaistos),即罗马神话伏尔甘(Vulcan),历史上诸多文学作品描述他被“从奥林匹斯山上扔下”,只是故事细节不尽相同,有的描述他是被扔下凡间摔成了跛足,有的描述他是因为跛足才被双亲扔掉,有的说他下凡时候还是个孩子,有的说他下凡时候已是少年。到中世纪至文艺复兴时期,说法才统一,他母亲厌恶他的残疾,在他还是孩子时,将他从奥林匹斯山上“猛然投下”,落在楞诺斯岛上,被岛上居民抚养。(笔者注:我现在看到希腊神话版本描绘楞诺斯岛为女儿国)潘洛夫斯基注意到了画面中“楞诺斯岛上的居民全是女人”这点很奇怪,溯源文本,他找到塞尔维乌斯(Servius) (公元4世纪) 的《维吉尔评注》中对伏尔甘故事的描述“他在那里受到森提人(Sintii)的养育”。但是“森提人”(荷马《伊利亚特》中的人物)在拉丁语文献中从未出现过,因此中世纪的作家们并不清楚“森提人”所指,在《维吉尔评注》流传过程中,对这段话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解读,诸如“苦艾”、“猿猴”、“仙女”。
薄伽丘《诸神谱系》采用了“猿猴”的解读,并进一步解读,猿猴养育伏尔甘,正如人类培育了火,而后技艺与生产得以发展。薄伽丘长段引用了维特鲁威(Vitruvius)(公元1世纪)《建筑十书》中关于原始人类获得火而开始社会进化的描述,但是其督教背景又使他对维特鲁威的描述文段允以调侃,说维特鲁威不识圣经,以表明立场。
古代对人类起源有两种相反的观点。一种是软性的”,认为人类发展是从赫西奥德(Hesiod)“黄金时代”渐渐滑向“堕落”;一种是“硬性的”,认为人类由兽性的原始阶段渐渐进步。维特鲁威的史观可能更倾向于后者,薄伽丘的引用侧面反映出这种史观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影响,如果皮耶罗也钟情这种史观,那他的另外一件作品就与这件《在楞诺斯岛发现伏尔甘》(图表1)获得了关联。
图表2收藏于加拿大国家美术馆,画作尺寸与图表1非常接近,因此被认为它们是一组。如果图表1被认定为“伏尔甘的发现”,那么图表2就可以认为是“伏尔甘的故事”。维吉尔的诗篇中描述伏尔甘的工场距离风神埃俄罗斯(Aeolus)居住地很近,塞尔维乌斯评注中从地理原因给予了解释,后来被薄伽丘等人引用。如果图表1左下角打铁的就是伏尔甘,那么旁边拿着风袋的就是风神埃俄罗斯(Aeolus),此处的风袋而不是风箱,可能是出于作者的个人趣味,而且《诸神形象手册》里也是有风袋形象露面的。这幅作品的主题应该是早期人类发现火之后使用火发展技艺的场景,人类一方面仍然赤身裸体,仍然与动物群居,但另一方面已经出现了“家庭”,出现了合作。画中场景,正如维特鲁威及其文艺复兴继承者所说的人类文明初期的“技术阶段”。而中间酣睡的人物,正好印合了维吉尔赋予伏尔甘的黎明即起的勤劳形象。作者创作的劳动者的黎明,也是人类文明的黎明。
另外,瓦萨里记述过皮耶罗另外一幅作品《玛尔斯,带着丘比特的维纳斯和伏尔甘》(笔者注:这个命题好有故事感2333),但作品已经遗失。潘诺夫斯基推测可能是这两幅作品的后续。(笔者注:潘诺夫斯基可能是从瓦萨里这一文献入手反推的前者)
慕尼黑(图表3)和斯特拉斯堡(图表4)各藏有一幅箱柜嵌板画,共同构成普罗米修斯和厄庇墨透斯神话。画中人类文明程度已经很高,社会组织和生产水平已比前作大有长进,似乎“技术阶段”已经结束,人类要开始渴望心灵自主。薄伽丘强调过,伏尔甘意味着帮助人类解决生存实际的“原火”,而普罗米修斯是把太阳车轮的“天火”带到人间,“给无知者心灵注入知识的明净”,而这种明净又同时伴随着牺牲“无知的幸福感”。由于这组嵌板画创作时间本身也比前述作品要晚,很可能是皮耶罗对之前伏尔甘叙事诗的一个增补。(笔者注:如果潘洛夫斯基的解读可靠,那么结合皮耶罗诸多作品崇尚原始的情感表现,前述一系列作品虽然表面是在叙说一部文明进步史,实则是对文明进步本身的反思,或者他晚期思想发生了转变,通过普罗米修斯这组画对前面的进步作品进行了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