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老人(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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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时期很多美术创作并不是单纯要复兴古典类型,而是试图将古典题材与基督教精神相综合,使用最广泛的一种综合方法是对古典图像的再解释。一方面文艺复兴的图像具有古典形式,另一方面其图像内涵已与古典原型大相径庭,潘诺夫斯基称之为“拟形态”的结果。(笔者注:古代希腊罗马文明的重新发现,为当时信仰已经朽烂却依旧道貌岸然的西欧教廷逐渐公开化追求声色犬马的世俗享乐生活提供了各种冠冕堂皇的藉口与掩护。)
现代常见的“时间老人”形象,表现为一个老人与一把大镰刀的形象。
古代美术关于“时间”有两种概念和图像类型。一种将时间表现为卡伊洛斯(Kairos),意味转瞬即逝的时间,常被表现为“机会”,用健步如飞的青年男子(虽然时间在希腊诗歌中有时被称作“老苍头”)作为象征,双肩双踝各有飞翼,有天平置于剃刀或车轮上,男子前额披散几缕头发(有学者对多尔切洛大教堂11世纪浮雕中“机会”的几缕头发和“彷徨”拟人像做过对比),后“机会”又与“命运”形象混淆;另一种是永恒的时间概念,伊朗人称之为艾翁(Aion),表现为令人生畏的带翼青年形象,附加以蛇、钥匙、黄道十二宫等形象符号。但这些古代美术作品中,都没有沙漏、大镰刀、小镰刀、松杖或暗示老年的符号,古代的时间形象是富有生机和威严的,并没有衰败的象征倾向。
虽然在图像志中似乎没有找到线索,但潘诺夫斯基却从文献中发现了很多可关联的依据。他发现希腊人表示时间的词语Chronos与神话中的克洛诺斯(Kronos)非常相似。传统中,克洛诺斯是农耕守护神,古典美术作品中常表现为手持镰刀的阴沉威严形象,但是没有翅膀,也没有松杖。古典神话中,克洛诺斯有食子的故事。《神谱》中引用过一段记述,大意为时间吞噬一切。关于时间与克洛诺斯词形的偶然对应关系,普卢塔克(Plutarch)在其著作中论述了这种偶然的一致性,告诉我们克洛诺斯意味着时间。
在加洛林文艺复兴时期,克洛诺斯的古典形象有过短暂复苏。中世纪背景下,克洛诺斯的故事总与不道德的场景联系在一起,写本插画多表现其暴虐食子的形象。中世纪盛期西方美术抛弃了加洛林王朝短暂复兴的成果,在此期间,古典神话母题被基督教改造后栖身到了神话志和占星术文献中,克洛诺斯被对应司掌土星,宙斯被对应司掌木星。中世纪,克洛诺斯统治的星相,常意味着忧郁、死亡、灾难等负面寓言。而死亡在很早就被表现为手持大镰刀或小镰刀的形象。(笔者注:克洛诺斯被星相学赋予的死亡意味,可能在这段时间克洛诺斯和死亡的拟人像产生了混淆)直到15世纪,新柏拉图主义者重返普罗提诺(Plotinus)的观念,新柏拉图主义者从形而上的角度,解释众神之父克洛诺斯为“宇宙心灵”,将克洛诺斯视为“静思”的深刻理性的象征,将宙斯视为“行动”的合理理性的象征。
不过,新柏拉图主义者将克洛诺斯视为忧郁天才象征的观念,并没有改变俗世将其视为不详的中世纪传统。这似乎创造了一种转变的可能,一些人仍然迷信克洛诺斯的恶魔形象,另一些人却有了不同的观念,这种对立造就了调和的机会,于是,在另一些人心中克洛诺斯的象征意味不再单一。
画家们为彼特拉克《凯旋歌集》绘制插图,据其文本,“爱”被“纯洁”打败……“时间”被“永恒”打败,但关于“时间”,彼特拉克仅描述为“悄悄尾随着从不休息的先驱者(太阳)”,“时间”的外貌描绘,全交到了画家手里。为了表现彼特拉克想象中“时间”强大冷酷的破坏者本质,(笔者注:可以看到,皮特拉克的“时间”已经将“时间”与“克洛诺斯”的文本意义混合了。潘诺夫斯基前面分别叙述了时间和克洛诺斯的流变,但是这两者之间的融合证据却仅有《神谱》中一段引述和普卢塔克关于词形的论述,似乎有点单薄。而在此段潘诺夫斯基提到一个14世纪传统写本插画中的“时间”拟人像,在这个拟人像中,“时间”并没有克洛诺斯特征。可见,在接下来的论述之前,“时间”和“克洛诺斯”在中世纪其实并没有显出融合的征兆)画家们将“时间”的拟人像和克洛诺斯的形象融合了,他们从前者借来了翅膀,从后者借来了老者形象、颓姿、松杖、镰刀等。潘诺夫斯基指出,经历一系列半古典、半中世纪、半西方、半东方的融合之后,即有了现在流传下来的“时间老人”亦正亦邪的复杂形象。莎士比亚说“您养育了一圈,同时又杀死了一切”。
文本与图像中的融合都是多向的,“时间”从“克洛诺斯”那里借来了带有类似“死亡”气息的各种象征符号,15世纪末,“死亡”又通过“克洛诺斯”从“时间”那里借来了作为其特征的“沙漏”(沙漏与钟)。时间揭开死亡的帷幕,成为一个“揭示者”,时间可以揭示证明恶,也可以证明善。
佛罗伦萨的阿奇拉美术馆收藏了一幅根据布隆齐诺(Angelo Bronzion)素描底样编制的挂毯,1549年的收藏目录中名为《布隆齐诺的纯洁图》,画面中“时间”搂抱着一个年轻姑娘,并揭开了她的面纱,这个姑娘就是“真理”的拟人像。这个美术馆还有一件与之匹配的挂毯,名为《花神》,尺寸也一样,一般认为两件作品应该是一对。但《花神》的构图和内容都于《布隆齐诺的纯洁图》大相径庭,潘诺夫斯基认为可能是编制师没有布隆齐诺底稿而自行创作的作品。伦敦国家美术馆藏有一件寓意图,从创作时间、构图、图像志意义都与《布隆齐诺的纯洁图》吻合,就是尺寸不对,不过佛罗伦萨的是挂毯,伦敦的是嵌板画。将两幅画并置,可见佛罗伦萨的挂毯表现了“纯洁的证明”,伦敦的嵌板画表现了“奢华的暴露”,而作为揭示者的正是“时间”。
时间概念本身越来越多被人们所重视,巴洛克时代出现了特别多关于时间本身的文本及图像作品,到了普桑那里,时间已不再局限于艾翁与克洛诺斯的混合,而被表现为强大却沉静的宇宙力量。
潘诺夫斯基总结,“时间老人”的形象演变,证明了复兴的古典形象本身是受到中世纪文化浸染的,也说明了“依据单独的图像志解释与依据内在的或本质意义的解释的相互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