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一年多前我第一次读《黄金时代》，震撼于小说的一咏三叹的写法，也困惑于其中很多莫名其妙的情节，看得囫囵吞枣。我还记得当时趴在床上看完最后一段之后泪流满面。那时我还以为ICME的投稿不会挂，我对生活充满武断的热情，我以为世界上很多事情有标准答案。
现在又看了一遍。准确地说，翻来覆去地比对前后的文本。我感到美和纯洁，孤独和苍凉，我感到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小说回环往复的叙述形式丰富了故事的细节，增加了阅读的乐趣，给我一种寻宝的快乐。以知乎用户derful wang的一个答案为基础，梳理一下时间顺序下的关键事件，和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
1. 陈清扬拒绝军代表调戏，作为一种惩罚被从医院调到十五队当队医，人们说她是破鞋。王二作为知青在十四队插队。
2. 罗小四打瞎队长家母狗的左眼，队长认为是王二所为。王二保持沉默，被穿小鞋叫去插秧。（王二证明自己无辜的三个途径）王二作为报复打瞎母狗的右眼。
3. 王二因插秧要上复发，去十四队看医生陈清扬治病。（王二下山头也不回）半个小时后陈清扬追下山要王二证明她不是破鞋，王二偏说陈清扬是破鞋。
4. 传闻王二和陈清扬搞破鞋，陈清扬要王二证明他俩清白无辜，而王二则向陈清扬建议举行一次性交。
5. 王二二十一岁生日那天请陈清扬吃鱼，打算引诱陈清扬第一次性交，不再做童男子。为了启发她，王二提出“伟大友谊”。陈清扬为“伟大友谊"着迷且”不愿意被人看成小气鬼”而同意，但“反应是冷冰冰”的，事毕王二“既愤怒又沮丧”。 （“黄金时代”点题；受锤说；陈清扬后来说始终搞不明白“伟大友谊是真是假”，王二说它“半真不假， 但是我随时准备兑现我的话，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却。就因为这种态度，别人都不相信我。我虽然把交朋友当成终身的事业，所交到的朋友不过陈清扬等二三人而已；陈清扬后来说，她一辈子只交了我一个朋友；陈清扬认为男人应该感到惭愧）
6. 王二因牵牛之事揍了三闷儿，三闷儿妈在开帮助会时用凳砸昏王二。陈清扬作为医生感到现场，哭着说“ 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公开了他俩搞破鞋的事实。（从此没人说陈是破鞋）
7. 北京要来人检查知青生活状况，队长为隐藏王二让他去温泉疗养，罗小四寻找王二以证明知青生活之苦。王二则去后山盖了草房，带了够两个人吃的东西，临行前告诉陈到达路径。（陈没有去医院看王二，关于王二存在与否的讨论，陈清扬对一切过往发生的事起了怀疑）
8. 两周后陈进后山找王二，白大褂下面什么都没穿，两人二敦“伟大友谊”。（“ 我始终盼着陈清扬来看我，但陈清扬始终没有来。她来的时候，我没有盼着她来。”；陈清扬遭报应说；就怕贼惦记说；陈清扬小时候想从一个梦境大哭到另一个梦境，说那时也是她的黄金时代，“ 她感到需要我，我们可以合并”，"此时她想和我交谈，正如那时节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可是却看到小和尚，知道了“ 这就是所谓的真实 ，真实就是无法醒来 ”，知道了“人生来受苦，接受摧残”）
9. 王二下山参加会议证明自己存在，却被安排喂猪重活。其他的知青都调走了，王二却被军代表留下。两人晚上在草屋中做爱。军代表找王二不断谈话，但王二始终保持沉默。（马帮、老景颇和猪场里的猪都很喜欢王二； 我身上带有很多伟大友谊，要送给一切人。因为他们都不要，所以都发泄在陈清扬身上了；陈清扬对性交感到厌倦）
10. 王二买猎枪，显出对军代表的厌恨，军代表扬言要收拾王二。王二决定逃跑上山，告别陈时她决定一起走。（“ 这种事她不加入，那伟大友谊岂不是喂了狗”）
11. 两人在后山定居，第一个晚上陈清扬很兴奋，提意要给王二生一窝小崽子，被王二拒绝。之后王二觉得“生生也不妨”，可陈觉得王二是想要性交，觉得“要干就干，没什么关系”。（陈像考拉熊，觉得“终于有机会实践伟大友谊”；王二亲陈肚脐，陈“差一点爱上你”；两人在蓝粘土一样像海豚一样，陈触景伤情留了很多眼泪；“学会了这个那可不大好”）
12. 后山开荒不易，两人转移到章风寨附近。陈为了治王二感冒要“干那事”，王亲陈的脚，陈觉得悲从中来，觉得寂寞孤独，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想叫但不能叫，她任何人都不爱。
13. 在刘大爹荒地定居。（清平山上，王二背陈过河，打她屁股，陈爱上王二，且永不改变，这是她真实的罪孽。之前她都是无辜的，但这时彻底玷污了她的清白）
14. 到清平赶街被人认出来，知道军代表调走了，就回到队里。一周后遇到运动，进入人保组写材料被批斗。两人同住，继续敦“伟大友谊”。王写得材料越来越详细。陈给团长看前列腺炎。（批斗时陈都很坦然自在，每次批斗后陈都性欲高涨，她心花怒放，她终于解脱了一切烦恼，把自己交到了王二手里；快感如潮，经常禁不住喊出来；王二怕罪加一等）
15. 陈清扬写了一篇材料，交代自己在清平山爱上了王二，二人被释放。二人上午结婚，下午离婚。团长趁政委不在放王二回北京。（王二在路口有两个选择，他感到心烦）
16. 二十年后二人在北京相见，交流往事。王在学校工作，有家有口，陈一直独身，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二人在饭店进行“娱乐性”，陈告诉王自己在清平山爱上了他。二人从此之后再不相见。（无知即无罪的言论，陈第一次让王二亲吻嘴唇， 做过这事和喜欢这事大不一样；“因此我总结道，那时人家要把我们锤掉，但是没有锤动。我到今天还强硬如初”）
小说的语言非常优美，而故事也并不复杂。单独看王陈二人，故事记录了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和认识的变化；看二人之间的关系，故事交代了两人相互试探、反复错过，又深沉的感情；在时代背景下，故事讽刺了当年很多愚昧、保守、禁锢的思想。
两个人的感情纠葛是很有意思的话题。这是两个非常纯洁的人，而且都万分真诚。我问胡同学觉得王二到底爱不爱陈清扬，他的回答是“我猜他（王二）也说不清吧”。我想这个问题难以回答的部分原因是“爱”这种感受很难定义，而且它的定义要因人而异。姑且我给“爱上"一个很不准确的定义，即自我边界的失守，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肯定在王身上至少发生了不连续的爱情。书中明确写王二有几件事情没有写进材料里，我猜测这些事情都是王二感到爱情的瞬间，因而他不想写进材料里，而这些事也符合自我边界的失守的定义：一件是他低头亲吻陈的肚脐，一件是蓝粘土上像海豚一样的“娱乐性”，一件事他打陈清扬屁股。王小波的描述非常有意思，这三件动人的事，王二只是讲了当时发生的事情，以及陈清扬的内心活动（“差一点爱上你”，“流了很多眼泪，触景伤情”，“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至于王二的内心活动则都或戏谑或语焉不详，只露出来一点点动了真情的狐狸尾巴。而陈清扬则非常清楚了，从一开始“接受摧残”式地接纳王二，到抗拒爱上任何人，到彻底爱上王二，到“心花怒放，解脱了一切烦恼”，到发现自己怀孕后写材料使二人被释放让王二回北京（一个猜测，也可能是王二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怀孕），独自养大两人的孩子。如果说王二的爱情始终是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那么陈清扬的感情就是抗拒爱情逐渐失守到享受失守的过程。
在这样的分析框架下，他们俩的感情纠葛其实还有很多不甚明晰的地方。面对至真至纯又好看的陈清扬，王二很多次都感到内心悸动，然而他始终不愿意在感情里全然投入，始终保持着一种半剥离看故事的状态（至于很多人的自卑说我是不同意的）。陈清扬则全然相反，一开始她对动情始终保持警惕，甚至厌恶，而最后承认自己彻底爱上。这两种态度完全没有高下之分，甚至对各自的好处和坏处也都很难说。而这两种态度甚至很难说是个人有意识选择的结果，大抵还是性格或者说直觉主导吧。二十年后两人重逢，往事历历，却确实没必要有个什么结果。偏偏陈清扬向王二坦诚了自己的爱情，引发王二深沉的回忆。王二回京时陈清扬有无痛苦万分？陈清扬坦诚爱情后王二可否暗暗悔恨错过？这些问题肤浅刻奇，毫无意义。无视这些问题是王小波的高级。
除了二人的关系之外，当时的社会众生相也有精彩的描写。军代表官腔嘴脸，老百姓盲目无知，以及对人之本性的压抑和回避，都十分深刻。举个例子，当陈清扬没有搞破鞋的时候，大家都说她搞破鞋，是因为她作为美丽的知识女性在当时的环境中格格不入，出于一种阴暗的嫉恨与怀疑，大家说她搞破鞋。而于此同时，每个男人都为批斗台上五花大绑的陈清扬饱满的身体而起生理反应，每个男人都去找陈看病参观破鞋，在人保组时还有人去他们窗下窥春。感情世界是荒芜的，生理需求还在。但是，当陈清扬大大方方坦诚自己对王二的关心，坦陈自己的爱情时，人们又仿佛遮羞布被拔下一般地手足无措，仿佛爱情是烫手的山芋，是刺目的太阳谁都不敢正视，再也不叫她破鞋，甚至把他俩放了。在这样荒芜的世界里，王陈二人的坦然真诚就显得格外可贵，这也是王小波倡导的所谓“自由主义”吧。
王二是个表面混不吝然而内心一百分柔软的人物，这体现在他对待政治体系之外其他人总是有着友好的关系，这种表面浪子的人设让他十分有魅力。很多人说陈清扬是个完美的女性，我想完美是个虚无的概念，不过她的确有非常多美好的品质，善良天真勇敢真诚。他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身体交融精神相通，却没有一种形式可以将灵魂永久绑定。这使我感到孤独，使我意识到人与人与生俱来的独立性。然而并不需要为这种孤独感到悲伤，事实上灵魂的永久绑定可能是比孤独更值得害怕的事情。我想完美的恋人或夫妻总还是更像友情加亲情，因为以自我边界失守为特征的爱情从某种角度来说是在精神燃烧，然而燃料有限，注定无法长久，而且无法控制捉摸不定。在陈清扬穿着白大褂乘着风去后山找王二的时候，“她感到需要我，我们可以合并”，“此时她想和我交谈，正如那时节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为一体，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那实在是太寂寞了”。但这句话换个角度说，那就是世界上有个王二，便可以不寂寞。孤独永恒绝对而偶尔相对。
在开始写下这篇文章时，我起的题目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那时我为人生而孤独感到悲哀。写到这里时，我感到十分愉快。我想我也在“接受摧残，心中快乐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