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栖居在哪些生物中?
1.
丹尼尔丹尼特是我非常喜欢的一名学者,他同时是一位认知科学家与哲学家,其种种将哲学“自然化”的尝试很有意思,通过他的阐释,我们可以将人类独有的灵魂、心灵、自由意志与自然万物的宏观生态与微观行为作比较,从而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人类的普遍和特殊。
心灵种种这本书指向了一个大问题,即什么是心灵?我们如何能了解某一个生物是否具有心灵?很明显心灵并不是心脏或者脑这种指向性很强的人体器官,但丹内特也对于传统的身心二元论等说法毫不感冒,认为独立于我们的身体外有一个纯粹的灵魂,这种观点在他看来是荒谬的。而如果我们不确定什么是心灵,如果人类心灵本质上只是一种高级的应激反应,那么自由意志的存在就会受到威胁。
在这本书里,丹内特想阐明的一个结论与我们常见的一个道德判断显著相关。“这个生物虽然不说话,但它肯定在思考!”这是我们对很多动物道德地位的直觉反应,但丹内特想要证明,这种习以为常的想法很可能是错误的。
2.
在这里,丹内特把我们看待另外一个物体行动的方式分为了物理姿态、设计姿态和意向姿态三个类型。物理姿态遵从自然规律,比如石头落地,我们并不认为在这个过程中石头有什么信念,而是相信自然规律。设计姿态则更像是一种经验的总结,比如我拿到一个闹钟,发现它会在规定的时间响起,那么虽然我不懂其中的道理,我依然会选择相信它。而意向姿态,这种更加贴近心灵的姿态,则比设计姿态更进一步,这种姿态会将物体看作一个能动体,比如我们可以把闹钟当作我们的仆人,然后对它说“明天九点叫我起床”,这种比喻似乎是在暗示,闹钟是有意识的。
当我们越认真地以一种意向姿态去看待某物,我们就越倾向于认为它是有心灵的。这在早期人类历史中导致了泛灵论,即认为所有的规律背后均有一种自主的意志在操纵。现在,我们把越来越多曾经认为的意向姿态转化为物理姿态和设计姿态,但对很多动物的行为,我们还是倾向于用意向姿态来理解。
但意向姿态也分很多层次,有些意向姿态可能是未经反思的,但另一些却深思熟虑。比如当别人一拳打来时我会下意识地躲避,这个时候我自己还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体却做出了反应,这也是一种意向性。同时这也说明其实身体也是“我“的一部分,心灵并没有只是栖息在脑中。在面对恐惧时身体会自然地颤抖,想要逃跑,我们不能不认为这是自我的一部分,而这就显著地驳斥了身心二元论的想法。
对有意识的生物而言,脑可能本来只是众多身体器官中平等的一部分,它作为一个“仆人”存在,只是在人类这里,它后来慢慢爬上了掌权的位子,从而有了更强大的力量,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脑里有我们的心灵。在这种观点下,移植脑到另一具身体里,并不意味着个人的永生,而可能意味着一个新的混合意识的诞生,至少在某一时刻,这具身体里存在着两只心灵(渡边纯一的一些短篇小说也曾经提到这个观点)。
3.
接着,丹尼特论证说,很多生物拥有看起来很像真实心灵的意向姿态,但它们很可能并不会思考。他从自然界中重要的“同一性”概念来做举例。人和许多动物,都需要能够重复识别出同一个物体,比如母亲,或者某一棵埋了食物的树。而人类是可以思考母亲这个概念的,但对于动物来说,母亲可能只是一系列气味,形状,颜色的集合。恰恰因为它们无法反思母亲的概念,而只能基于一些外在的特征做判断,这导致它们很容易被骗过。比如鸭子会把出生后看到的第一个大物体当作妈妈,而螃蟹可能会住进一个人工假冒的卵石巢穴中。
一只狗可以在10年后认出主人,是因为它意识到了主人这个概念,还是对一系列化学物质的反应形成了特定的条件反射呢?如果是后者,那么一台精密的机器无疑也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机器是没有心灵的。
丹尼特用了三个概念来描述低级的、无心灵的生物与高级的、有心灵的生物的区别。他把这三种对外界的适应形式分别称作“达尔文式造物”,“斯金纳式造物”和“波普尔式造物”。
达尔文式造物只有一种适应外界的方式,不适应的被淘汰,适应的得以繁殖;斯金纳式造物有多种适应方式,通过尝试可以选定适应外界的特定方式;波普尔式造物可以通过内部的洞察与预演,主动选择适应外界的方式。
通过这种直观的描述,我们就可以发现这样一个道理:如果草履虫选择趋利避害,那它们和人类懂得趋利避害并不是出于相同的原因;如果狗懂得不能乱伦,那它们和人类懂得不能乱伦也不能用同一种方式解释。
所以可能很多动物躲藏,追捕而不知道自己在躲藏和追捕,它们是自己精神系统而非心灵的受益者。有些动物甚至可以在这种神经系统的反射下做出相当复杂的行动。比如一只兔子,当它处于一只狐狸的捕猎范围内时,它会视情况选择躲藏或者逃走;但当它和狐狸间隔很远,又彼此相望时,它居然会立起自己的后腿看着狐狸,意思是说“别白费力气了,我看到你了!”,从而让对方提前放弃追捕,自己也节省体力。但这只兔子脑子里真的会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思考吗?大概率不会。学者们推测动物实际上有一个“配对清单”,在长期的演化中让他们自然习得“如果发生A,那么就做B”这样更能生存下来。
4.
可如果这样的匹配清单就是有效的,那为什么人还会产生意识?这可能有好几个原因。首先,有意识的个体更不容易被对方欺骗,在前面的例子里,因为人可以对母亲的概念进行反思,所以就不容易被不真正是母亲的物体蛊惑,有意识的个体有好几层机制可以互相反馈,来证明这一形而上的“母亲”概念和面前的这个人是相等的。
其次,当一个动物的“配对清单“太长了的时候,意识也变得必须,因为可能单纯的神经反射已经无法应对这么复杂的内容。这就好像在学习数学时,如果题目很简单同质,那我们只需背公式依照熟练度就可以解题;但如果题目越来越难,我们就需要开动脑筋,思考公式背后的道理,而这才是我们应用心灵的部分。
那么产生心灵的必备内在条件是什么呢?这里的答案就比较常规了,丹内特认为是语言和符号。具备语言,人才得以反思,才可以在脑海中对自己和他人采取意向姿态,能够问“我是什么呢?这是为什么”。而符号——有可能作为语言的一部分,则起到了将所有外部事物分类并打标签的作用,从而让我们可以在头脑中像图书馆里一样“索引”,才有了无穷无尽的概念。而目前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其他动物也可以做同样的事。
人们喜欢问“鸟在筑巢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呢?”但这个问题可能一开始就错了,就如同问“每天我系鞋带是什么样的感受呢?”排除刚学会系鞋带时的场景,我们在系鞋带时其实没有任何感受,往往是手指完成了这个动作而自己并没有注意到。鸟可能就是这样,它在筑巢,但不需要对筑巢这个行为进行反思和思考。看起来有目的的动作,和这个动作附着再一定的意识之上,这二者之间不一定能建立起联系。
5.
最后,我们能认为虽然可能鸟不一定在思考,但它的意向性行为还是赋予了其道德地位吗?丹内特认为这也需要怀疑。他认为疼痛和受苦在道德上的分量是不一样的,人类是因为懂得受苦而非疼痛而成为道德主体。他举例说:小孩在面临极端痛苦时会有两种尝试欺骗自己的“分离”策略,一种策略是否认痛苦是自己的,好像自己是在远处旁观;而另一种则将自己分裂为多重人格,认为是另一个人在受苦。重点是,这两种策略确实可以在客观上起到镇痛的作用,而这就意味着疼痛和受苦的概念是可以分开的:既然人也可以让自己的疼痛的时候不受苦或少受苦,那动物就更有这种可能。
而没有受苦感的疼痛具有道德份量吗?疼痛作为动物的一种应激反应,与我们触碰含羞草它就会合拢树叶之间是否反而有更多的相同点?而对于人类来说,受苦的含义可能不仅仅来源于疼痛,而是被殴打,被伴侣抛弃。这些事件本身就意味着受苦,因为这导致你想象自己的死亡,想象只会孤独的生活,这是比单纯的疼痛感更靠近我们心灵的部分。
在丹尼特看来,他可能并不能给出一个强证明,告诉我们哪些生物有心灵而哪些没有。但他希望告诉我们一些更准确的提问方式,揭示另一些被我们自然忽视的直觉错误。通过他的阐释,我们可能依然不明白心灵是什么,但却能了解到更多“心灵不是什么”。
丹尼特是我最喜欢的哲学家之一。他的理论可能不一定正确,甚至他不一定有一个明确的结论。但他的论证过程,和举例,以及所问的问题,却像是一座“思想喷泉”(道金斯语),总能让人发现另一种看世界的方式。与此同时,丹尼特的书(起码对我)又十分难懂,以至于再第二遍度这本书时,我发现如果不试图写下点什么,我将不确定究竟读明白了多少,是这种担忧导致了此篇笔记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