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灭绝》中的政治寓意

《人类灭绝》这部小说，总的来说是一部以现实世界政治为基础，架以“生物政治学”的思想相融合的科幻小说（作者在尾声处引进的“生物政治学”概念（P543））。这部科幻小说硬科幻的部分主要体现在药学和生物学方面，但是更多的深刻思考则与许多的科幻作品一样，集中聚焦在人和人之间，人和社会之间，人和国家之间的关系，以及整个人类的命运上。

在以这个故事为载体讨论人与人的关系时，高野和明作为一个科幻作家对人性的理解也是深刻而且颇为失望的。比如，他假借人物之口，其实想说出“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就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伤害他人，而有的人却不行”（P90）。“人类这种动物，总是用智慧来掩饰，隐蔽原始的欲望，冠以正当之名，并且满足于这种自欺欺人”（P198）。

而在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中，他认为“社会中可见的所有竞争的原动力可以归结为两种欲望：食欲和性欲。而了比他人吃得更多，或者赚得更多，为了获得更有魅力的异性，人会蔑视和排挤他人。兽性越是强烈的人，就越爱用恫吓和计谋，期望能够越上组织的顶端。”“而资本主义保障的自由竞争，就是一种将原始欲望的暴力性转化为经济活动能量的巧妙制度。如果没有法律，如果不关照全民福祉，那资本主义内在的兽欲就不能得到抑制。”（P198）

而在人和国家的关系方面，他认为所谓一个国家的人格，本质上就是这个国家决策者的人格。再好的制度，哪怕是民主的制度，都无法遏制独裁，在民主国家只需要“（决策者）给反对意见挑刺，然后加以摒弃，让周围遍布支持者”就可以实现了（P219）。

而且当国家与国家之间产生恶性关系之后，残存在人身上的一点人性光辉可能都会被人类的科学所消灭，作者举了个关于开枪率的例子。在二战中，与地方近距离遭遇后，美军士兵实际扣动扳机的比例可能十次里只有两次。“剩下的八次，士兵都会以弹药补给等理由回避杀人行为。即便在遭受日军自杀式攻击之后，这个数字也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对最前线的士兵来说，自己被杀的恐惧，其程度远不如杀死敌人的紧张。”结果越南战争中的开枪率就陡增到百分之九十五。“很简单。他们将射击训练的靶标从圆形换成了人形，并且让靶标像人一样自动竖起，然后根据射击成绩奖优罚劣。”（P200）

而当涉及到人类整体的命运时，作者借小说中的《海斯曼报告》说出了，人类的确有很多在地球上出现了几十万年之后彻底消亡的途径，比如自然灾害或者天外文明等等。但是最有可能的是在地球上出现一种新的人类，他们的智力远高于目前的人类，高到能够预测人类的一举一动。并且一旦出现了这样的种族，人类多半会被代替掉，人类的文明也可能被抹净，就像现在人类的祖先智人在同时代的尼安特人一样。

作者假借这个可能八成基于现实政治和两成科幻的故事，应该是想人类反思自我，除了上文提到的底层的三大关系的反思之外，还有很多细节问题上的反思。

非洲童兵的问题，作者也由这个故事做了大量的反思，其实说清楚了为什么会有儿童士兵，成年士兵遇到这样的儿童士兵的时候到底是否应该还残存自己的人性，到底是将这些人视为儿童，还是视为士兵呢？应该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不抵抗这样的儿童士兵吗？

除了关于非洲童兵的讨论特别精彩外，作者也对媒体和读者进行了批评，“记录（非洲）杀戮的记者可能会将其记录下来吧，这种文章在唤起读者心中和平渴望的同时，也会撩拨他们对恐怖的猎奇心。低俗娱乐制造者和消费者只是口头上高喊世界和平，其实本质上与杀戮者属于同一物种，只是他们自己浑然不知。”这种鞭打，作者应该也是殷切地希望媒体和读者也都能够反思自己。

除此之外，另外还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深思，作者也进行了着重地讨论，“一旦士兵之间能够保持好心理距离与物理距离”，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变得残忍，不像在越战中的士兵虽然如上文提到的扣扳机率上升了，但是战后的心理创伤却非常严重。物理距离是指，如果士兵只要按导弹的按钮就可以远程杀人，而他也不必看到爆炸的结果的话，他就很容易轻易地听上级的命令。顺便插一句，同样是在超远距离遥控并且自身也没有生命危险的无人机驾驶员则仍然会受到非常巨大的心灵创伤或者反思，可以参考两部美国电影《善意杀戮》（Good Kill）,《天空之眼》（Eye in the sky）等等。

而心理距离，是指“如果敌人属于其他人种，或者语言、宗教、意识形态不同，那就会有心理距离，杀起来会容易得多。平时就与其他民族有心理距离的人，即相信自己所属民族优秀、其他民族劣等的人，在战争中很容易变为杀人者。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人很常见。只要再将敌人劣等、与畜生无异的观念灌输进他们的意识，打着正义旗帜的杀戮就可以开始了。这种洗脑教育，在所有的战争中，乃至平时，都屡见不鲜。给敌人取诸如‘日本佬’或者‘越南猪’之类的蔑称，就是这种教育的第一步”。《黑镜》S03E05 Men Against Fire这集已经由这点演化形成了一集英剧，剧中战士就是被制造“心理距离”，认为自己在果断地开枪为国家杀死“蟑螂”，在解除了“心理距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在杀死的只是基因有缺陷的人。

除了这些我感到非常深刻的讨论之外，作者的文笔也极为优秀，运用三条时间和地理线并推的故事架构方法，写作技术极为纯熟和老练。尤其如果是生物或者药学相关专业的人士，非常值得一读，看看涉及到这部分的科幻够不够硬。非常值得阅读，阅读时间估计在20小时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