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六种孤独
茅盾是不是最懂经济的作家?大量地书写了资本家的经济生活,而且没有把资本家当作绝对的反面角色,不时强调吴荪甫实业兴邦的民族资本家身份。并且围绕吴荪甫,写他的妻子,写他的亲戚,写他的对手,写他的公债、工厂、员工,并进一步涉及革命与罢工运动,写得相当全面,并且赋予各方合理性,以上帝视角还原了生活的复杂。 主要写了经济生活严肃的一面,读来确实有一些无聊;不过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茅盾并没有停留在宏大叙事上,而是不时地深入人心,写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孤独与野心、欲望与烦闷,写诗人范博文的孤独与理想,少女吴惠芳的孤独、压抑与憧憬(吴少奶奶林佩瑶与之几乎同构),还有林佩珊的纯真,工人屠维岳的孤寂与尊严,更大胆地写了一笔革命下的性欲(蔡真、玛金),而且是同性恋。总之,人人都孤独。可见茅盾对矛盾的确有领悟,并有统一大小的努力。
一、吴荪甫 吴荪甫愈想愈闷,只在书房里转圈子。他从来不让人家看见他也有这样苦闷沮丧的时候,就是吴少奶奶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一向用这方法来造成人们对于他的信仰和崇拜。并且他又自信这是锻炼气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点,即是每逢他闭门发闷的时候,总感到自己的孤独。他是一位能干出众的“大将军”,但没有可托心腹的副官或参谋长。 二、范博文 他这位洒脱惯了的诗人在此时忽然感到有一个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还有些用处。然而他没有。他成为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于是诗人们在苦闷中常有的念头——“死”,便在他意识上一点一点扩大作用。他垂头踱着,他的丰富的想象就紧紧地抓住了这问题中的“死”。在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这有女如云的兆丰公园,他——一个青年诗人,他有潇洒的仪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见了多少要动情的风姿,而突然死,那还不是十足的惊人奇事? 三、吴惠芳 ①四小姐这无名的惆怅也是最近三四天内才有的。她的心变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琐细最轻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欢乐或悲哀的波动,都能使她的心起应和而发抖。静室独坐的时候,她感到冰窖似的悲凉;但混在人堆里时,她又觉得难堪的威胁,似乎个个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脸孔在威胁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独——她时常这么想。她渴要有一个亲人让她抱住了痛哭,让她诉说个畅快;来上海后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满心积了无数的话,无数的泪! ②她又无端想到即使自己不肯走这条绝路,她的专制的哥哥终有一天会恶狠狠地走进来逼她的。她的心狂跳了,她的手指尖冰冷,她的脸却发烧。她咬紧着牙关反复自问道:“为什么我那样命苦?为什么轮到我就不应该?为什么别人家男女之间可以随随便便?为什么他们对于阿珊装聋装哑?为什么我就低头听凭他们磨折,一点儿没有办法!当真我就没有第二个办法?”她猛可地站了起来,全身是反抗的火焰。然而她又随即嗒然坐下。她是孤独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没有一个人帮她的忙!
③四小姐轻声回答,吁一口气,就把余下的话都缩住了,往肚子里咽。无论如何,哥哥总是哥哥,况又是一向严厉的哥哥,有些复杂的女孩儿家的心情,她不好对这位哥哥讲。她低下了头,眼眶里又潮湿了;她眼前忽然浮起了幻象:一对青年男女,好像就是林佩珊和杜新箨罢,很自然地谈笑戏谑。她觉得那是很惬意的,然而她是孤单,并且她心里有一根线,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根在那里的一根线,总牵住了她,使她不能很自然地和接近她的男子谈笑。她恨这根线,然而她又无法拔去这根线!她就是被这样感情上的矛盾冲突所磨折!她想躲避,眼不见,心不乱!可是她这样的苦闷却又无处可以告说。 四、屠维岳 他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向四周围瞥了一下,然后用出最庄重最诚恳的声调来,对那一百多女工训话: “大家听我一句话。我姓屠的,到厂里也两年多了,向来同你们和和气气;吴老板叫我做总管事,也有一个多月了,我没有摆过臭架子。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穷,我自己也是穷光蛋;有法子帮忙你们的地方,我总是帮忙的!不过丝价老是跌,厂家全亏本,一包丝要净亏四百两光景!大家听明白了么?是四百两银子!合到洋钱,就得六百块!厂家又不能拉屎拉出金子来,一着棋子,只有关厂!关了厂,大家都没有饭吃;你们总也知道上海地面上已经关了二十多家厂了!吴老板借钱,押房子,想尽方法开车,不肯就关厂,就为的要顾全大家的饭碗!他现在要把工钱打八折,实在是弄到没有办法,方才这样干的!大家也总得想想,做老板有老板的苦处!老板和工人大家要帮忙,过眼前这难关!你们是明白人,今天来上工。你们回去要告诉小姊妹们,不上工就是自己打破自己的饭碗!吴老板赔钱不讨好,也要灰心。他一关厂,你们就连八折的工钱也没处去拿!要是你们和我姓屠的过不去,那容易得很,你们也不用罢工,我自己可以向吴老板辞职的!我早就辞过职了,吴老板还没答应,我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们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不要怕!” 只有沸水在釜里盆里低声呻吟。被热气蒸红了的女工们的面孔,石像似的没有任何表情。她们心里也翻腾着沸滚的怨恨,可是并没升到脸部,只在她们的喉头哽咽。 屠维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虽然这丝车间的温度总有九十度光景,他却觉得背脊上起了一缕冷冰的抽搐,渐渐扩展到全身。他很无聊地转一个圈子,耸耸肩膀,示意给王金贞她们“可以正式开车”,就逃了出去。
五、蔡真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来,抱住了玛金,轻轻地咬着玛金的颈脖。玛金不耐烦地挣脱了身,带笑骂道: “算什么呢!色情狂!
苏伦跟到了玛金床前,不转睛地看着玛金,忽然笑了一笑说: “阿英一定不来了!她近来忙着两边的工作!” “什么两边的工作?” 苏伦在床沿坐下,只是嘻开着嘴笑。玛金也笑了,又问: “笑什么?” “笑你不懂两边工作。” 玛金的身体在床上动了一下,怪样地看了苏伦一眼,很随便似的说: “你不要造谣!” “一点也不!不是她这几天来人也瘦了些么?你不见蔡真近来也瘦了些么?一样的原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时紧张!”
六、林佩瑶
①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具,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
②渐渐地,吴少奶奶的脸色又转为可怕的苍白。她在泪光中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样的面貌身材,一样的天真活泼而带些空想,并且一样的正站在“矛盾生活”的陷坑的边上。难道两姊妹就连命运也要相同么?——吴少奶奶悲痛地这样想。
③并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这举动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尝不觉得公馆里枯燥可厌呀!于是她脸上的笑影没有了,却换上了忧怨无奈的灰色。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被荪甫抓住了,于是她就勉强笑了一笑。
④“阿姊,阿姊!他,他,今天对我说了!怎么办哪?” 吴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转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张又像是愁闷的面孔。 “就是博文呀!——他说,他爱我!” “那么你到底爱不爱他?” “我么——我不知道!” 吴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头摇一下,摇脱了林佩珊的一只手,正想说什么话,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 “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又都不可爱。” “不要乱说!” “这话不对么?” “对也许对,但是不能够这么想。因为你总得结婚——总得挑定一个人——一个人,做你终身的伴侣。” 林佩珊不作声了。她侧着头想了一想,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 “老是和一个人在一处,多么单调!你看,你和姊夫!” 吴少奶奶出惊地一跳,脸色也变了。两件东西从她身旁滚落到沙发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吴少奶奶的眼光跟着也就注在这两件东西上,痴痴地看着,暂时被林佩珊打断了的啮心的焦扰,此时是加倍顽强地在揉她,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