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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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本值得大力推介的书。
作者海达·科瓦莉,1919年出生于捷克布拉格犹太富商家庭,亲历纳粹犹太人清洗、战后极权式迫害、布拉格之春,流亡。
“亲属当中,没有一人是寿终正寝的”。
她是幸存者,更是见证者。
按常理,这应该会是“又”一份对纳粹或极权的控诉与谴责。
毕竟,她亲眼目睹并经历了那惨酷的一切,也几乎失去了所有。
但海达·科瓦莉的书写出人意料。
她并没有汲汲于个人得失,笔触更不见偏颇激烈,痛苦也显得那般克制而隐忍,大量笔墨反倒是着眼于对造成极权统治的反思与分析,以及对国家命运走向的关切。
它不仅是一部触目惊心的私人回忆录,更是一段跌宕倾伏的家国史。
记忆是从1941年秋天,犹太人被大批流放并关进集中营开始。
那些被幸存者一遍遍讲述过的非人折磨,残酷虐杀,在海达笔下有同样的沉重与压抑,但篇幅并不长.
“关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事我只略略带过,语言,最多只能用来表达心智可承受的。那些将脑袋砸开的锤击是没有词汇可以形容的。”
那条在生死边缘徘徊挣扎的求生之路。
如何冒死从集中营逃走,艰难辗转潜回布拉格,如何去求助于往昔的熟人朋友,而一次次遭拒绝,差点跳河。
读到这部分的时候,我想起之前看过的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拍摄的一个短片,讲述一个犹太小女孩因为当年被人拒绝收留而耿耿于怀,多年后尚回来找对方寻求解答。
但海达·科瓦莉在书中表现出的则是自己的理解,而非怨恨。
“公报的上面列着长长的名单,全是犯了‘反对第三帝国罪’被处死刑的。名单里,好些同姓的三四个人排在一起,一家老小,为了帮像我这样的逃犯,全都被德国人抓起来枪杀了。”
全书的重点,是落在战后的捷克在一片混乱中的重建与其后的极权统治上。
这里面,是一个不是知识分子也非政治人物的普通人极具分量也极为难得的反思。
“我不懂政治,对经济更是一窍不通,常常只是静静地坐在一隅听他们的谈话,但我意识到了生活已成为政治,政治也已成为生活。说‘我没有兴趣,我只是想安静地过活’这样的话,已经不够了。”
为何一个自幼就相信民主原则的人会一步步接受极权的洗脑?
为何人们会愿意牺牲自己一贯珍视的自由去换取极权制度的建立?
为何极权会在战后的捷克斯洛伐克取得全面统治与掌控人心?
这种觉悟当然与海达·科瓦莉个人的遭遇有关——与她同样经历纳粹清洗而幸存下来的丈夫担任了战后捷克的外贸部副部长,成为极权政府的高官,在内部清洗中无辜被判绞刑而亡,自己连同年幼的儿子也差点被迫害致死。
但有此遭遇的人就一定会或一定能产生这样自觉而深入的反思吗?
不见得吧。
在某些国度,产生的不过是繁荣一时的伤痕文学。
如果说海达·科瓦莉充满勇气与意志的求生与抗争已让人动容,那这样一份沉甸甸的、超越个体遭遇与苦痛的、关于极权如何在一片国土上产生与建立的深度反思与认识,更让人由衷地感佩与尊敬。
它赋予过往以意义,让回望产生价值。
这是大多数自诩为知识分子的人所做不到的。
“在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里,每人都至少能过上小康的日子,包括我自己。那些为了某个崇高目标而愿意牺牲自己幸福的人,不免会让没有同样意愿的人在压力下做出同样的牺牲。一个没有自我牺牲就不能运作的制度,是一个不完善的、具有毁坏性的制度。”
……
很难让人相信,如果不是有这样的反思(肯定不止海达·科瓦莉一人而已),会有其后民众全体的觉醒,会有其后“布拉格之春”的风起云涌,乃至“天鹅绒革命”的全面爆发?
不唯如此。
在这本《寒星下的布拉格——1941-1968》中,还洋溢着一种顽强坚韧的生命力,一份对生活始终不渝的热爱,对未来可期的乐观与坚定。
“那些布拉格的春天——连翘在特尼平原往天边蔓延,斯查霍夫的山岗布满了野花,鸥鸟在吉拉夫的桥上回翔,还有索芬的栗子树——谁能忘记那些春天呢?当然,没有别的城市与布拉格是相似的”
正如在本书的开篇,作者所强调的:
“在我生命中呈现出来的风景是由三股力量构成的,第一股力量是阿道夫·希特勒,第二股力量是约瑟夫·斯大林,这两股力量曾摧毁了世界的一半,使我的生命成为欧洲中部一个小国的历史缩影,但第三股力量,帮我活下来向后人叙说我的故事”
“爱与希望要比仇恨和愤怒强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