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对《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和同类科普书的一些感想

不知道是不是圈子的原因，近几年我感到身边对科学感兴趣的人逐渐增多。尤其是超级月亮之类的媒体新闻出来后，经常有人拉着我讨论天文方面的问题。如果有人问我：有没有一本书，读完就能让人像业内人士一样对当今天文界建立起清晰、完整的认识？我一定会回答：去读读丹尼斯·奥弗比（Dennis Overbye）的这本《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

《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讲的是20世纪40至80年代星系宇宙学的发展历程。它囊括了上世纪后半叶主要的天体物理学进展，包括宇宙膨胀、宇宙大爆炸、类星体、黑洞、致密星、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暗物质等重要课题。中文有两个译本：2002年中信出版社的《环宇孤心》，和2004年台湾远流出版公司的《宇宙的寂寞心灵》（繁体竖排）。

从英文版权页的检索分类上来说，它属于传记（“Astronomers - Biography”）。但它写的不是某个人的呱呱坠地到垂垂老矣，而是一段时期内整个学界的情况，因此倒不如称作“科学史”更恰当一些。

在网上很难找到内容梗概，因此我不妨在这里写一写。故事从美国威尔逊山天文台（Mount Wilson Observatory）展开。由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哈勃（Edwin Hubble）曾在这里发现过宇宙膨胀，这座天文台成为了实测天体物理学的圣地。美国的桑德奇（Allan Sandage）和闵科夫斯基（Rudolph Minkowski）等人继承了哈勃的观测计划；而在欧洲，爱因斯坦（A. Einstein）、傅里曼（Alexander Friedmann）等人则从理论上研究宇宙的命运。随着星系宇宙学的发展，霍金（Stephen Hawking）、惠勒（John Wheeler）、廷斯利（Beatrice Tinsley）等后辈天体物理家后浪推前浪，观测和研究的中心也辗转至帕洛玛山天文台（Palomar Observatory）、哈佛-史密松尼天体物理中心（CfA）等其它知名天文机构。全书以1986年在夏威夷柯纳举行的宇宙学研讨会结束——尽管宇宙命运问题还悬而未决，但数十年来的争议与曲折，最终在圣塔克鲁兹的一次天文学家聚会上达成了和解。

这是一个少有，甚至可以说是稀缺的题材。天体物理学诞生于19世纪中叶之后[3]，这就意味着科学家们在短短一百余年内，就建立起了如今宽领域、多层次的现代天文学体系。但纵观天文学史著作，受讨论最热烈的反而是数千年前文明古国的天文成就。相比于文艺复兴时期科学革命占据的大量篇幅，20世纪中后叶这段现代天文学发展最迅猛、成果最丰硕的时期，在书中往往要么是开放式的展望，要么是只言片语的匆匆概括。

例如国际天文联合会（IAU）和国际科学史与科学哲学联合会（IUHPS）1984年集合各领域顶尖专家，编纂的四卷本《天文学通史（General History of Astronomy）》[4]，仅用第四卷概括了1850-1950年间的理论及实测天文学[5]（整套书也到此为止）。1997年初版的《剑桥插图天文学史（The Cambridge Illustrated History of Astronomy）》，这一被称为“富有权威性”、“具有相当高的学术参考价值”、“综合的天文学史”（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主任江晓原语[6]）的作品， 9个章节中只有最后2章极简要地概述了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60年代的天文发展。“太阳系空间探索”这部分内容[7]，即到1989年为止的所有宇航项目及其成果所占的篇幅，甚至还不及“巨石阵：古代的天文台？”的一半[8]。而在中文学界，较为权威的一篇综述是王绶琯院士于1992年发表的2万5千字报告[9]，现代天文学的研究历史和规律被概括在短短几千字之中。

现代天文学繁多的分支、庞大的机构、丰富的产出，与对它一百五十年历史的记载和研究的匮乏，形成了出人意料的鲜明对比。相比于早期天体力学研究资料的丰富，如果一个科学史研究者需要了解星系宇宙学的研究历史，很可能无法找到成体系的历史综述，而不得不逐篇阅读艰涩的原始文献。赫尔奇·克拉夫（Helge Kragh）在《科学史学导论（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中提到，古希腊时期“古典史学家们首先和主要感兴趣的是同时代的历史”[10]，启蒙运动时期“只有新近的发展是值得关心的”[11]。目前学界的情况，恰恰走向了古代的反面。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从学科现状考虑，现代天文学的所谓“历史”，在公众眼里和“前沿”或“新闻”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天文学项目具有时间上天然的长跨度：1999年发射的钱德拉X射线天文台（CXO），在20年后仍然是此波段的“最新”数据源[12]；而1984年开始建设的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LIGO），直到31年后才有科学产出[13]。因此，即便历史上一个不起眼的研究课题，也很可能在突然之间成为最热门的前沿问题。所以虽然某些科学事件与近代史上的其它事件同期发生，它们的未来却捉摸不定，不像政治或艺术领域的事件那样，易于在几十年后划分性质。比起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和牛顿，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已经尘埃落定的历次科学革命，《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中反复提到的暗物质、黑洞、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等名词，更像是我们正陷入不知所措困境的谜题。这种“尘埃未落”的紧张感，或许是导致史学家在梳理脉络时，不敢轻易涉足这个领域的重要原因。

另一方面来说，数十年前的研究仍居前沿，意味着它们具有相当程度的难度。现代科学的分工越来越细化，学科边界也越来越模糊。针对暗物质的理论研究，不仅需要星系物理的相关知识（因为暗物质的影响主要体现于星系以上尺度），还需要相当深入的粒子物理知识。由于分支众多，每一分支都需要极综合的知识体系；同时由于其深入而专门，与其它分支又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朗道（L.D.Landau）如此天才，尚不过称自己是“最后一位全能物理学家”[14]。薛定谔（Erwin Schrödinger）横跨物理学和生物学[15]，奥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对原子物理、天体物理、光学都有杰出贡献[16]，已经是极少见的跨学科研究者。而当今的科学界，几乎已不可能再出现像亚里士多德（Aristotle）那样全学科、全领域都有创造性贡献的博学人士了。

这与科学史研究者的立场相悖。著名哲学家孔德（Auguste Comte）曾明确表示，科学史不能仅说明某门科学的发展，“因为它会认为那门科学的发展是孤立的”，从而“没有展示那门科学真正的历史”[17]。要把“人类知识所涉及到的实证部分看成是同一个单元，其历史随之能够理解”，并且“科学史没有这种统一是不可能的，它力图使这种科学的统一更为完整、更加明显”[18]。科学史研究者希望能够整合尽量多的科学领域，并将它们的影响与社会、文化相联系。

但在现代科学的这种发展趋势下，后世研究者越来越难以完成孔德所说的目标。19世纪，艾萨克·托德亨特（Isaasc Todhunter）撰写过一系列关于数学和物理的历史著作。由于涉及较大范围和较多细节，“它们的技术水平使非数学家难以读懂它们”[19]。如果说在托德亨特的时代，这种繁难还主要是因为写作者技巧不足造成的；那么时至今日，即便对经验最丰富的科普作家来说，将前沿理论——尤其是融合多个不同时期的不同分支——变得通俗易懂也是一个越来越困难的任务。

21世纪的星系宇宙学理论，不再像17世纪的天体力学原理那么易于理解。如果一位历史研究者无法理解宇宙学模型中和的重要性，他如何讲明数十年间宇宙学界关于它们数值大小的争议？但在缺乏史料的情况下，要做到这一点，作者必须在众多宇宙学原始论文中去芜存真，这需要相当程度的科研训练。

在这一点上，《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的作者丹尼斯·奥弗比具有天然优势。他是麻省理工学院（MIT）的物理学学士，并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取得了天文学硕士学位。他的求学时期（1962-1975），恰逢星系宇宙学蓬勃发展的时代。而剑桥和洛杉矶，正是天体物理学大师云集的学术重镇。奥弗比亲身经历了那个年代，他用第三人称的“旁观者”视角，写的是实际感受。另一方面，他的教育背景也给他带来许多便利，使他能够与许多当事者进行长期的访谈，还能走访现场、参加学术会议，以获得更多元、更客观的信息。

《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并非长于分析和解读的史学著作，但作为一部纪录型作品，它有着详实而易读的优点。科学家与科学家之间、生活经历与科学成就之间的相互交叉，串联起了不同的章节与故事。尽管各个部分绘制的是一幅幅个人肖像的细节，但在整本书中，它们逐渐活灵活现地再现了一整个群体。

另外，在写作本书之前，奥弗比曾为知名科普杂志《发现（Discover）》和《天空与望远镜（Sky & Telescope）》担任编辑，并为《科学（Science）》、《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等重磅媒体供稿。或许是受到这些职业经历影响，奥弗比的书中很容易看到流行杂志的写作方式：注重场景氛围的营造，细致描写受访者的动作神态，使用大量比喻和抒情语言，引用谈话原文等。例如，奥弗比写道：

“桑德志孤独一人，只身站在宇宙的中心。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宇宙中心可以是任何地点，也可以说宇宙没有中心点。不论何处，当下此刻被过去一圈又一圈环绕着，历史便以光束的形式朝他而来，速度高达每秒三十万公里，这正是光速，也是所有资讯的飞驰速度。那具两百英寸望远镜的主焦点观测舱，等于是时间机器的驾驶舱，是当时最好也最大的一具。主镜的凹面映射着灿烂星光，直指着一个方向，即我们所有人都要面对的方向，也就是“过去”。我们眼中的月亮，是一秒半之前从月面放射出来的影像；火星是半小时之前射出的红光；隐藏在人马座浓密星尘之后的银河系中心，则是由三万年前射出。”

这段话本意在讲明望远镜在进行深空探测时，观察到的是早期宇宙现象。但作者并不满足于仅做出简单的说明，而是结合了相当准确的比喻，极大地提高了文本的可读性。由于进行的是商业写作而非学术写作，作者特别注意将枯燥的科学知识和抽象的科研工作，转化为这样的形象语言。例如“巨型糖果贩卖机”这一章节题目，来自于桑德志对自己用望远镜观测星空的激动人心的描述：

“我有点儿像是在一家很棒的糖果店里，里面全都是你想要的东西，这是生命里最棒的狂欢节。只有我才有钥匙可以进入那家店，还有，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奇妙，糖果竟源源不绝地出现。”

在中文市场上，《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有两个不同的版本。2002年，中信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的中译本《环宇孤心》（下称“中信版”），由任华、苑爱玲、谢天海、甄春亮翻译。2004年，台湾远流公司出版了另一繁体竖排的版本（下称“远流版”），《宇宙的寂寞心灵》，译者为蔡承志。

对于非母语者来说，译者的翻译过程是一种重要的原作再创作。尤其对科学作品而言，翻译的准确度尤为重要。然而，在将中文版与英文版进行比对后，翻译后的版本并不尽如人意。对习惯了简体字的大陆读者而言，更不幸的是中信版的细微错误尤多。例如远流版41页，“如今，他住在富豪才住得起的圣马力诺，还曾经在家里招待赫胥黎和著名音乐家史特拉汶斯基两对夫妇”，在中信版中竟然被翻译成了“现在他一个人住在圣马力诺的旧日飞地中，欣赏着奥尔德斯·赫胥黎的文学作品和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17页）。类似的误译颇多，很可能是译者不了解天文知识和当时的文化所致。下面这段对比便可很好地说明问题：

远流版第38页：“喔，很冷，”这回答是很典型桑德志风格的答案，“中西部冬季很冷，而英仙座正出现于冬季夜空。我必须自学冲洗感光板、测量星等，但我知道，只要充分自我训练，就不需要担心未来。”

中信版第15页：“嗯，天气很冷。”他以他独特的方式回答道，“中西部的冬天冷得让人难以置信，英仙座则只在冬天的天空里才有。我得学会自己冲洗底片并测量星球。我知道，只要我自己努力地训练，未来不会辜负我的努力。”

无论是“测量星球”这样从英文直译而不顾含义的词组，还是“英仙座只在冬天的天空里才有”这种缺乏天文常识导致的误译（原文想表达的意思为“桑德志时间受限而不得不在冬季观测英仙座”，实际上英仙座在四季星空都有出现，夏季最为显著），都显示出译者在“再创作”时没有尽心尽力。

《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处在一个较特殊的位置，它既可以被看作是严肃学术读物的入门，也可以看作是进阶的科普读物。不可忽视的是，学界的研究状况深刻影响着通俗市场。对当代天文学历史研究的匮乏，造成了即便在通俗科普作品里，对古希腊托勒密和亚里士多德的说明，可能也比对现代宇宙模型奠基者的介绍要深入得多。

在这个学术领域的研究历史被疏于讲述的同时，天体物理学家们在社会中拥有着极高的名望。如果说科学家的事迹在流传过程中有逐渐神化的倾向，那么工作经历的神秘化一定起了不小的作用。霍金、卡尔·萨根、加来道雄这一辈科学家，在公众舆论中拥有全球化的影响力，天体物理学家们正在成为新时代的传奇。这是一个奇怪的悖论：我们越是朝夕相处，我们对它越是陌生。要想走出这一困境，我们不仅需要讲述科学如何作用于社会，还需要讲述科学共同体如何形成与运作。爱丁顿（Arthur Stanley Eddington, 1882-1944）《空间、时间与地心引力（Space, Time, and Gravitation）》：

“我们发现，科学进展到最深远处，心灵也必然要返璞归真。

我们踏入未知领域，在岸边发现陌生足迹。我们推导出一个又一个深奥的理论，就是为了要说明其根源。最后，我们终于成功地重塑出踏出该足迹的生物形影。你瞧！那正是我们自己的脚印。”

《Lonely Hearts of the Cosmos》就是这样一本书，它追溯着一连串旧日的足迹，并最终塑造出我们自己的身影。

这本书，我一共有好几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2002年中信出版社出的简体字版，封面是阿波罗8号拍摄的月表“地出”照片，译名叫《环宇孤心》。第二个版本是第三个版本是英文的：1992年Harpercollins公司出的初版，硬壳精装带护封，封面有大红色方框和银河系核球。这本初版出版太久，很不好找，我辗转找了美国的一个二手书商家，费了好大功夫。国内网上能搜到的都是1999年Back Bay公司出的平装版，封面是深蓝夜空下的帕洛玛天文台，不过这一版有作者补充的再版后记，也值得入手。是一本十分冷门偏僻的书。中文译本十几年前只有一版一印，在市场上也没有激起多大水花。1999年的版本里，作者添加了一篇后记，不过前面的内容都没变，因此后两种就算作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