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盛宴与海明威的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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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盛宴与海明威的B面
文 / VANCA
1920年代,海明威最初投身写作时,以驻欧记者身份旅居巴黎。他的“巴黎速写”《流动的盛宴》是他时隔将近40年对他的1921年至1925年那段生活的一次深情回首。拜这位“文学之父”千锤百炼的笔触下,在他半虚构半纪实而充满灵性思辨的文字所赐,“一席流动的盛宴”也成为了巴黎的一张经典城市名片。
美国文化史学家、记者、小说家莱斯利·M.M.布鲁姆的《整个巴黎属于我》,第一次将海明威的“出道史”,《太阳照常升起》诞生的故事全景展现在读者眼前,这本书讲述了海明威如何从初出茅庐的新手作家变成一位呼风唤雨的重磅偶像。此前无论关于海明威早期岁月的传记,还是关于“迷惘的一代”的群像作品,都可谓汗牛充栋,不过布鲁姆这本书却与众不同,这源于她对这部作品进行了深入、近乎痴迷的资料收集与课题研究,书中信息量之大,侧面之多,非常罕见;而且,本书还由千余条的尾注支撑,书中内容与延展情节可谓既翔实又扎实。如果说《流动的盛宴》里的海明威是其A面,那么这本《整个巴黎属于我》里的海明威则是其B面,两者相映成趣,借用海明威小说《太阳照常升起》的冰山写作法,《整个巴黎属于我》提供了冰山下的风景。
上世纪20年代的巴黎,塞纳河左岸的咖啡馆里有大批来自八方的画家和作家,他们手卷香烟,衣着讲究,咖啡美酒,快意青春。海明威也在巴黎,他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文艺青年,结交了一大批小说家和艺术家,比如斯泰因、庞德、菲茨杰拉德,那时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海明威是咖啡馆的常客,大多数时间专注写作、谈论写作,或是从图书馆借书来看。寒冬凛冽,炉火取暖,这些书中形象的场景描绘,让人印象深刻。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这样写道:“巴黎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城市,而我们却很年轻,这里什么都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所得的钱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边的人的呼吸,都不简单。”这些文字看上去浪漫而质朴,让人感动莫名。
1925年7月,海明威与一群密友在西班牙目睹刺激血腥的奔牛与斗牛活动,这段往事在布鲁姆笔下更具有戏剧性和决定意义——这场命定的旅行,成了海明威整个人生的转机。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里,他把那次旅行的漩涡——宿醉寻欢、醉酒斗殴、偷情背叛等等——融入了他开创性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中。海明威几乎没有怎么加工,只是把原原本本的故事写进小说,几乎所有的主要角色(尽管是以虚构的名字出现),都能立即被巴黎派对上的“行家”认出。换句话说,海明威当时是用非虚构的写法写了一本小说,里面则是他和他朋友们各种各样的“恶行”。而那些被他写进小说里的人物原型呢,他们的反应是可想而知,最难承认自己弱点和丑态的人就是自己,所以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愤怒与失落,严重的甚至还背着阴影度日。
读这本《整个巴黎属于我》,总有一种错觉,就是攥着写书的笔不是作者布鲁姆的手,而是海明威的手,因为书里有大量海明威的情绪,比如他对什么人的鄙视,对什么人的不满,或是不屑。当然,书中也有第三方的观察,比如海明威对友谊冷冰决绝的背叛,有商人趋利避害时近乎赤裸裸的“坦诚”,还有各路名流啼笑皆非的荒唐,有时候也略显八卦,不过,这更能让读者读罢感到无奈又惋惜。
其中尤其是关于菲茨杰拉德一节,最让人唏嘘。当时菲茨杰拉德已经成名,可他对海明威却如兄长般关爱,不仅力捧这位小兄弟,给他引荐贵人,更是慷慨地对海明威提出文学上重要的忠告:删去冗长的背景介绍、议论,小说虽要有真实性但必须隐去真实的人名等等。他对海明威的欣赏和信任未曾改变,可海明威回报的却是把感谢处理得骄傲和机巧。这不禁让人想到《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用了很多笔墨来记述他和菲茨杰拉德的交往,在他的笔下,他这位兄长其实“很脆弱”,毁于女人和酗酒,还再三央求海明威“真实的解答他生理上的苦恼”。如此对照,不免让人觉得这位文学大师有点不厚道。
海明威曾为自己的退稿信沮丧不已之时,他和妻子还要为活下去而挣扎,后来没多久,他们夫妇的重要财源——哈德莉的遗产基金因为管理不善损失大半,两人陷入了穷困潦倒之境。哈德莉始终相信他崇拜他支持他,而且乐此不疲,当我读到海明威与哈德莉在青春岁月里的这段患难之情,后来演变为的功成名就后的分道扬镳,这大概是这本书中最令人动情的一个地方了。回想他们在简陋的“锯木厂阁楼”曾天真地画饼度日,温暖的床铺和“黑暗里做爱过后,饥饿仍在那里”时互相慰藉,回想哈德莉无条件为丈夫欢呼加油,而今在丈夫日新月异的生命里被把他引入新的生活圈的小说家帕索斯引荐给他的有钱人莫菲夫妇的一句“(如果还继续和她在一起就)危险地背叛了你的天性”的劝慰看得令我唏嘘不已。对照《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将最后的分道扬镳主要归结于有钱人让他误入了歧途。
这本书让人着迷之处,不仅仅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更有那些生动的字里行间,布鲁姆为两座精彩无比的城市——巴黎和潘普洛纳——招了魂。尤其是他爱的巴黎。读完密密麻麻一本书,也像看了一场以巴黎为舞台的电影。这让人不禁想到了伍迪·艾伦在其电影《午夜巴黎》里描绘的那样,二十年代的巴黎是文学的黄金年代。想必海明威也是这样想的吧,不然,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岁月,不停泛上心头的,又怎么会是自己年轻时代的巴黎岁月。无疑,他自己也说:“说不爱(巴黎),那是撒谎。”盛宴的宾客人来人往,相遇,相知,又愕然,正如《流动的盛宴》里海明威如是写道:“巴黎永远没有个完,我们总会回到那里。”“那里永远是值得你去的,不管你带给了她什么,你总会得到回报。”
本文已发表于深圳特区报 新阅读书评周刊,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