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怎么面对自身的逝去？
地海六部曲能成为经典，关键在四部曲的最终本。后两本是修补，给好锅镶边，给好花扎束，是锦上添花；光有前三本又不足，是普通的魔法寻踪故事，是少年心气如何受挫，如何经受磨炼，学会责任、付出和代价。是第四本，让地海不仅是一个魔法故事，不仅是一个少年故事，不仅是政治解读下的女权主义，也不是在阴阳平衡下的世界建构。
在第三部的中段，已成众岛大法师的格得，迷途中听从龙的指引，前去寻觅极邪恶力量。极远深海之上，格得乘一小船，身旁的黎白南，未来的黑弗诺之王，群岛之王，正以少年模样在夜色中沉沉睡去。格得看着少年面庞，又看着无际远海，仿佛世界中孤独一人，又不禁微笑。他想到未来，想道：“由这少年将我互相扶持回去之后，我将不会留在柔克，不再担任大法师，我要回到锐亚白去，回到欧吉安身边，回到弓忒岛上，回到羊群，树林，溪流，农场里，那里可以教导我力量和技艺无法教会我的东西。”
那时格得期望满是羊群，阳光，树林，农妇，干活的男人的家乡教会他什么呢？肯定不是他后来回到家乡所需要学习的东西。那时他还是大法师，他将要面对一场恶战，他期待恶战胜利后全身心的疲惫，甚至在这种期待中就感到疲惫了。他对于力量、技艺、名声，在一刹那感到了疲惫，同时想到了曾经的家乡，第一位师傅，他又感到宽慰。他打定主意，如果胜利了，如果他有未来，那么他将不问世事，他累了。那是他仍然是举世无上大法师，仍然保有无上力量与技艺时的想法。或许他仍然认为自己之后将保有力量。
格得的巫艺在极远之岛上作为代价消失殆尽。龙将格得与未来的众岛之王驼回柔克岛学院，再将格得独自驼回格得的家乡弓忒岛。在弓忒岛上，格得像一只老鼠一样躲避由新王派来的信使。他垂垂老矣，为了糊口必须给人去放羊。他害怕从世界中心的黑弗诺来的，寻找大法师的人。
实际上，第四部确实是一个关于学习的故事。只不过和前三部的学习截然不同。第四部的学习，不是学习巫艺，学习认识力量，拥有力量，不是学习认识你自己。而是学习如何认识虚弱，接受虚弱，认识自己的无能为力，如何与自己的无能为力相处，如何接纳自己的痛苦。
格得在这一部中并不是一个好学生。他一直在学习，或许一直都没有学会。他不再是第一名。至少恬娜走在他的前头。所以恬娜有时候无法理解他：“他总是想着自己，就连失去力量的时候，也想着自己的失去。”
很难说是不是人人都会经历格得所需要学习的一切。因为并非人人都能曾经成为举世无上的存在。可是格得所需要学习的一部分，或多或少，我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有，而且是很痛苦的一部分。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所拥有的，认识自己的力量，并且接受它，这不是很难。也许这需要智慧，勇气、鼓励……可是这并不难。一旦星火闪现，力量会富集力量，勇气会加深勇气。难的是，怎么面对力量的丧失，认识不可避免的丧失，认识自己的辉煌已不再，世界更替，美好的一切都流逝。
格得在这方面真的不是一个好学生。他一直心怀芥蒂。他力求尊严，保求尊严，所以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躲避，是为了保求尊严，同时也是无法面对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他在摸索一条以现在的身份有尊严地活下去的方式，可是很难。
我看的时候在想：人应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失去呢？这比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还要可怕，有人感到愤怒、嫉妒、怨恨、沮丧和绝望。突然觉得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己，以前所认识的自己都是幻象，所拥有过的力量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人很容易在这个时候否定全部的自己。这实在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因为没有人可以跟你分担这种悲伤，别人的安慰也像是一种期待，因为你知道这种安慰是来自过去的自己，抚慰的是过去的自己。而你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现在的你是一个全新的人。而别人认识的，期盼你成为的都是过去的你。就像处在一群陌生人中间，这是最孤独的时候，是一件非常非常悲伤的事情。
里面从始至终的一个设定：真名。万物的真名是魔法的本源。万物皆有自己的名字。当恬娜，由格得从峨团古墓带出，由卡尔格帝国的峨团古墓第一女祭司，成为腕戴厄瑞亚拜之环，将和平符文归还于世界中心黑弗诺之岛的雪白女士之后，格得将恬娜带回自己的家乡弓忒岛，与格得的第一位师傅欧吉安相伴。欧吉安愿意教授恬娜万物的真名，传于她智慧于技艺。但是恬娜拒绝了，她选择了去做一名农夫的妻子，去生儿育女。
这是很迷人的一部分。包括整个第四部其实都是以中年妇女恬娜的视角来讲述。为什么恬娜会拒绝欧吉安的智慧？智慧会给予人力量，权力和地位。但是恬娜一开始就拒绝了。或许因为恬娜曾经是无上力量的仆人和主人，或许她曾经在黑暗中呆得够久了。但我总觉得这不是全部。她在一开始就在有选择的时候，选择了一个看上去更加虚弱，脆弱的生活方式。她选择了去付出、生育而不是索取，获得。
我很能深深地感受这一部里面的每一个人。因为这一部里面每个人确实都像活生生的人。他们思考的问题，并且不得不去解决的问题都是：怎么成为自己，怎么接受自己。很多很多的痛苦，也都是从这里面产生。这和现有的女权主义无关，和现有的政治隐喻无关。或许这种事情的谈论如此之少，避而不谈，与普世的男性强权思维有联系，但它至少是世界的一部分，是现在存续并且明天还在存续的东西。
恬娜选择了从“拥有”之外的部分认识和接受自己，这是一种很独特，很动人的思维。我没有办法去评判。从书里对恬娜的描写实验来看，这种认识并接受自己的方式很稳定，很缓慢，像苹果园里的夏夜暖风，并且很坚定。它不会受到侵犯，但会受到摧毁。
所以我觉得很疑惑：这是一种值得提倡的认识方式吗？因为在这种认识方式之下，你很难去再有一番大作为。“拥有”和“拥有”之外，是一种互相挤占的关系……没有拥有的地方，就是力量还无所涉及的地方。它依然存在心里。你不可能在“拥有”所占据的地方看到虚空，因为“拥有”确实在那里。“拥有”或许如幻象一般转瞬即逝，但是在一刹那，它存在，你无法将它忽视。
所有人都会年老，体力会流逝，名声会被遗忘。或许有人会拥有足够的财富，安度晚年，在别人看来是“已经不错了”的老年佼佼者，因此安然无恙度过危险暗河。或许有年轻人在极早时就遇到挫折，在无能为力时受到重创，从此一蹶不振。更多的人是随着岁月一点一点，力量慢慢被抽离，却无丝毫之力反抗。
我在看完之后才从极阴的，极背后的一面理解到王小波一直以来描写的痛苦，人一点点被岁月骟掉的痛苦，人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是的，王小波写的是愤怒。这种愤怒其实就是痛苦。是极阳的，爆发的，可又无处发泄的，积攒在心里，如酸液一般慢慢腐蚀的痛苦。是跟这第四本，《地海孤雏》所涉及到的一样的痛苦。只是它是王小波所描述的反面，它在试着找到这种痛苦缓慢的出泄口，试着从无力量的地方寻找力量。
我实在说不好。因为我也不知道。或许这是一种真正的，从未有人好好教导的技艺。它不是去认识真名，而是去认识真名的遗忘，不是去学习技艺，而是去学习接受技艺的丧失，不是去认识自己从而发掘自身的力量，而是去接受自己从而接受自身已衰弱或将会衰弱变坏的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