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王梦游记：欲望的相与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高丘亲王（或称“高岳亲王”）是日本平安时代初期的平城天皇的皇太子，因政变被废出家，师从真言宗开山祖师空海（弘法大师）。贞观七年，他从广州港出发，由海路向天竺求法，途中失去音讯，十六年后，在唐留学僧中瓘报告推测亲王多年前早已于罗越国中道薨殂。[1] 有传说称亲王乃是遭遇虎害。涩泽龙彦的笔下，高丘亲王在这趟求道的迷幻旅途中，不断在现实与梦境中进出切换，体验种种绮丽离奇之境物：会说话的儒艮和大食蚁兽，人首鸟身/人身鸟翼的少女，以梦为食的貘，渴死沙漠的蜜人，扰乱人心的镜子……最后他效法释迦牟尼主动以身饲虎，葬身菟腹。

长周末出发前刚好收到这本十二万字的小书，顺手带出门。I-5上堵着的三个小时里，我跟随高丘亲王一起完成了这趟客观与想象交织，禅性与欲望流转的奇幻漂流之旅，酣畅淋漓。

龙彦是造梦的高手，他不会生硬地分割梦境与现实，而让一切都处在明眛之间，暧昧地游走流窜，因此细细分辨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真实也让阅读变得饶有趣味。例如初读《儒艮》一章，亲王一行人与一只伶牙俐齿的大食蚁兽争论antipodes，简直让人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忆及前文，亲王刚刚见过一群用吸管鼻饮的越人，他由此产生联想，在梦境中创造一只以长鼻吸食的大食蚁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再一看大食蚁兽突然出现时的抱怨：“难得睡个舒服的午觉，结果被恼人的笛声吵醒了”，恍然大悟，哦，明明是亲王自己在占城午后的暖风中听着笛子，昏昏欲睡，这才开始做梦嘛。因此章末大家对亲王所述之事皆一片茫然，并非是他抠出蚁冢上的翡翠摧毁antipodes导致时空坍缩众人失忆，乃是因为无人可入其梦。又如《兰房》一节，龙彦明确告诉我们高丘亲王在乘船摇曳的时候做了个梦，但在那之外呢？一位自称从未见过日本人的唐人在真腊国出示自己从式部省（日本律令制下八省之一）长官那里得到的螺贝，错乱的故事细节揭示出这整整一章其实都是来自日本的亲王本人的梦境，与药子泛舟竹生岛一段，原只是个精巧的梦中梦。

龙彦为何如此精心地造梦，模糊现实与想象的边界？我想，除了营造空灵的阅读体验，还因为梦境与禅性的某种微妙的联系。佛教认为，导致我们流转轮回的根源不是外在的某种物质，而是内在的观点和执着。如同做梦，我们在做噩梦时会感到痛苦，但带来影响的实则不是梦境本身，是我们把梦境当成实有而导致的。如果能够回头证悟事物不是实在的，这些恐惧和痛苦就都会消失，轮回也终将停止，实现最终的解放——“涅槃”。龙彦在这部生命中最后的作品里，要通过梦境讲述的，乃是他的情欲观和哲学理念。

高丘亲王作为一代高僧，自然明白不需着相的道理。在小说的开头，小随从秋丸被揭破女扮男装，僧人安展和圆觉认为女人累赘不能让她参与旅程，亲王劝阻道：

不，无需如此在意，亦不必纠结于男女之别。大家也都知道，秋丸一开始是个男人，直到如今才变成了女人。离天竺更近一些，她又变成男人也未可知。如果连此般奇迹都不能相信，又何必奔赴天竺？秋丸能走到哪里，我们就把她带到哪里，没什么不合适。

秋丸还是那个秋丸没有变，改变的只是他者对秋丸的态度而已。不过明白是一回事，面对亲王自己的欲望，证悟之路依然是漫长而艰难的。

整本书从头到尾作者都在用各种意象来象征高丘亲王的爱欲：贯穿始终的藤原药子，和药子长着相同的脸的迦罗频伽/明王孔雀/盘盘公主/墓庙木乃伊，人首鸟身的陈家兰，飞翔的石头/卵/玉/珍珠……这些形形色色的都是欲望流转变幻的“相”：充满生命力（或者与死亡重叠在一起，龙彦曾言，生与死，昂扬与衰弱，本来就是一回事），令人愉悦，同时也带来痛苦，危险而脆弱。

下面试以《兰房》一章浅析龙彦在文本中表达的情欲观念。故事情节很简单，高丘亲王在真腊（柬埔寨）遇到了自称在阇耶跋摩一世宫廷工作的唐人张伯容，张告诉他恰逢国王八十周年寿诞，国王将开放后宫一天，作为妓院服务人民，并自告奋勇领他进宫。被幽禁在岛上后宫中的是一种名叫“陈家兰”，人首鸟身的单孔女子，稀世珍贵，令人垂涎。张伯容说：

国王派出的使者深入云南内地，遍寻堪称秘境的罗罗人居住的山间村落，耗费十年时间，最后终于找到了数位的单孔女人。女人们被幽禁在岛上的后宫，得到了国王的宠幸，被唤作陈家兰，想必取的是像兰花一般珍稀之意。我倒是觉得这些女人更像是鸟。据说这些陈家兰，最初仅有寥寥数人，但接下来的十年间增加了一倍，不知不觉增加到了数十人。就像改良家畜以培育优良品种一样，这种显著成果的出现，或许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某种饲养和管理女人们的方法吧。

这里有几个值得注意的概念：鸟身，单孔，妓女。

鸟身比较好理解，结合岛上幽闭的环境，就是笼中之鸟的意象。事实上这章对岛上环境充满了直白的性描写：水中林立的林伽，“身体前端扬起、颈部皮褶膨大如扇、长长的蛇身被直接当做栏杆的大蛇露台”、“极端潮湿”的殿宇……海岛和宫殿本身是鸟的笼子，金鱼的缸，表现强权出于肉欲的囚禁。

“单孔”则让我颇为费解。或许在龙彦本人的另一篇论述文，《性之追求》（《现代文学之发现（第九册）》）前言解说中对稻垣足穗《A感觉与V感觉》的评论可以让我们一窥端倪：

世界并非是以“V”（Vagina，女性生殖器）感觉与“P”（Penis，男性生殖器）感觉这两个东西为中心而运动的，而是以Sex的原始型态A（Anus肛门）这个东西为唯一的中心而运动的。V感觉仅仅是从A感觉那里派生出来的，而P只不过是一个生殖器官罢了。仅此而已，岂有它哉！即，他把以前的常识Sex的二元性统一了起来，确立了情欲的绝对一元论。

……

正因为A感觉是“感觉的感觉”，都跟向着Idea（理念）世界高扬的形而上学的关心、抽象冲动、美的洗炼联结在一起。还有弗洛伊德在《快感原则的彼岸》中所揭示的“对于无机物的憧憬”，也可以理解为是A感觉的外延。

……

A感觉是Sex的原始形态，单孔类时代所遗留下来的东西。真是这么回事！[2]

由此可见“单孔”在此大概象征着“感觉的感觉”，纯然自恋的知性，自我的镜像。

“妓女”这一意象在此代表着自由的神性。乍看之下似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概念，但龙彦曾亦在同一篇文章中提及，古代所谓“处女”，非指无性经验者，而是指尽管跟男人有交涉，但不愿从属某个特定男性的女性，从这点来看，它和妓女的概念是有共通之处的，它们都代表着与母性的明确对立与反叛，一种“清洁而孤独”的原始情欲与自由。

亲王被张伯容的描述激起了一探究竟的欲望，这里嵌合了萨特的理论：“使人们产生欲望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处于情境之中的事物，是被模特穿着的、激活了的、拯救了的事物。”[3] 高丘亲王渴望的不是陈家兰本身这具肉体（去主体化的客体，纯粹的物质对象），而是描述的情境中那种珍稀的，诱惑的形象。

当这种情景是“他人的欲望”时，欲望会演变为好胜心。张伯容这个角色的设置在此梦境中颇为耐人寻味，他毕生的诉求就是一偿与陈家兰交合的夙愿，可惜到了门口才知道手里的信物是假的，反倒是亲王因缘际会从秋丸手里得到了真正的信物。张伯容强烈的渴求让亲王的欲望不断膨胀：“这种不可抑制的欲望，让四十年来不近女色的亲王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如果我们认同斯宾诺莎所述：“好胜心不是别的，正是我们内心产生的对某个事物的欲望，我们之所以对它有欲望，是因为我们想象到其他与我们相仿的人有着同样的欲望。”[4]理所当然地，我们也可以认为，欲望的本质是“对欲望的欲望”，欲望引发了张伯容的对于无法实现的痛苦，也引发了亲王的焦灼，越是强烈，越是患得患失。

可惜强烈的欲望实现之后，随之而来的不一定是长久的满足，也有可能是空虚的失落。亲王看到的个个陈家兰都如同毫无感情的蜡像复制品，死气沉沉，“不论怎么看，女人的身体都像是死了似的纹丝不动……这样看完七个房间之后，亲王紧张的神经似乎是放松了下来，顿时感觉十分疲倦”。旧的欲望消退了，等待新的欲望进场。接下来的一章《貘园》里同样体现出这种欲望满足后的空虚，少女爱抚与亲王知觉重合的貘直至高潮，他却想：“巅峰味同嚼蜡。与不知何时将尽的预备阶段相比，实在太无趣了。”

龙彦透过情欲流转变换的形象触及到了背后的空性：美与危险正如一体的两面。高丘亲王因为对美丽的珍珠的执着而将其吞下，这最终成为了让他走向死亡的病灶。

然则对贝类而言，珍珠这种东西其实是一种疾病。患病的贝壳吐出的美丽异物，这便是珍珠。同样道理，企图诱惑修行之中的释迦牟尼尊的成群的恶魔，也是将病态的心隐藏在了美丽的外表之下。

只要无法舍弃欲望的形相，就无法解脱释放。“给亲王带来死亡的，就是这颗珍珠。但是，它是这样美丽。只要选择了美丽的珍珠，就无法躲避死亡。如果要避开死亡，就必须选择舍弃珍珠。那么，二选一吧。当然，无论怎样选择，都是亲王的自由。”

最终亲王从喉间取出这颗爱欲的珍珠，梦中的药子把它扔向了远方，欲望再入轮回，而分离出来的亲王则得到了长久的解脱和安宁，“化作灵魂，永远在天竺游乐”。

《高丘亲王航海记》这本书还有许多值得细究的地方，比如亲王与貘和少女共感的一段，他既是实施的主体，又是感受的主体，还是观看的主体，却同时变成了被观看的客体，简直是天才的构思，既迷幻又狂乱，让人钦服；又如令人匪夷所思的对粪便带有情欲的描写；对标本似的陈家兰和木乃伊描写体现的那种Necrophobia的倾向……但是这些粗浅的想法写出来恐怕又会变成一系列又长又臭的文章，而对龙彦先生的理解可能还不及万分之一，所以还是就此住笔。

祝今夜好梦。

References:

[1] 日文维基：https://ja.wikipedia.org/wiki/%E9%AB%98%E5%B2%B3%E8%A6%AA%E7%8E%8B

[2] 豆瓣用户~(￣︶￣)~的自译（感谢翻译！！）：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62611894/

[3-4] 《欲望的眩晕：通过电影理解欲望》Ollivier Pourriol,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